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顧四周,偌大的造景花園鋪陳出普通人家盼一輩子都盼不到的豪奢,希臘拱柱頂起喝茶納涼的亭子,按時修剪的草皮茵綠嫩新,深深吸上一口氣,胸中便充滿春天慵懶又不失活潑的芬芳。
嗯,闊別多時的好天氣真讓人神清氣爽,應(yīng)該恣意揮灑青春,瘋狂地曬太陽、邋遢不修邊幅地逛大街、流連在快餐店里增加卡路里,想怎樣都好。
可惜啊,她居然在小型焚化爐前燒著一疊疊別人嘔心瀝血寫下的真情告白,被迫閱讀不是錯字連篇就是造句古怪的求愛文章,地點還是在被告白的男主角家中。
燒毀一大堆嘔心瀝血掰出來的求愛話,真是缺德兼沒人性,大白天活造孽,阿彌陀佛……
“喏,拿來啊你,杵在那里當(dāng)傻子嗎?”身穿同校制服的少男蹲在爐前,一筐籮的傾倒信件,斜眼瞪向張嘴發(fā)呆的少女,干脆整疊搶過來自己燒。
“陸其剛,你很不夠意思耶,正準(zhǔn)備開始放春假,你就要我陪你燒你家主子的情書,有沒有人性啊?說什么有很要緊事要干,害我推掉跟三班小強(qiáng)兩天前就約好的斗牛之約,結(jié)果咧──”陶水沁火氣未消,怒焰又起。“陸其剛,你根本是耍人嘛!憑什么要我一從學(xué)校回來就得陪你干這種無聊事!”
“你嗓門可以再嗆一點,等一下你被架在曬衣架上變成人干時,我會記得替你上三炷香!标懫鋭傋笥矣U瞄,等著號稱失敗品終結(jié)者的老爸從某處殺出來。
熱辣的大太陽下,陶水沁冷不防雙臂環(huán)胸抖了幾下,涼意自腳底急竄腦門,真怕扁人不眨眼的陸大總管將她揍成爹娘都認(rèn)不得的鬼樣。
“嘖嘖,你家主子面子真是越來越大,終日在家一副久病厭世快上天堂輪班的家伙,居然還有招惹花癡的魅力,時代果真不同,花美男正當(dāng)?shù)腊。?br />
陸其剛白了她一眼。“唱什么黃梅調(diào),還不快點把后面那一堆拿過來?”
“真麻煩!碧账叩吐暪緡。
四四方方的塑膠簍里滿是堆積如山的紙片,活像有獎?wù)鞔鸪楠劦默F(xiàn)場,少女挪動纖細(xì)的四肢反覆動作,將滿坑滿谷的懷春少女心扔入爐內(nèi),絲毫不留情。
一箱箱情書,不可思議的多,竄出爐口的火舌升高了溫度,兩人越燒越火大,到最后干脆整簍整簍地倒,象是間接燒碎每一顆熾熱真誠的心。
“好熱,我要喝點冰涼的降火氣!辈桓拾装妆粏緛砀煽喙さ奶账呷轮馈
“等這堆燒完!标懫鋭偛凰瑲w不爽,依然恪守本分,誰教他和他老子是伊家的大小總管──陶水沁總是這般戲稱。
實在耐不住高溫,陶水沁干脆退到安全距離之外,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同時梭巡一望無際的庭園。盡管已相當(dāng)熟悉這兒的景色,但每次回神時總感覺自己象是誤闖異世界的愛麗絲,大開眼界。
左手邊初綠的一排相思林,幾株木麻黃以及數(shù)棵逐漸轉(zhuǎn)為緋紅的高大鳳凰木,陶水沁沿著腳下鋪展的木棧道閑踱而去,順道觀賞滿園的春景。
隨手扯下一朵蕾心亂顫的鮮紅扶桑逗玩,舉高花朵向蔚藍(lán)的晴空敬禮,她難得玩心大起,原地轉(zhuǎn)圈,不怕眼睛瞪成斗雞眼,專注凝神于高舉過頭的花朵上,黑色系帶皮鞋喀噠喀噠地銜接成一圈又一圈的圓。
繞呀繞的,雖頭暈?zāi)垦,青春爛漫的一股傻勁讓她不死心地繼續(xù)轉(zhuǎn)圈,纖秀娉婷的身子無法持續(xù)保持在原地,圓圈開始往外擴(kuò)展成不規(guī)則狀,步伐搖搖晃晃,身子跟著往后斜仰。
“小心!”
