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誰說的?」他逸出溫煦的微笑,伸指為她抹去臉上淚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涼,卻像是比她高燒還熱的熱流,一下子就觸動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淚水又撲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還在發(fā)熱,可千萬別熱傻了。」
「我是傻,我沒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傘,卻不知要準備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連人帶包袱全部濕透;我沒力氣,沒刀沒劍沒功夫,見了雪豹只能跑……」
他靜靜聽她的泣訴,拭淚的手緩緩滑下,輕握她受傷的掌心。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寶香堂進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堅持,落得家里都窮了?可他就是不用寶香堂給的劣料,更不愿蒙著良心賺鄉(xiāng)親的辛苦錢。我跟爹一樣傻啊,明知自己會被打敗,還是堅持這股傻勁,去做想做的、該做的事……」
「這股傻勁,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書,也知道該準備些什么東西,本想先來云頂關(guān)這里瞧瞧問問,了解什么不齊備;我還可以花好幾年的時間準備,慢慢存錢,再找人幫忙,但一看到寶塔山,就覺得好像可以馬上走到波羅國,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發(fā),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訴我,他在山里迷路繞來繞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學佛祖以身喂鷹,袒了衣服要給狼吃,狼群一只只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說,他肉很丑,狼討厭,我問肉是怎么丑法,后來想想,原來是他在山里沒洗澡,身體臭了……呵!」
淚眸里綻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他依然凝視她,全心傾聽。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這才能平安走過山路;我什么都不會,就算沒生病沒受傷,也只會帶給大家麻煩,我、我、我的心太大了……」
「就因為有你這么大的心愿,從此打通斷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無法親自做到!
雖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讓他說了出來,她一顆心還是緊絞了起來,失望的淚水也不斷掉落。
唉!穆勻瓏心里一嘆。他何嘗愿意讓她難過?但該說的,還是得讓她明白,總比大隊人馬背著她「偷偷」走掉還好吧。
他傾身為她拭去不斷滾落的淚水,再輕輕以掌心捧住她的臉蛋。
「相思,你該知道,你沒有體力爬過高山,也無法和雪豹搏斗,但你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讓天下人知道該去打一條香路:你不必親自去走,我們要讓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當初為什么說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為什么要給承諾?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后竟是一場空。
「怪我年輕氣盛,急著想幫你完成心愿,說了空話!顾载煹。
青檀鎮(zhèn)的小山頭上,他熱血沸騰,以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邊,他也是真心真意,誓愿護她走過這條艱難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準備時,他冷靜下來了。
他可以擘畫天下大計,但萬萬不可能親自執(zhí)行。國不可一日無主,他出來一趟,即便有勻琥代為輔政,還是不免耽擱政務(wù);更何況除了香路,國事千絲萬縷,又豈能樣樣親力親為?
君無戲言。他向來謹言慎行,不輕易允下承諾,誰知初生的兒女情懷熊熊燃起,讓他打一開始便沖昏頭了。
他可不愿當昏君,更不愿當個令她傷心難過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輕柔地執(zhí)了她的手。
「相思,對不起,原諒我!
她抿緊唇辦,沒有回話,濕潤的長睫毛輕輕眨動著。
「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他咽下了說出真實身分的沖動。她還病著,他不想嚇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為我們還有更多時間好好談心。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家里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忙,所以我讓更有體力、更有膽識的孟敬領(lǐng)隊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專長,有人會趕馬,有人會打獵,有人會攀爬危險的山路,有人會記下一路所見所聞,當然了,還有人識得香料,會為你帶回波羅國最好的老山檀香!
「為我?」她搖了頭,哽咽問道:「你會不會開了香路,然后當起山大王,過路要收買路錢?」
「不會!顾冻鲂θ荩V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誑我?」
「相思,我絕不誑你。這是一條百姓商旅都可以走的路,將來朝廷還有邊境駐軍來回巡邏,路斷了立刻就修,確保每一個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說了就算?」
「我說了就算!
「為什么你說了算?」她頭痛起來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撫她的指頭,柔聲道:「或許,你不能親自上路,你會遺憾;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抹消你的遺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來的香路,若能縮短為幾個月,年底巴州城就有來自波羅國的各式香料,這不是很好嗎?」
「可能嗎?」
「當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該相信大耳會帶大家走到波羅國。不過,他有這個本事迷路達兩個月之久,我還是要孟敬多帶幾個羅盤,免得走錯方向!
