娘親去世的時候,她沒有病;亦誠棄婚的時候,她沒有。豢墒,現(xiàn)在,她卻病了……
心像被掏空了一塊,假如上蒼從來不讓她與令狐南相遇,不讓她產(chǎn)生一輩子可以依靠的幻覺,或許,就不會這般脆弱。
給了她,卻在幸福的頂端奪了去,才是最最殘忍的……
楊元敏從沒感到像此刻這樣遍體鱗傷,彷佛從高高的懸崖上摔了下來,生死一線的邊緣。
據(jù)說,那天她昏倒以后,令狐南把她抱回了綠柳堡,在她病榻前守候了好久好久,直至確定她病情無虞,這才離開。
他沒有等到她醒轉(zhuǎn),便回京城去了——或許,是無法面對她吧?又或者,害怕她看見他生氣?
總之,他走了,沒有像她之前以為的那樣死纏爛打……呵,也對,她這樣一個平凡到極點(diǎn)的女子,哪至于讓太子殿下死纏爛打?
她的病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拖了兩個月,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才勉強(qiáng)能下床行走。
有一種預(yù)感,她與他之間,不會就這樣輕易結(jié)束。
果然,這一天,王知州來了。
父親傳她到前廳見客,除非發(fā)生了天大的難事,否則父親斷不會喚病弱的她出面應(yīng)酬。
楊元敏換上體面衣衫,帶著病容前去拜見王知州。他淺笑盈盈,從那眼神中,她知道他肯定有特殊來意。
據(jù)說,如今整個齊朝上下都在議論她與太子的關(guān)系,王知州待她的態(tài)度,自然不同了,有種曖昧的恭敬。
“元敏啊,年關(guān)將至,”楊老爺對女兒交代,“每年這時候,咱們棠州都要給朝廷納貢,綠柳堡也自是要出力的。”
“我聽姊夫們說,今年的貢品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楊元敏答道:“只是女兒大病一場,太子要的刺繡怕是趕不及了!
“那個不礙事!”王知州連忙搖了搖手,“上面?zhèn)髟捪聛恚f楊三小姐病了,繡品可找別人代勞。”
上面?誰?太子嗎?他遠(yuǎn)在京城,還有在關(guān)心她的近況?
楊元敏不由得眼圈微微紅了。
“本官聽楊堡主說,這綠柳堡未來的掌事之位是打算交給三小姐了。”王知州忽然道:“所以嘛……”
他頓了一頓,楊元敏便有不祥預(yù)感。
“還得請三小姐隨本官赴京城一趟!
“什么?”她咬了下唇,“好端端的,民女去京城何用?”
“往年都是貴堡的大姑爺隨本官前往京城,運(yùn)送料理這些貢品,畢竟其中種類名目繁多,本官公務(wù)纏身,怕是不好對禮部一一交代清楚,”王知州支吾道:“既然三小姐是未來掌事者,這個重任自然是要交到三小姐手里的!
藉口吧?好不容易編了這冠冕堂皇的藉口,卻又不編得高明點(diǎn),讓她一聽就識破。
“但大姊夫也不是每年都去的,”楊元敏低聲問:“王大人,請對民女說一句實(shí)話——是有人要民女去的嗎?”
王知州緘口不答,算是默認(rèn)。
她知道,她就知道,那個人絕不會這樣輕巧放過她……等了兩個月,他還是發(fā)話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難道,他以為兩人之間還有可能嗎?如此卑微平凡的她,何以讓他如此?
楊元敏側(cè)過身去,避免難抑的淚水被人發(fā)現(xiàn)。
“女兒啊,你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楊老爺為難地說:“既然讓你去,你就去吧。有些話還是得說清楚的,上次你病著,也沒來得及跟……告別!
沒說清楚嗎?她以為,那天在開滿桂花的庭院中,她已經(jīng)說得夠絕了。
“爹爹不怕女兒這一去,恐怕就……”他若把她囚在京城,此生還能再回綠柳堡嗎?
令狐南是太子,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他被綠柳堡三小姐拒婚,讓他面子上怎么過得去?就算不再愛她,單純只為不讓世人笑話,也應(yīng)該把她強(qiáng)留在身邊……
天啊,曾幾何時,她竟會以這樣的惡意去猜疑他?不久前,她還那樣親熱地喚他“表哥”,覺得他是這世上最親厚可靠之人。
可怕,人與人之間這種變化莫測,真的好可怕……
“爹爹也不舍得你去,”楊老爺輕撫愛女的頭發(fā),“只是,爹爹又有什么辦法呢?”
