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頭刻，天色陰沉沉的，雨雖然早已停了，風(fēng)卻仍然刮著，吹落滿庭的梧桐葉。心情平靜下來的林星河從蒲團(tuán)上醒來。他坐起身，俊眸一下子就瞧見在他身畔放著的油紙，其上有兩個已經(jīng)有些涼的燒餅，油紙之下擱著一幅小小的畫。
她來過了。
拿起畫，他又笑了，心底陣陣甜意，打開來看，畫上是一塊讓人垂涎三尺的鹵牛肉。
“三姨娘，奴婢奉老祖宗的命帶、帶你來這里，二少爺就在里面。”
隔著祠堂大門，林星河聽見一個丫環(huán)微微發(fā)抖的聲音。
“滾！不用你陪老娘進(jìn)去�！�
娘來了。林星河把畫藏進(jìn)袖里，他收妥畫，便抄起又涼又硬的燒餅啃了起來。
“河兒！”田富娣邁過門檻，一見林星河便迅速撲了過來，神情嚴(yán)厲地問道：“從小教你的功夫?yàn)槭裁床皇钩鰜�？明明宅子里再多武師也不會是你的對手！”她剛返回宅子，院里的下人就把昨日情形稟報(bào)給她，她二話不說，直接奔到老祖宗的院落里大吵大鬧，無奈之下，老祖宗只能命人帶她來找兒子，并下令解了林星河的處罰。
“娘，這幾天又去哪里逍遙了？”林星河苦笑道。
“甭提了，手氣不順。臭小子，別說有的沒的，起來，跟我走，我們一起去找那個死老太婆算帳。她敢關(guān)我兒子，我就讓她林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睗娎焙萁^的田富娣猛地拉起兒子的衣角，打算替他討回公道。
“他們憑什么阻止你去鹽場和船塢？難道你身上沒有流林家的血嗎？難道林星源才是林家子孫你不是？他們霸著鹽場霸著船塢，把我們娘兒倆往死里逼呀！那些錢財(cái)你也有分！”
“娘，午時了，吃個燒餅吧，吃飽了才能想出好辦法。”林星河很無奈地坐著不動，閑散地遞給母親一個燒餅。
他其實(shí)是最不希望看見母親與祖母起沖突的人，也不愿聽到太多的吵鬧聲。他看了看石臺上父親的牌位，想著爹若在世，也一定不愿自己的妻子與母親相互折磨的。
“臭小子，都什么時候了，你哪里來的心情吃？你是被老不死的罵傻了嗎？大夫人看我們不順眼，一直欺壓我們娘兒倆，她人雖然死了，可是留下的兒子和那個賤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不給他們一點(diǎn)顏色看看，恐怕這以后啊，連吃飯喝茶都要看他們的臉色�！�
提到大房，田富娣神色陰沉下來，“那個死了也不教人安生的大夫人，留下一個沐秀處處與我作對。如今倒好，馬上林家就該是沐家人得勢了，沐秀那個賤人、護(hù)主的母狗，自己下賤無恥就算了，還讓她侄女也一起做母狗�！�
以前田富娣與大夫人水火不容，身為大夫人的陪嫁丫環(huán)，沐秀自然處處與她針鋒相對，撇開這個不說，她深恨沐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以往林府的女眷事務(wù)、收支帳目、采買置裝皆由膝下無子的二姨娘處理，好不容易盼著二姨娘升天，她以為自己便可以內(nèi)務(wù)財(cái)權(quán)一人掌控，那可會讓她這個三姨娘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得雨了，偏人算不如天算，二姨娘離世不久，老祖宗就下令由沐秀全部接手，讓她好好的一場美夢因?yàn)殂逍愣扑椤?br />
聽母親如此抵毀沐蕭竹，林星河心里很是不悅，他深如古井的眸冷幽幽地睇著自家娘親，不希望單純無辜的沐蕭竹卷進(jìn)這場長輩們的較量。
“沐秀的侄女還是個小姑娘，娘不要拖無辜的人下水�！睙炈渤圆幌氯チ耍S手?jǐn)R到一旁。
“無辜？哈哈，兒子呀，你可別昏了頭，有個消息雖然還沒有證實(shí)，但我已聽到風(fēng)聲。沐秀的侄女已經(jīng)被指給林星源做妾，聽說正月一過就要讓他們圓房。”
“哪個沐秀的侄女？”他心下一驚，有些激動的問。
“還能有誰，這府里就兩個姓沐的下人，老的那個是沐秀，小的那個肯定就是她侄女。聽人說，之前她在船塢奉茶，能寫會畫�！碧锔绘肥懿涣说胤籽�，她才不管誰是沐秀的侄女。
林星河只覺眼前騰起黑霧。昨日還在他臂彎里的姑娘，昨日還為他送吃食的女子，昨日還在他懷里點(diǎn)頭答應(yīng)笑著和他過一輩子的蕭竹，馬上要做大哥的妾室了？他墨黑的眼盈滿痛苦，肝腸寸斷。