警告如雷般搶在關(guān)鍵時刻劈落,生性怕麻煩偏偏老愛給自己找麻煩的少女,一腳踩上灑水器剛滋養(yǎng)過的松暖泥土,就這么往旁邊一滑。
“唔……”陶水沁撫額呻/吟,從一雙深幽的眸子里尋回清晰的思考,愣了片刻才驚覺自己居然以泰山壓頂之姿坐在對方腿上,連忙火速跳下來。
“抱歉!彼Χ故住
端坐在輪椅上的少男擁有一雙憂郁的深眸,四季不變的蒼白膚色象是剛從暴風(fēng)雪中挖出來的冰雕似的,白皙一如無瑕的琉璃。
瞅著、瞅著,陶水沁忍不住撫扯自己的臉皮。每見少男一次,她總覺得自己彷佛置身夢中,這尊冰雕完美得教人咋舌,是童話故事里才看得見的美麗。
“老天!”伊家大總管飛奔前來救駕,噼哩啪啦的開罵,“我說過多少次了,不準(zhǔn)跑,不準(zhǔn)跳,不準(zhǔn)隨便大叫,不準(zhǔn)……”
“不準(zhǔn)隨便大小便?”陶水沁替陸爸作了總結(jié),轉(zhuǎn)開頭撇清關(guān)系的陸其剛則噗哧悶笑,兩人一搭一唱,默契十足。
“大人說話,小孩子不準(zhǔn)插嘴,你們兩個把信燒完才準(zhǔn)進(jìn)屋。”號稱冷面悍將的陸爸撣去主子腿上的紅扶桑,指揮兩個大頭兵完成使命。
陶水沁努努粉唇,無聲地扮鬼臉。
那青春可愛的俏模樣全落進(jìn)一雙干凈的琥珀色眸中。坐在輪椅上的美少男宛若陶塑的天使,圣潔白俊,夢幻不可方物。
他雙手交疊安放雙腿上,熨得硬挺的襯衫,黑軟呢長褲,肩披鐵灰色軍裝款式的夾克,遮擋料峭的春風(fēng)。
他,伊末爾,是這片樂園的主宰者。
“你沒事吧?”
“你、你跟我說話?”陶水沁撇首,誠惶誠恐地叩迎伊家主子。
“你們在燒什么?”伊末爾仰起雪白的臉,笑如煦陽。
“燒……”話溜到嘴邊又縮回纖喉,陶水沁撫著被戳成蜂窩的后腦勺,弄清楚究竟是誰襲擊她。
“還不快過來幫忙,不是吵著要喝東西嗎?”陸其剛打斷她與美少男攀談,扯過馬尾企圖將她拖回爐邊。
“喂喂喂,你這是虐待工讀生,不符合勞基法──陸其剛你找死。 碧账咴糁,百褶裙下的兩雙腿只能被動地向后退,退出木棧道、退離仍仰著臉微笑的伊末爾。
輪椅上的少年,目送兩小無猜玩鬧不休的青春翦影離去,笑容漸失,玻璃珠般的雙眸浮上一層陰郁。
他的目光始終鎖視著沐浴在陽光下的開朗少女,以一種超乎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深沉渴望、超乎尋常的專注,認(rèn)真看著她。
嘰一聲,變速淑女腳踏車來個大甩尾之后切入獨巷,陶水沁吹著口哨,晃著馬尾,以漂亮的騎姿一直線飆進(jìn)寬敞的雕花鐵門。
第N次來到伊家,第N次仰頭欣賞坐落于此的華麗城堡,從她十二歲之后,伊家一直是她跟陸其剛的游樂場。
軍官退役的陸爸在喪妻不久后接受了伊家的聘請,攜著年幼的獨子住進(jìn)來,擔(dān)任伊家的總管一職。
身為陸其剛的死黨,陶水沁連帶一塊兒受惠,跟著伊家的大小總管──陸家父子在這兒吃香喝辣,撈了不少好處。
伊家大得像座花園迷宮,處處繽紛斑斕,永遠(yuǎn)有變不完的新花樣。
可是,住在這兒姓伊的人只有一位,萬年不變的一位,如謎般神秘的一位──
伊末爾。
“小沁,你遲到了,最好快一點,十分鐘之后我爸就要出門接人了!标懫鋭倱]著手,招呼正躍下淑女腳踏車的少女。
“喔!碧账咝牟辉谘傻穆(yīng)著來自三樓露臺的提醒,牽著車?yán)@過鵝卵石小徑,走進(jìn)車棚里。
今天是周日,虔誠的伊末爾固定上教堂,距離伊家最近的教堂約莫二十分鐘車程,陸爸會在伊末爾結(jié)束禮拜之后出門接人,也就是說,她和陸其剛有四十多分鐘的時間將寬敞的游泳池清掃干凈。
短短一個星期的春假,她接了大大小小的打雜工作,賺取微薄的福利。
例如︰享用免費(fèi)的精致三餐、伊少爺吃不完塞在冰箱里的高級甜點、偶爾坐坐伊家的名車狐假虎威,嘗嘗高不可攀的滋味是如何……諸如此類。
陶水沁蹙著眉頭,粉嫩的小嘴時張時合,念念有詞地默背著英文詞組,率性的停妥腳踏車,踩著熟稔的步伐繞過車棚,推開通往后屋的落地窗門,然后打開冰箱,取出冷飲,順便瞧瞧有什么稀奇的美食能覬覦。
“噓,安靜一點!