「呵……」她輕笑出聲。
他的諄諄勸說,她聽在心里;知他財大勢大,能募集人馬糧草走過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沒有能耐,從頭到尾不過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還會帶給孟大哥負擔。
可心頭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說的,還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啊。
就像看到鮮美的果子結(jié)在樹頭,她卻是怎么跳、怎么爬、怎么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個高大的男人伸長了手為她摘下,這才如愿。
唉,她真是不濟事啊!
月亮躲到西邊山頭后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間轉(zhuǎn)為幽暗。說了這么一會兒的話,她也覺得累了。
「巾子又該換了!顾闷鹚~頭的巾子。
「對不起,田公子,我不該跟你發(fā)脾氣。」
「你有發(fā)脾氣嗎?」他微笑。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還有誰這么縱容她?
既然她無法親自摘下果子,那給他摘取又何妨?因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愛的口味和色澤,然后摘了滿滿一籃子她所喜歡的果子給她。
她閉上眼,不讓眼眶里頭酸酸熱熱的淚水掉下。
冰涼的巾子覆了上來,稍微舒解了她燙熱不適的感覺;也許是方才哭過了;心思也松懈了,這會兒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睜也睜不開了。
朦朦朧朧里,欲睡不睡,屬于他的靈犀香幽幽地鉆入她的鼻際。
那香,極淡,極清,微冷,干干凈凈的,像是從一望無際的藍天吹下了一股清涼舒爽的風,將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里。
夢境恬靜,芳香融進了她的血流,化做了她的體氣,呼息之間,靈犀清香縈繞周身,一如他在身邊呵護……
。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極好、極深;心滿意足地醒轉(zhuǎn)過來。
睜了眼,月亮早已不見: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時刻,望向了桌子,那兒卻換了打盹的掌柜大娘。
她略感失望,卻也欣慰他還知道去休息;待轉(zhuǎn)回視線,就看到放在枕畔的靈犀香匣子。
匣蓋并沒有完全打開,只露出一指縫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夢,她又能聞到香味了,那里頭就是源源不絕、給了她一場好眠的靈犀清香。
雖然仍感暈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復嗅覺,身體也不再發(fā)熱,病應(yīng)該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卻還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 拐乒翊竽锉凰@醒,忙過來扶她。「別急著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還好……現(xiàn)在什么時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爺說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會兒!
「喔!乖瓉硭龥]有睡太久,她又問:「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說年輕人啊,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會兒跨上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還病歪歪的,這怎生去呀?」掌柜大娘想將她按回床上!敢屇愕奶锕右娏耍麜奶鬯赖。」
她搖頭。既然無法親自上路,總該前往送行,祝福他們一路順風。
「大娘,拜托你,借你家的小毛驢,我可以的!顾募钡貞┣。
「這……」掌柜大娘好生為難,但一見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腸就軟了!肝壹夷腥苏f,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個姑娘家跑到云頂關(guān)就為了香路,哎,也是該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這就去叫我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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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天穆國西方邊境的吊橋邊,五十名軍士整隊妥當,士氣高昂,興奮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原以為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探路任務(wù),死在路上也沒人關(guān)心,沒想到孟大人待他們情同手足,紀律嚴明又處處關(guān)照,看著日漸充足的各項遠行物資裝備,兄弟們都安下了心;還有呢,原來那個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輕人竟然就是當今皇上!今天出發(fā)之日,皇上親自來為他們送行,這等莫大的榮耀是他們在邊關(guān)待上一百年也等不著的啊。
「各位,待你們打通了香路,史冊上必定記載這輝煌的第一頁。」
金龍旗幟迎風飛揚,穆勻瓏站在高臺上,神情威嚴,語氣剴切高昂,視線轉(zhuǎn)過一個又一個殷切熱忱的臉孔。
雖是一身石青棉袍,卻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氣度;四野靜悄,天地為之屏息,渾厚語聲也顯得格外堅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護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萬難,平安往返。朕要見到你們年底回到這里,與你們的父母妻兒團聚過新年!」
軍士們紅了眼眶,初升的朝陽照在他們的皇帝身上,光芒萬丈,有如天神親自降臨祝福,看得他們又是滿腔熱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為天穆國西行特使,領(lǐng)此金龍印牌執(zhí)行朕之旨意,率商隊往赴波羅國,向國王遞交詔書,結(jié)為友好,并建立起兩國的邊關(guān)貿(mào)易和通路,這個任務(wù),朕托付你了!