“老不死的可真會算計(jì)啊，這邊給你大哥張羅著妾室，在外邊又四處找大戶人家攀親事，想娶個門當(dāng)戶對的當(dāng)家主母回來，嘖嘖嘖，這些都是我聽知縣大人的五姨太說的呢，絕對不會有錯。”
田富娣想到某件事，又嘆道：“越早分家產(chǎn)越好，你五舅說要造新宅子，你三舅又說想去捐個五品外放道臺，你外公那里也需要銀子，我手上也不寬裕，我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否則等林星源這個長子兒孫滿堂，我們連根雞毛都得不著。兒子……兒子？你在想什么？”她停住嘴，看看面無表情的兒子，搖了搖他。
“錢算什么�！绷中呛涌嘈ΑＫ钫鋹鄣呐邮墙鹕姐y山也不可能換來的，他交出去的心，也不可能用銀子衡量。
“你說什么瘋話？！你不要銀子不要家產(chǎn)，以后我們喝西北風(fēng)嗎？老不死的趕我們走怎么辦？沒有下人沒有宅子的日子怎么過？你……你也是個靠不住的貨色！我只能靠自己，我絕對要拿到屬于我們的家產(chǎn)�！碧锔绘窔獾枚迥_。在大罵完兒子之后，她的怒意不消反增，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
罵聲消失了，祠堂重歸寧靜。林星河暗眸里蘊(yùn)著毀滅性的狂潮，他走出祠堂，提氣點(diǎn)足，輕松飛上屋頂，縱身猛躍，他已飛過高墻至林府。
站在高高的林家書樓頂上，他放眼望去，四處尋找沐蕭竹的身影。
習(xí)武之人目力極好，半刻之后，他在飄絮院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抹高挑細(xì)瘦的影子，那身影正執(zhí)著掃帚打掃著落葉。
飄絮院中偏南的角落里，一棵高高的梧桐樹已披上了澄黃的外衣，此時一陣風(fēng)刮過，枯黃的葉子隨風(fēng)飄下，猶如飛花。
只見那道身影慢慢停下手上動作，仰首看著樹葉掉落，在那一剎那，他仿佛看見她沉靜的微笑。
心口涌起復(fù)雜而尖銳的刺疼，他縱身躍向飄絮院，穩(wěn)穩(wěn)地落在那棵梧桐樹下。沐蕭竹一見他，瞬間愣了。
“二少爺？”
下一刻，她嬌瘦的身軀被扯進(jìn)他的懷里，他沉著臉，力道既蠻橫又霸道。當(dāng)她陷進(jìn)他的懷里時，他立刻狂野地吻住她。他的吻是狂亂的、帶著怒意的，令她吃痛悶哼。他的舌頭瞄準(zhǔn)這個機(jī)會，闖進(jìn)她的齒關(guān)，陷進(jìn)她溫柔的內(nèi)在。
蕭竹是他的，是他的！林星河心底充斥無數(shù)的吶喊。
比起昨晚的純情與憐愛，這個吻并不讓人舒服，可被強(qiáng)吻的沐蕭竹看見他眼底的迷亂與絕望，她仿佛也能體會到他失落又痛苦的心靈，她拋棄矜持，拋棄女子該有的抗拒，為他溫柔地放軟身子，慢慢去適應(yīng)他的步調(diào)。
順從和溫柔逐漸滲入這個吻，他炸開的逆鱗得到了很好的安撫。
薄唇緩緩的離開了她的唇瓣，林星河染著紅的眸光移到她被吻腫的唇上，一絲懊惱浮現(xiàn)眼底。
“對不起，蕭竹對不起�！彼芎蠡谧约喝绱藳_動。
“二少爺，是不是老祖宗又為難你了？”
“叫我星河�！�
“星河，能告訴我嗎？”純凈無垢的水眸里滿是關(guān)切。
如此貼心的眸光之下，林星河做了一個決定。
“蕭竹，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他不能失去她，絕對不能。她是他十九年來最美好的經(jīng)歷，他不會讓強(qiáng)大的命運(yùn)將他們分開。
沐蕭竹水眸猛睜。“星河少爺，你要我跟你一起走？”她的驚訝與無措溢于言表。
“跟我一起走�！�
“我……”
“這里容不下我們，就離開吧，在這里不會有快樂，反而會拆散我們�！便迨捴裰刂氐攸c(diǎn)點(diǎn)頭，認(rèn)同他的話。想著二少爺在府里的境遇，果然還是離開此地比較好。
“安定下來之后，我娶你過門�！彼鏊钠拮樱瑢�(shí)踐永遠(yuǎn)笑著一起走下去的諾言。他不要林家長輩或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破壞他們的好姻緣。
嫁給他？成為林星河的妻子？想到能為他穿上嫁衣，頭戴鳳冠，沐蕭竹又是驚又是喜。想到未來，她滿心向往和愉快，剎那間，這個黃葉飄落的季節(jié)仿佛開滿了鮮花。
“星河你真的要娶我？”
“對�！�
“可是我姑姑……”
