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打開的紅漆窗扇,輕柔的雨霧映入眼簾,沐蕭竹一雙慧黠的眼睛看向能并行三輛馬車的大道上。
街道對面,氣勢如虹的車隊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車隊共有八輛馬車,輛輛都涂著烏亮的漆,車身用極其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并飾著繁復(fù)精美雕紋,車檐四角全都墜了透亮的玉蝙蝠,車簾用上等的宮綢制成,所用馬匹個個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異域馬匹,高大、俊美、渾身油亮,一看便知是好馬。
“好氣派。
“布衣財神富可敵國,若是他想,他可以擺出比這更驚人的排場。”于老板來到窗前同她一同往下看。
“這些漂亮的馬車都是他的?”
“當(dāng)然!”
沐蕭竹看傻了眼。
“聽說連這間迎仙樓都是他的呢。放眼整個湖廣,乃至半個江南,只要在行商的人,恨他的人很多,但想向他借貸的人更多。你看,他要出來了,那個手抱小娃的男人就是布衣財神。真沒想到,他竟然不過三十。”
天降小雨,財神還未從對面樓里出來,他的下人便撐起傘陣,從樓前一直延伸到豪華的馬車前面。
油紙傘擋住視線,身處三樓的沐蕭竹只看見了財神的身子和他懷里的小孩,并未看到他的臉。
可這頎長的身影好像有點熟悉?她的心不自覺縮了一下。
此時沖到樓下,氣喘吁吁的顧老板哈著腰、帶著笑臉迎了上去。沐蕭竹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看那身姿,這位九江商界領(lǐng)袖就差沒給財神跪下。
忽地一陣風(fēng)撫過,輕霧如紗般流動,傘隨著風(fēng)兒微微傾斜,一張俊美、黝黑的男性面龐露了出來。
沐蕭竹愣住,眼睛倏然瞠大。
那是、那是她胸膛陡然起伏,心好似要跳出嗓子眼,身體驟然之間發(fā)起抖來。
林星河!布衣財神就是他?
她眼眶浮起淚光,一直盯著他,幾乎忘了自己,忘了周遭的一切。
這人世間,有一汪名叫時間的海洋,它會沖散情感、往事、回憶、糾結(jié)、難過,可它也會在深深的海里,沉淀出最深濃最珍貴的東西。這些東西越積越厚,堅若磐石,不論是風(fēng)吹雨打還是風(fēng)高浪急也無法將它磨滅。
六年時間,他已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倨傲的少年,她也不是那個剛及笄的少女,他們都穿過了人生的折磨,均歷經(jīng)人事流轉(zhuǎn)、世事無常。然而她知道,她心底的那份喜歡、那份牽掛、那份為他到死也不可能熄滅的熱情還在。
她喜出望外,又滿腹心酸。
這不是作夢吧?
“于……于老板,你掐掐我……”會不會是她太想他而看錯?她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沐二爺,怎么了?”
“我沒有在作夢吧?”
“午膳還沒用,作什么夢呢?”
對,這不是夢。她找到他了,找到他了,她……
內(nèi)心的情緒還在劇烈起伏,林星河的身后忽地走出一位二十出頭的靚麗少婦,一身猩紅湖綢衣裙格外醒目,此時正笑呵呵地為他懷里的幼兒擦去面龐上的雨水。
好一幅鶼鰈情深圖。
原來他已為人夫、人父!他已開啟他的下一段人生,她卻還留在過去里。
沐蕭竹很難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她瘦弱的身子如遭雷擊,強大的心痛吞沒方才所有的情緒,六年多前離別時的椎心之痛再次降臨。
他的妻不是她……他屬于那名紅衣女子,這個事實令她崩潰。
傷心地從那位少婦精明的臉上移過視線,她的視線與不知何時揚起的冷幽陰沉眸光撞在一起,雙方都大為震動。
目光接觸的那一刻,林星河立即認(rèn)出身著男袍馬褂、頭戴綢帽的沐蕭竹。
她咬唇含淚,他眼角皆裂,兩人相看無語、相看凝噎,各自心底都風(fēng)起云涌。
“哇!”他懷中抱著的小嬰兒忽地放聲大哭,擾亂了兩人的對望。
凝滯不動的林星河回過神來,只見他不耐地甩掉顧老板,低頭,登車而去,浩浩蕩蕩的八輛馬車消失在街道盡頭。
“二哥,你臉色不太好。方才在鋪子里還好好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靈兒找大夫來?”馬車在林星河的深宅大院前停穩(wěn),美艷的少婦自林星河懷里抱回幼子,輕柔地問道。
明顯感覺到異常的她心中困惑不解;叵肫饋,登車之前二哥還逗著均兒,一路上并無任何意外,為何二哥在登車之后,整個人突然散發(fā)出一股壓抑的氣息?