娉姿驀然一震,皺著臉回頭,看見輪椅上那張醒目的蒼白臉龐,正大剌剌偷喝人家冷飲的陶水沁尷尬地閉上嘴,偷偷將瓶裝飲料放回冰箱里,末了曲膝踢上冰箱門,裝作若無其事。
“你……你怎么會在這兒?”陶水沁納悶地來回梭巡。該不會是陸其剛這小子弄錯了時間,故意害她出糗吧?
“別出聲!币聊柨创┧龁⒋筋A(yù)備喚人來的意圖,身體的反應(yīng)快過雙手,來不及轉(zhuǎn)動雙輪,差點連人帶椅倒在地上。
陶水沁單膝滑壘敞開,兩臂成功接殺,孱弱如蝶翼的秀美少男就這么枕進(jìn)她的肩窩。
少女的芬芳沖擊著他從未有人進(jìn)駐的一方禁地。薄荷糖的氣味,淡淡地從鼻尖鉆入肺葉,滲進(jìn)胸口最深處,引發(fā)悸動,卻在掩睫的剎那好好地藏起。他不欲人知的渴望是不能被窺知的秘密。
“拜托你嘛幫幫忙!毙乃疾粔蚣(xì)膩的少女大口喘著氣,小心翼翼地拉開伊末爾!皠e替我找麻煩好不好?要是你有個什么小意外,陸爸肯定會用掛在他房里的那把獵槍轟開我的腦袋!
“抱歉!币聊柋粍拥刈屗椿剌喴卫,揚(yáng)起一抹虛弱的歉笑。
陶水沁順手取過毛巾架上洗凈的綿毯掩好輪椅上的雙腿。從小看陸爸照顧伊家主子到大,她該會的都會,不該會的也全看得滾瓜爛熟,伊家主子身虛體寒,特別是季節(jié)交替時分,吸口冷風(fēng)都可能躺進(jìn)加護(hù)病房,她可是擔(dān)不起這樣的風(fēng)險。
她納悶地抬頭問:“為什么不讓我教陸爸過來?你該不會是自己搭出租車回來的吧?”
印象里,除非陸爸真的無暇分身,才會讓熟識的車行接送伊末爾,但次數(shù)少之又少。默等片刻,伊末爾緩緩地沉頷,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不希望誰來打擾!币聊柸绱说。
“喔。”
“等等。”伊末爾喊住準(zhǔn)備起身閃人的少女,見她一臉納悶,他牽動嘴角,似笑非笑的說:“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伊家主子親口頒下這道圣旨,陶水沁不禁傻眼,“我?你不是想獨自靜靜?”
忽然間,她彷佛縱身投入某個世界名著的情節(jié)中,突兀地配合演出。
伊末爾象是童話故事中的小王子,也象是圣經(jīng)故事里的天使。
一頭棕褐發(fā)色,大如核桃的眼鑲在瘦削的臉上,總是睜得清亮,孤峭的鼻梁阻隔了每一雙企圖窺探他雙眸秘密的視線。
他的唇總是蒼白如雪,不笑時顯得憂郁,微笑時則令人感覺滿心溫暖,關(guān)于伊末爾的矛盾特質(zhì),她一直當(dāng)作一幅藝術(shù)品看待。
站在距離之外看,美得純粹;距離之內(nèi),遠(yuǎn)如孤星。
在陶水沁眼中,他像被關(guān)在秘密花園與世隔絕的一尊天使琉璃像。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去墓園看她!笨酀脑捳Z從小王子口中說來,令人震撼。
“你可以告訴陸爸……”
“不行,絕對不能告訴他!币聊柤拥卮驍嗨脑挘苿虞喴慰s短與她的距離。
“好、好,我不說,你冷靜點!睕]預(yù)警他會忽然殺過來,陶水沁反射性的退了兩步,平舉雙掌示意他別再逼近!拔蚁嚷暶,我只不過是來打零工清洗游泳池的,你突然一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這里,又不讓我告訴陸爸,這已經(jīng)令我很為難了,現(xiàn)在你又……”
“他不會讓我去的。”
“誰?陸爸?”