“等她老了，不想在林家為奴時，她可以投靠我們，我會和你一起照顧年老的她�！便逍闶冀K是蕭竹的親人，他可以放下成見和過往接納這位親人。
“星河，我們說過要笑著一起走下去。那么，不論你要去哪里，就請你帶上我吧。”沐蕭竹胸膛起伏，雙頰泛著桃色。
她好激動，長這么大，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qiáng)大的愿望在她體內(nèi)膨脹，她要跟他在一起，多難多苦也無妨，只要他們在一起，笑著在一起就好。
放開含嬌帶羞又有些激動的沐蕭竹，林星河鎮(zhèn)定下來，有了她的支持和愛，他不再痛苦。
“等我消息，我現(xiàn)在就去為以后做準(zhǔn)備，這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你姑姑也不行�！彼涯切┓懦鋈サ膫际栈貋�，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額，夠他們吃穿不愁。到時離開林家，安頓下來，他不會委屈蕭竹一分一毫。
“好！”
她捂著胸口目送他離去。那一顆屬于他的心跳得飛快，久久不能安定。
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暈的沐蕭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年紀(jì)尚輕的她被愛情的滋味包圍著，被可以完全擁有林星河而雀躍，完全忘了要如何向姑姑交代。
“我問你，昨日午時你跑去飄絮院做什么？何嬤嬤說想拉你走，你還不想走，這是怎么回事？”
用過晚飯，沐秀把還在帳房里收拾的沐蕭竹叫到跟前。還未等她坐定，就是劈頭蓋臉一陣責(zé)問。
沐蕭竹偏開臉，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星河不讓她說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那她要說些什么呢？她在心底琢磨著。
“你在隱瞞什么？”
“姑姑……我沒有啊�！�
“他是不是對你做過什么？”識人無數(shù)的沐秀看出了點(diǎn)不對勁。
“沒有沒有，星二少爺人很好�！�
話未說完，一個巴掌甩偏了沐蕭竹的臉。
姑姑打了她？！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驚詫地盯著這位至親。
“胡說！他會是什么好人？他曾把你從帳房帶回飄絮院，他都對你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沐秀猙獰地低狺。
沐蕭竹頓覺姑姑一瞬間變成了陌生人，同時她也深深體悟到，姑姑究竟有多么討厭林星河。
“姑姑，他能對我做什么？”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反問。
“他是不要臉女人生的孩子，他什么做不出來，他……”
接觸到沐蕭竹的眼神，沐秀從狂放的怒氣當(dāng)中驚醒過來。蕭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該把那些恨轉(zhuǎn)移到她身上。
“姑姑，我始終是下人，主子要我去打掃飄絮院，我敢說個不字嗎？而且我只是在他院里灑掃，難道這也有錯嗎？”沐蕭竹紅了眼眶。
“好了好了，是姑姑錯怪你了。疼嗎？”沐秀趕緊靠近，查看侄女臉上浮起的掌印。
“不礙事，姑姑不要往心里去�！�
“你以后要記住，能躲那個惡棍就躲，不要再跟他有瓜葛，知道了嗎？田富娣母子遲早是會被趕出去的，你不要受他們牽連，姑姑都是為你好，你不要怪姑姑。唉，我還是不放心，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邊，跟我學(xué)學(xué)處理內(nèi)務(wù)，老祖宗跟前由我去說。”她還是不放心，就怕在圓房前這個節(jié)骨眼上，蕭竹出什么亂子。她可是把后半生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啊，怎么能再被田富娣破壞掉。
沐蕭竹的心緊縮著，身體不住微微發(fā)抖。
聽著外面嗚嗚鳴響的風(fēng)聲，她覺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