“你帶均兒到后堂歇著吧,晚膳也不用候著了!比嗔巳嗑鶅旱念^,林星河留下鳳靈兒和她的兒子,轉(zhuǎn)身進(jìn)入納蚨樓。
納蚨樓共分三層,一層是堆集如山的帳冊,二層是鎮(zhèn)日都燈火通明的帳房,三層則是議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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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午后,所有林星河手下的人絕不會忘記。當(dāng)主子進(jìn)入納蚨樓,所有人也如同進(jìn)入一場惡夢。
“把宅子里所有帳房先生都叫來。”
林星河身邊的十幾名隨從銜命而去,一炷香的功夫,他手下兩百多位帳房恭恭敬敬地魚貫進(jìn)入納蚨樓。
“你們分成甲乙丙丁四組,甲乙兩組從庫里找出前年、前前年、還有大前年的帳冊,我要你們一本一本核對,將前年借款人數(shù)、借款銀兩、利錢多少都給我算清楚,丙組需要在這些帳冊里給我確認(rèn)出有多少官員、官員家眷的借貸,分列造冊,不得有誤;丁組給我核覆甲乙丙組的結(jié)果。”
“遵命!
“如彌,去,把九龍坊、華廷鏢局、一元堂、得天閣、翠亨樓、海年堂的老板主事通通給我找來,如果他們不肯來,就是押也得給我押來。”
“是,如彌這就去。”
“張成,你去一下西河四坊最盡頭的那個宅子,取一萬兩來送到碧河山莊,契約今日就定下,利錢一月三分,利滾利,跑腿錢一千兩,若是他們不愿給,以后再不來往!
“是!
吩咐完這些事,林星河自己也查看起來去年的帳冊,絲毫沒有休息的意思。
“主子這是怎么了?”某個帳房先生瞧了瞧林星河的臉色,不由得心驚,悄聲跟同僚耳語道。
他到主子手下做事已有四年,從來沒見他這般焦躁,那份不可錯認(rèn)的煩悶下,是讓人不安的情緒。
“不知道,這是我來的第五年,我也沒有……”
“郭二?你在嘀咕什么?你應(yīng)該是甲組的人,還不去搬帳冊?”
“我……”跟同僚嘀咕的郭二臉一陣紅一陣白。
林星河藏著風(fēng)暴的眼一瞪,他的三魂七魄差一點被嚇飛了。
“我什么?我來問你,若是借銀五十兩,月利收取兩分,三個月后,你該連本帶利收回多少錢?”
“我……我……我這就算、這就算!惫`活的手指連忙在烏木算盤上撥弄著。
可還未算到一半,就聽林星河朗聲道:“連本帶利共收八十六兩四千錢,再加收定契約的跑腿費用,共收銀九十兩!彼挥盟惚P便很快得出了結(jié)果。
“小的、小的不才!
“不才?既然不才,帳房不適合你,來人啊,把他送到馬房,當(dāng)個馬官!贝嗽捯怀,帳房們?nèi)巳俗晕#行┠懶〉纳踔烈呀?jīng)汗?jié)窳撕蟊场?br />
今日他們都得當(dāng)心啦,可別被主子揪住小辮子,否則丟了這份月入百兩的差事可就麻煩了。
“主子,老板們都已在三樓候著了!备叽笥植皇Ц删氺`活的如彌上前稟報。林星河冷冽地環(huán)視了努力撥著算盤珠子的帳房先生們一遍,才闊步邁向三樓。
今日他點名的這幾家均是他有參與經(jīng)營的鋪子,大多都是爺傳孫的老鋪,多多少少都存在著經(jīng)營問題,他今日決定拿他們開刀。
可想而知,三樓這些候著的老板被罵得有多慘,其中得天閣文弱的丁老板更是被嚇得吐了一地。
處理完這些經(jīng)營有問題的鋪子,林星河茶也不喝,膳也不用,直接叫如彌找出今年的契約過目。
“主子,天快亮了。”
天已經(jīng)亮了嗎?已經(jīng)忙得忘了時間,他從成山的契約書里抬頭。
的確天亮了,窗紙上透著瑩藍(lán)的曙色。
他閉眼深吸口氣,本想藉由繁重的公務(wù)去逃避再次見到沐蕭竹的沖擊,然而辛苦了一夜,折騰了一宿,胸口中的痛意竟然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
再次見到無情又言而無信的她,他又再次敗下陣來。
她為什么在九江?一想到她,林星河就扼制不住心頭的牽掛,只是當(dāng)柔軟情感眼看就要占領(lǐng)他的心時,他又會突然記起她已經(jīng)是林星源的妾了,急著抱曾孫的祖母應(yīng)是早早給他們圓了房,而沐蕭竹應(yīng)該也不會拒絕。她要林家的安穩(wěn)、林家的富貴,她怎么會不答應(yīng)呢?
