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雁向南飛,候鳥不北歸,蒼蒼郁郁的野草已滿地枯黃,一片、兩片、三片……無數(shù)片的落葉紛紛離枝飄飛,隨著風(fēng)的擺弄飛起又落下,最后無力地垂落軟泥地。
收拾起秋裝換上冬衣,蕭瑟的北風(fēng)颯颯,吹得人生倦意,晚起梳妝對鏡貼花鈿,挽髻插簪梳個同心髻,一柄翡翠玉梳斜插入發(fā),淡淡抿點胭脂,妝點出好容顏。
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下了整夜,光禿禿的枝干灑滿銀白色雪花,晨曦一照,發(fā)出五顏七彩的閃光,亮得絢麗奪目,宛若云層里的天宮。
下了一夜的初雪天亮就停了,院子里灑掃的仆傭忙著將快融化的雪水掃除,鋪上木屑和粗糠防滑,呵著凍紅的手心趕著把手上的活兒做完。
八角格子窗微開,粉腮酡紅的嬌美人兒托著腮坐在窗下,目光飄遠的不知看向何處,眼神微露一絲絲迷惑和不解,發(fā)怔的任由一、兩朵飄進窗內(nèi)的雪片拂上芙蓉面。
「小姐,好端端的嘆什么氣,一大清早就不懂得照顧自己,要是著涼了可怎么辦才好,快披件袍子免得凍著了。」一只素白柔荑輕拂沾雪玉顏,將一件古紋雙蝶戲花羽緞袍子披上纖裊細(xì)肩。
「春柳,你跟我?guī)啄炅?」感覺上好像很久了,她剛會走路時春柳就在她身邊陪著她。
「十五年了,小姐!顾q記得第一眼瞧見穿得像小仙子的小姐時,她臉上掛著兩行淚水,還走不穩(wěn)就想學(xué)舞藝精湛的夫人跳舞,結(jié)果跳不好跌了一跤,拔著老爺養(yǎng)的牡丹出氣。
「你今年幾歲?」她記不得了,好像大她兩、三歲。
「奴婢今年十八。」好快呀,一眨眼間,當(dāng)年哭花小臉的小小姐都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眉眼如畫,麗質(zhì)天生,宛如出塵美玉般瑩潤。
「咦,你都十八了,我居然沒想過要為你配一門良緣,瞧我這胡涂性子,沒有你們在一旁幫襯著,我怎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幕畹浇袢铡!顾皇呛弥髯,老是忘東忘西的,也沒好好關(guān)注長年陪伴身側(cè)的丫鬟。
「小姐,你呀別心急,春柳姊姊還等著你出閣,當(dāng)個陪房陪著你,省得你被夫家的姑嫂給欺負(fù)了,你找個小廝配了她,她也歡喜。」
十八姑娘想出嫁,搖呀搖的坐花轎,一搖搖到夫君家……
「唱什么小曲你啊,碧竹你這個死丫頭敢取笑姊姊我,真是太久沒搔你胳肢窩忘了癢吧!」
這丫頭連她也敢笑話。
春柳臊著臉,追著碧竹滿屋跑,歡笑聲不斷。
過年前的歲末通常家家戶戶要除舊布新,宮里面也體恤尚儀局二十四司女官們一年來的辛勞,住得近的只要提出申請就能返家過年,一家團聚,而離得遠光坐車就得一、兩個月,來回往返不劃算,大多留在宮中圍爐,領(lǐng)領(lǐng)宮里發(fā)下約二十兩的小紅包。
溫拾蘭趕得巧在臘冬前第一批出宮,那時枝頭的梅花剛含苞還沒開呢,這會兒瑞雪一過,一朵朵雪里紅不就是臺閣梅,趕著入冬提前開花,紅梅滿枝椏,綴得那銀雪映紅影。
溫季青是個大男人不懂得采買年貨,年前大掃除也幫不上忙,這些拉拉雜雜的小事看起來不多,但忙起來會要人命,所以他早早避穢出門去,找了傅太醫(yī)和幾位朝中老友喝喝小酒下下棋,學(xué)人排詞令。
所幸府中有幾名能干的老嬤嬤幫著處理,還有行事伶俐的大丫鬟們指揮若定,這才有個象樣的規(guī)矩,無須對家務(wù)事一竅不通的兩位主子煩心。
「哎呀,好姊姊,別搔我癢,咯……咯咯……癢呀!我說錯了,掌嘴,姊姊不想嫁還留著當(dāng)姑婆,給小姐帶娃兒,一個、兩個、三個……百子千孫圍著你要糖吃……」碧竹邊跑邊笑,繞著三足圓桌兜圈子。
「小姐你瞧,碧竹越說越不象話,我看她肯定是思春了,早早給她訂門親,省得她怨你拖著她,十五、六七歲還抱不得自個兒的娃。」敢說她急嫁人,她送上兩個大頭娃娃添喜氣。
瓦燒的娃娃上了彩釉,頭比身子還大,街上一對一對的賣,男娃是貼福著綠襖,女娃貼喜一身紅,表示添福添喜,是喜慶的象征。
「誰抱娃了,春柳姊姊才想郎君了,我看她和周管事那小兒眉來眼去……啊!