伊末爾掩下雙睫,沉默片刻!拔业母赣H,他從來不讓我去墓園探望母親!
“你的意思是……”陶水沁恍然大悟!凹偈棺岅懓种滥阆肴ツ箞@,肯定會通知你父親,所以你才不讓我把陸爸喊來?”
他點頭印證了她的推理,忽然以萬般渴望的口吻輕聲問:“你能陪我去嗎?”
陶水沁一愣,“呃,我?可是,陸其剛還等著我去……”
伊末爾以無聲的眼神央求,抑郁一如窗外謝盡的八重櫻,惆悵幽冷。
“好、好吧,只要趕在陸爸發(fā)現(xiàn)前回來就行了對吧?”
抗拒不了天使的請求,她一介小小凡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護(hù)衛(wèi)的任務(wù)。
“是哪個墓園?埔林那一個還是姜鎮(zhèn)?”她說出兩個最近的墓園,隨口問道。
“黃蝶翠谷!
“黃蝶翠谷?!”陶水沁傻眼。他說的地方,距離這里來回起碼要四十分鐘以上!
“沒錯,就在哪里!币聊柕纳袂樵倏隙ú贿^。
說實話,她跟伊末爾算不上熟識,只是彼此清楚對方的存在,畢竟她可是伊末爾家里小總管的青梅竹馬,幾乎每天都賴在伊家鬼混,他想忽略她都很困難。
兩人真正交談的次數(shù)印象中寥寥可數(shù),她倒是挺同情這位每天關(guān)在美麗城堡里的小王子,青春一片蒼白,想來真夠悲哀。
最初至迄今,她眼中的伊末爾總是靜靜坐在輪椅上,憂郁的目光望著遠(yuǎn)方,如果可以,誰愿意鎮(zhèn)日枯坐?他總是平靜疏離的面色下應(yīng)該壓抑著能夠擁有絢爛青春的渴望。
再三考慮評估,她那泛濫的同情心隱隱作祟。
嘴里喃喃咕噥的小臉赫然迎上伊末爾漂亮的雙眼,腦海中的警戒登時不管用,兵敗如山倒。“你真的非去不可?真的這么想去?”
輪椅上的少年點著頭,給了她再肯定不過的答案。
陶水沁聳聳雙肩,瞪向天花板,無奈的嘆口氣,極度痛恨自己的同情心。唉,偏偏她對這種美麗的藝術(shù)品特別沒轍。
“我們動作最好快一點,否則要是東窗事發(fā),到時候你要吊唁的人恐怕是我!憋w快抬起手腕瞟一眼表上的時間,她不多廢話,推過輪椅迅速往外狂奔!澳闳棠托,我要抄捷徑躲開錄像機(jī)鏡頭,路途可能會有些顛簸,你抓穩(wěn)了!
伊末爾大概知道她口中的捷徑是指什么。
直接繞過后屋,通往后花園的岔道有兩條,一條貫穿整座別墅,另一條則是前往擺放舊物以及各類五金工具的倉庫。
小道兩旁挺拔的鳳凰木是臺灣南部常見的樹種,他感覺自己像長了一雙翅膀,順著東風(fēng)滑翔飛行。
殘酷的是,他的舒暢飛行是建立在陶水沁喘得快嘔出整個肺的疲勞上。
“呼……呼……”發(fā)揮馬拉松選手似的超強(qiáng)實力,陶水沁拿出人車合一的堅毅精神沖出漆成乳白的竹籬笆!靶液藐懫鋭傔@小子昨天幫我修理腳踏車后忘了鎖上門,否則我真不知道怎么把你弄出去!
伊末爾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雙掌抓緊扶手,免得一個煞車便會像顆人球滾落地上。幽幽的眸心隱約躍動著兩簇興奮的火苗,他近似貪婪地捕捉每一個入目所及的景物,彷佛闖入了一處神妙的異世界。
在偏僻的巷口枯等多時,陶水沁好不容易攔了一輛休旅車改裝的出租車,后座貼心的安裝了便于身障人士乘坐的設(shè)備,她費(fèi)了好大勁兒,在熱心司機(jī)的幫忙下,把嬌貴的身軀弄進(jìn)車?yán)铩?br />
“會疼嗎?疼的話喊一聲。”攔腰拖抱的空檔,陶水沁不忘詢問。
懷里的美少男掩抑不住欣喜,竊吸一口來自她頸窩的爽颯淡香。
青春的氣息,奔放的年輕,不受拘束、百無禁忌的心,雜揉在香氣中吞落胸臆,充滿著他的心房。
“不會疼!卑沧谲嚭笞囊聊柭税肱牟糯鸶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