她是大哥的妾了,說不定已誕下數(shù)子……
腦海里浮現(xiàn)她投入林星源懷抱的樣子,一再一再地折磨著他。
這些年,他狠絕地切斷一切聯(lián)系,決絕地不再回頭,這些都只是因為太愛她,愛到無法看著她為別人挽起發(fā),無法親耳聽別人喚她的名字。
該死!該死!沐蕭竹你為什么要在這里出現(xiàn)?!林星河扔下手中的筆,發(fā)了瘋似的推倒身前的書案。
“如彌,出去!”他不要任何人看見他的脆弱。為何事隔六年,他對她的感情竟然比在一起時還要濃重?是因為求不得,還是因為有緣無分?
他這一生恐怕都無法擺脫沐蕭竹的折磨。他很篤定的想,她一定會折磨他到死吧。
她始終是他藏起來又好不了的傷,每每午夜夢回,或是獨處回想時,他哪次不被想她的念頭吞沒?哪一次不被夢里的她反覆糾纏?
該死!
她來到他的地盤又怎樣?他要獨自舔傷,不要見她。
林星河重振起精神,警告自己不要被心頭如同困獸的激烈沖動驅(qū)使,沖到她面前,他怕自己會做出連自己都無法接受的事。
他要躲她遠(yuǎn)遠(yuǎn)的,與她形同陌路。
“來來來,大家都舉杯,為沐二爺送行,明日他就要回泉州了!
“多謝各位對沐某的信任,沐某保證,一定用林氏船塢最好的師傅給各位老板造船!便迨捴駨娧跉g笑舉杯,與在座的船行老板們共飲。
“你的船真的畫得不錯,希望做出來的船也會像畫的那樣威風(fēng)!
“定不負(fù)所望!
“大家一起敬沐老板一杯!
“該我敬各位老板才是!彼c眾人推杯換盞,毫不客氣。
“沐二爺,你要不要慢一點?看你臉都紅了!币娝鹊糜旨庇挚,有人擔(dān)心地提醒。
“呵呵呵,這酒不錯,再滿上滿上,大家干杯!”果然是酒過三巡能消愁,幾杯酒下肚,心好像沒有那么痛了。不行,還是痛,一想到那個紅衣美婦,她又痛得不能呼吸。
“沐二爺,聽說前兩日你有遞拜帖到布衣財神的宅子里,怎么?難道是……”
沐蕭竹眨眨有些迷蒙的眼道:“的確是遞了拜……拜帖,呵呵,不過財神爺沒見到,他的下人把……沐某給趕出來了!彼是想見見他,只為跟他說說林家的巨變。
說說大少爺?shù)牟∏,說說這幾年蒼老的老祖宗對他的態(tài)度已有些轉(zhuǎn)變。
老祖宗已經(jīng)意識到以前他說的全是實話。
而她,她不會說自己有多愛他,不會說自己有多想他,她只想讓他知道,林家需要他。
“這個……”
“各位不要擔(dān)心,我跟財神之間是要說一些私……私事!
“沐二爺以前跟財神認(rèn)識?”在座的人驚奇的問。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布衣財神來歷,沐二爺你快說說,他是怎樣的人?”
“他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呵呵呵,來,于老板,我們喝!”
不好,一提起他就不能呼吸,好難過。沐蕭竹只得端著酒大口喝下,壓下心頭郁結(jié)。
“好好好,喝!”
“對對對,喝!
沐蕭竹又灌下一杯濃酒,滴滴熱辣的酒劃過喉頭,她有些蒙著醉意的腦子拋開一切,決定用酒解愁。
喝了半個時辰,她與于老板合力把所有在座的人都灌醉了,再過一巡,于老板自己也倒下了。
“都、都……暈了,就我沒醉!便迨捴駬u晃著站起來,撫著酒家的雕花扶攔一步一步慢慢尋找著茅房。
忽地,她自窗口瞄見樓下馬房中,一輛烏亮寬大、四角墜著玉蝙蝠的馬車正停靠在那里。
是他的車!沐蕭竹在酒力的作用下放開膽子,快速沖下樓去,奔向那輛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