殺人了,春柳姊姊用石榴扔人……」真是糟蹋了,一個一兩銀呢,有錢也買不到,宮里賞下的。
「瞧你這張嘴又胡說什么,這事能由得你胡謅嗎?想姊姊我臭了名節(jié)呀,該打!」春柳紅著臉輕惱,瞋了不懂事的碧竹一眼。
「是的,該打,該打,打這沒腦子的!挂慌缘你y妹跟著幫腔,手指靈巧的做出一只布做的小蛙。
綠云安靜的站在旁邊溫茶,笑得含蓄。
「咯……你們這幾個沒規(guī)沒矩的丫頭,平時太慣著你們是吧,真要鬧起來也能把天掀了。」
溫拾蘭捂著嘴輕笑。
「是小姐疼我們,不忍心苛責(zé),跟了好主子是奴婢們的福氣!箯牟淮蛄R下人,也不曾高聲斥責(zé),當(dāng)是府里的姊姊妹妹看待,只是偶爾犯點小迷糊,她是她們家的好小姐。
「是呀!是老天爺給的福分。小姐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別凍著了。」綠云將溫?zé)岬膮⒉柽f上前,冒著熱氣的清澈茶水飄著參香味。
「又是參茶?能不能換點別的,都喝膩了!挂运偷馁恒y怎么禁得起一天三餐的老山參養(yǎng)氣。
「小姐,不能不喝呀,還有雪蛤膏和珍珠粉呢,世子爺送了一匣子來,囑咐小姐一定要用,否則就要奴婢們大冷天的下池塘挖蓮藕,給你做「藕粉蒸糕」!
明明是世子爺愛吃的糕點,偏偏賴是小姐貪嘴,每回?fù)尩靡粔K也不剩下。
「那個無賴喬小三……」溫拾蘭咬著下唇碎念,低垂的眼眸中隱隱浮笑,桃腮梨窩現(xiàn)。
「就是無賴沒錯,可咱們家小姐偏是惦著他,寧可熬夜不睡也要縫個小皮手套給他暖手,真不知他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口是心非的小姐臉紅了,瞧她羞得瞪人了。
「誰說是給他的,縫著打發(fā)時間不行嗎?你們一個個都心野了,改明兒我跟爹說一聲,找個媒人給你們說親去!咕蜁筒坏盟叩脹]臉見人。
銀灰色皮毛映入眼中,溫拾蘭悄悄將縫了一半的皮套子塞入裝著針線的編籃里,不讓人瞧見她羞人的心意。
「要嫁也是小姐先嫁,哪有小姐親事未定下先嫁奴婢的道理,小姐和世子爺?shù)暮檬乱部斓搅税。」他們倆打小就是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看得人好生羨慕。
「你要瞎說,沒的事說得滿嘴腥,我……」她眼神微微一黯,略顯苦澀。「對了,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辰時剛過。」春柳拿著件織花小毯蓋住小姐的腰腿,讓她不致吹風(fēng)受涼,傷了身子。
腰和腿對習(xí)舞者很重要,受了寒氣不耐久站。
「。∥腋思s好了要見面,怕要來不及了,你們快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別耽誤!
遲到了對人太失禮。
「是世子爺嗎?」碧竹一說完,其他丫鬟掩口偷笑。
溫拾蘭失笑的橫了丫鬟們一眼!甘橇⒂,我之前在宮里跟他說好了,要一起去看歲末的河燈慶典。」
「喔,立羽小公子呀!挂魂囀
「瞧你們,還真讓人生氣吶,小姐不能陪個孩子出游嗎?」人家當(dāng)初可沒虧待她們,該賞的,該送的,一樣沒落下。
這也是她先前怔忡、發(fā)呆的原因,立羽托人送來的信中約定了日期、時辰,還附上好幾塊毛色純凈的上等貂皮,說是秋獵獵到的獵物。
可是據(jù)她所知那日的秋獵皇上帶去的人并不多,其中并無孩子,怎么立羽夸口是他獵到的,而且知曉她想要貂皮,一口氣送了她七、八塊?