是呵,她家算什么?不是權(quán)傾朝野的貴胄,也不是重兵在握的將領(lǐng),憑什么與太子作對?不過是有幾個沒用的錢罷了……
除了答應(yīng),她還有別的選擇嗎?至少,她不能成為綠柳堡的禍害。
楊元敏連驛館都沒住,也沒能領(lǐng)略京城片刻的風(fēng)景,就直接進(jìn)了太子?xùn)|宮。
她到的時候,正值黃昏,哪怕隔著層層疊疊的宮墻,也能一眼看到落日斜陽。
皇宮壯麗華美,可她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彷佛缺了點(diǎn)什么,不像是給人住的……
轎子將她抬到太子的書房前,打起簾子,她看到早已等在階前的蕭冀遠(yuǎn)。
“楊姑娘,好久不見。”他親自將她攙出來,引她步入殿內(nèi)。
也沒有很久,不過兩個多月而已,此刻見到蕭冀遠(yuǎn)卻真像隔了一世……
她步履無聲,大概因?yàn)檎w心都提了起來,身子也顯得格外輕飄飄的。
令狐南正在處理公務(wù),如山的案卷堆了滿桌,足足高他一頭,幾乎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一般。
深鎖的眉心彷佛遇到棘手的事,俊顏從未如此憔悴,與她在棠州認(rèn)識的那個令狐南截然不同。
那時的他,明朗、逍遙、快樂,何曾有過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
楊元敏一陣疼惜。她就料到,自己只要見著他的面,一定會心軟……所以,她害怕見到他。
令狐南讀完一本奏摺,抬眼之間,忽然發(fā)現(xiàn)蕭冀遠(yuǎn)站在面前,不禁慍道:“不是叫你到外面守著嗎?她……”
話語忽然凝噎,因?yàn)椋偷乜吹搅顺寄合氲乃?br />
楊元敏一動不動,寂靜無聲,這一刻,迎上他的目光,幾乎要讓她窒息了。
蕭冀遠(yuǎn)挪步退下,示意隨行太監(jiān)將門掩好,書房里的光線立刻暗了下來,夕陽被擋在外面。
“來了怎么也不叫我一聲呢?”令狐南露出她熟悉的微笑,丟開手中奏摺,看似徐緩實(shí)則迫切地踱到她面前,“到了多久了?”
她咬著唇,告訴自己千萬不要露餡,然而,淚花卻不聽話地蓄滿眼眶。
“你的病好些了嗎?”他伸出大掌,捧住她一張微顫的小臉,“那些茯苓霜,有天天吃嗎?”
她凝眸,霎時明白了他的話。
原來,他一直關(guān)心她的病情,每日進(jìn)補(bǔ)的茯苓霜,便是他送來的……虧了他遠(yuǎn)在京中,政務(wù)繁忙,還不遠(yuǎn)萬里送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楊元敏再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還在生我的氣嗎?”令狐南亦難以自持,一把將她擁進(jìn)懷中,“元敏,我該怎樣對你解釋,才肯原諒我……”
他還不懂嗎?其實(shí)無須解釋,只是相遇太遲。
“怪我沒在病床前陪你嗎?”他見她不回答,千方百計追問道:“那時候,我明白自己無論說什么,你都不會聽的,說不定還會加重病情。只有暫時離開,等你平靜些了,再回頭求你——”
她該承認(rèn),他是猜對了。此刻,小別重逢,不用他求,只一個擁抱,她便要融化了……
“餓了沒有?我已經(jīng)命人準(zhǔn)備藥膳,待會兒一起吃!彼鲋募,上下打量,“元敏,你瘦了許多,怎么一點(diǎn)兒血色都沒有呢?”
見著了他,聽他說了這一番話,她還會有血色嗎?
楊元敏怔怔地將他推開,立到窗前,一陣悵然。
“我明白了……”她忽然喃喃道。
“什么?”令狐南不解。
“這宮里哪兒不對勁!
“不對勁?”
“這里……沒有樹。”難怪她感到不像人住的地方,棠州是江南之境,哪家庭院不是綠樹成蔭?毫無濃翠點(diǎn)綴,怎能教人心曠神怡?
“對啊,宮里是不許種樹的!绷詈闲Υ穑芭麓炭筒厣!
呵,原來如此……難怪她直覺抗拒入宮廷,原來,這里如此危險,人心處處戒備,沒有一點(diǎn)兒安全愜意。
她若做了太子的側(cè)室,將來便要陪他過這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她……真的敢嗎?
如此想著,隨手撫摸身旁窗幔,暗自嗟嘆,忽然覺得這窗幔有些眼熟,若有所思。
“這幔子,是你親手繡的,還記得嗎?”令狐南哪里知道她心中輾轉(zhuǎn)萬千,還只當(dāng)她認(rèn)出了舊物,“里面還有好多你的手藝,我這東宮,只要是刺繡,便離不了你!
他牽著她的手,彷佛要帶她慢慢回憶一般,徐步參觀,果然,大到簾帳屏風(fēng),小到杯墊手帕,皆是她一針一線描出的花色,絢彩繽紛。
看見他如獻(xiàn)寶似的微笑,她卻越發(fā)心情凝重,滿嘴苦澀。
“我記得,還繡過一樣?xùn)|西,應(yīng)該在太子殿下的寢宮吧。”她忽然道。
“哦?”令狐南想了想,隨后又笑,“實(shí)在太多了,我一時忘了也可以原諒吧?改日我叫太監(jiān)做個目錄出來,罰我背十遍。”
“那是殿下大婚之日,我繡的龍鳳被……”她抬眸,殘酷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龍鳳圖案俗氣,曾經(jīng)也想過進(jìn)貢些特別的,但最終還是不能免俗。因?yàn),大婚之喜,本就該那般,越俗越吉利,只怕壞了意頭,毀了殿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