「微臣愿肝腦涂地,為我圣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頭。
「天色已亮,各位準備出發(fā)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軍士亦齊齊跪落,以最雄壯有力的呼喊來表達他們的赤忱。
呼聲震動山野,聚在林中的鷹群拍翅而趄,飛向又高又遠的藍天。
「哇嚇!怎么喊起萬歲,是皇帝來了嗎?」
掌柜大叔牽著小毛驢,詫異地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
郁相思坐在小毛驢上,身上包裹著一條毛毯,也是抬起頭,望向叢林深處的山路盡頭。
「喊一喊,比較有士氣吧?」掌柜不解地撓了頸子。「可喊這么大聲,會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柜大叔,他們快出發(fā)了。」
「好好,快走。」掌柜忙又牽起小毛驢。
郁相思抓住韁繩,努力坐穩(wěn)身子,不讓還頭暈的自己掉下來。
清晨的山頭,涼爽,濕潤,安靜,小毛驢踩過沾滿露水的落葉枯枝,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束束晨光從樹頂間隙流瀉下來,登時照亮了陰暗的林子,裹著毛毯的她也覺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這條毛毯是掌柜大娘隨手從床上抓來的,她原只是裹著擋風,但裹著裹著,便感覺毛料細致輕軟,圍攏著身子十分貼身舒服;待天光蒙蒙亮,她看清楚了玄紅底色的織金龍形圖紋,這才認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來過的隨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應(yīng)是他怕被子不夠暖,拿來給她蓋著的吧。
隨著晨光而行,她來到了吊橋邊,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橋頭。
金光燦然,他就像個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軒昂,跟著一個個準備過橋的兄弟道別,或拍肩,或握臂,像是盡可能地將他的送行心意傳達給每個兄弟;而每個讓他碰著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動,還有人要跪下來,全讓他給扶住了。
出發(fā)的西行隊伍已然走到盡頭,接著要踏上吊橋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聲音沙啞,拚命喊了出來。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柜牽著小毛驢往前跑,含著兩泡眼淚道:「鵝會想你的。」
「想鵝,路通了,你來波羅果玩!勾蠖偸切溥涞。
穆勻瓏見了她,卻是笑不出來,而是露出不以為然的責備神色。 「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搶先說話,努力勾起唇角。
「唉!挂彩橇私馑膫性了,他只能輕嘆一聲,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鵝回家了,后悔油漆!勾蠖叩剿媲,朝她合十。
「大和尚,后會有期。」她依依不舍地道。
「你們的果王大大的好,送鵝禮物回家!勾蠖p掌掛著一串潔白的香花,意味深長地望向穆勻瓏!根Z也獻禮物給好姑娘!
他說完,便將這串原先要獻給皇帝的香花項練掛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謝禮。
「!」?jié)庥舻南銡鈸浔嵌鴣恚粝嗨际軐櫲趔@,忙舉起裹了一團布條的手掌,勉強碰在一起,算是合十還禮。
「果王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羅果好!勾蠖溥涞氐馈
「我家種的彌桃果也很好!拐乒翊笫迦滩蛔〖恿艘痪洹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滿大的,他知道皇上還瞞著身分,立刻開口道:「郁姑娘,請你保重身子,我們要出發(fā)了。」
「孟大哥,也請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濕潤,目送最后離開的大耳和孟敬走過吊橋,進入對面山頭的森林里。
在森林的后面,有大山,有險路,還有她指日可實現(xiàn)的夢想……
直到馬蹄聲消失,一群拖拽著長長尾巴的山鵲飛過樹梢頭,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倚靠著一堵結(jié)實的胸膛,讓她得以安穩(wěn)站立著。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卻發(fā)現(xiàn)聲音好虛弱。
穆勻瓏拿起她讓香花項練圈著的辮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后,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聲問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個人都放松了。
她就讓他抱著,坐上了馬匹,在一路有如搖籃般的晃動里,她臥在他的懷抱,安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