莫名的,她想到云雪湘說過的話,雪湘曾說喬翊不見人影時,恰巧立羽出現(xiàn)了,而立羽一回家,喬翊又馬上現(xiàn)身了,兩人錯開的時間太湊巧了,簡直是一個人一下子變小一下子變大,交錯出現(xiàn)。
但是一個人怎么可能又是男子又是孩子,實在說不過去,讓她想破腦子也猜不透,放在心底形成消不去的疙瘩,擱著很難受。
所以她這一回打定主意,等見了立羽后要邀他一同到喬府,和長得跟他很像的喬翊見上一面,兩人一比對,所有的疑惑也就煙消云散了,用不著再苦苦猜測。
溫拾蘭這一次出門坐的是自家的馬車,很樸實的外表,并不招搖,以實用為主,馬車內(nèi)部相當(dāng)寬敞,能讓四、五個姑娘躺著聊天,底下鋪著厚厚的三層錦緞。
不過她只帶了綠云和銀妹兩個丫鬟,春柳為人較仔細(xì),留在府內(nèi)打理年關(guān)將至的大小瑣事,而碧竹向來大剌剌,口無遮攔,她怕碧竹出門又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因此留著幫春柳的忙,充任副手。
「哇!小姐你看,人好多哦,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我們要怎么過去?」
全城的百姓都出城了嗎?一窩蜂的擠在這兒。
掀起車簾子往外一瞧,溫拾蘭也嚇了一跳,的確太多人了,溫府的馬車肯定過不去!肝覀兿萝嚥叫泻昧,反正不太遠,幾步路就到了!
在一群人當(dāng)中找一個人太難了,何況是個腰高的孩子,溫拾蘭帶著丫鬟下車生怕找不到人,與立羽錯過了,一再引頸眺望,盼能一眼瞧見可愛的小人兒。
不過因為參加河燈慶典的人真的太多了,你推我擠的搶著要到最前頭,被推著擠著她和綠云、銀妹越走越分開,最后竟然走散了,她還差點被推倒了,身子往前傾幾乎要觸地。
驀地,一只男人的手及時拉住她,順勢往上一扯,她一個沒站穩(wěn)跌落那人懷抱,他竟然也抱住她,還在她頭頂笑……咦!等等,這笑聲……很熟?!
「喬翊?!」
穿著墨紫團花圓領(lǐng)錦袍的男子大笑出聲,沒讓她抬起頭以一手按住她后腦勺,半拉半抱走得極快,似前方無人擋路一般,行走自若。
溫拾蘭耳邊聽見不時有人發(fā)出哎呀的慘叫和咒罵聲,勉強用眼尾一瞟,竟是富春一手一個將擁擠的百姓推退一步,氣焰高張的在前頭開路。
什么樣的主子就有什么樣的奴才!此時的她收起驚慌神色,不再惶然的想掙脫,天子腳下的無賴除了喬翊還有誰這般明目張膽,連宮中女官也敢搶。
一會兒工夫,耳畔的人聲變少了,風(fēng)卻變大了,河流的湍急流水聲清晰可聞,冷冽的水氣鉆入鼻中,單薄的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別鬧了,喬翊快放開我,我和人有約……」見到他她是非常高興,可是她不能停留太久。
「和「立羽」對吧!」他沒將人放開,反而摟得更緊,嘴角揚起的笑有些膽怯和不自在。
溫拾蘭一怔,驟地從他緊環(huán)的雙臂抬起頭!杆嬖V你的?你們一起來?立羽在哪里?」
「呃……小蘭,你先答應(yīng)我絕對不會生氣,而且保持心平氣和,無論我說什么你都不要嚇到,雖然聽起來相當(dāng)不可思議!箚恬吹谋砬楹苷J(rèn)真,不像平日那樣嘻皮笑臉。
「……好,你說,我聽!瓜M@不是他的整人招式,他以往的無賴事實在做太多。
吸了口氣,他想笑卻笑得僵硬,豐厚的嘴唇掀了又掀,硬著頭皮一口氣喊出,「我就是立羽!
「……」溫拾蘭動也不動,如他所愿的不氣不惱,安靜得像一尊玉雕的人兒,連美得出奇的水眸也不曾眨動。
「小蘭,你沒聽清楚嗎?我是立羽,立羽就是我,這次我沒騙你!顾矝]騙過她,只有「欺負(fù)」而已,除了立羽那件事沒說了真話。
「……如果這是你一時編的玩笑話,我希望你如數(shù)收回,因為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顾趺纯赡苁橇⒂穑疵馓圬(fù)人了,真當(dāng)她是雙目失明的瞎子嗎?
喬翊急著直抓耳搔腮,干笑不已。「真的啦,我沒必要騙你,立羽是翊字拆開來念,我之前受了重傷命在旦夕,是岳師伯及時對我下蝕心蠱救了我,可是我的命雖保住了,人卻變小了,就是你瞧見的孩子模樣!埂改愕膫昧?」她眼中閃過一抹憂色。
「好了好了,全好了,不然我哪敢來見你,岳師伯一將蠱毒解了,我的身體也恢復(fù)原狀,立羽自然就消失了。」他可不想再當(dāng)一回孩子,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喬翊,我不生氣,你可以把我放開了,你抱得太緊,我有點喘不過氣!
他的理由。很好,她不氣他的隱瞞。
兩臂慢慢的松開,他有點舍不得,抱住她的感覺該死的好!感√m,我有一句話想告訴你,我喜……」
喬翊是個別扭的人,加上對于感情的事是比別人笨一點,不過一旦確定了心中所愛,他便決定不再退縮,要大大方方的說出他憋了好久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