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團黑影從拱門飛奔而進。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氣喘吁吁,緊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視線不明,她也不曾緩下腳步。
在以前,她決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莽撞行徑,但現在,她沒時間了!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么儀態(tài)和規(guī)矩?
跑到房前,雙手沒空的她踹開房門,分不清哪個是椅、哪個是茶幾,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亂往那兒一堆,趕緊摸黑找打火石。
好不容易將燈點著,看到圓桌上那些不曾動過的飯菜,心頭擔慮成真,她不禁暗暗呻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頭,看到樊伯臨坐在榻上不發(fā)一語地瞅著她,她嚇了一跳,不過倒也松了口氣。
還好他沒亂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里,害她差點把整個樊家翻遍,還受盡訕笑。
「過來吃飯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飯,一邊用商量的語氣哄他。
樊伯臨靜坐原位不動,直到她又柔喊了聲,他才慢慢踱來桌旁坐下,接過她手中的碗。
「來,趕快吃!姑虾P膸退疾,一雙眼緊張地直往外瞧。
樊伯臨覷著她,故意嗆咳了聲,果真見她嚇到慌了手腳。
沒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贡M管心里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來打算收完衣服馬上回來,還可以趁著殘存的天光做點其他事,誰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個弟妹逮到,等她得以脫身,天際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順序也亂成一團。
樊伯臨眼中閃過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著。
這女人對他毫無威脅性,所以在她面前他連扮傻都懶,而她也絲毫不覺有異,甚至是像對待自己親人一樣照料他。
但她越是溫柔相待,他越不喜歡她。就算是認命也該有個極限吧?她卻是吃苦耐勞,教他怎能不懷疑她的動機?雖然她一直想裝得若無其事,但她見到仲遇瞬間變得不自在的態(tài)度是騙不了人的,只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也敢動這種念頭?以為她裝得無怨無悔就可以影響仲遇嗎?
睨她一眼,樊伯臨只覺厭憎,吃的動作更是放慢。哼,愛把所有事攬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讓她做個夠!
看到有道火光進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趕緊再挾一堆菜進他的碗里。
「怎么還在吃?」一手提燈籠、一手拿著竹籃的婢女進房看到這景象,臉色沉下。
「快了快了,請再等我們一會兒。」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還是想要多爭取一些時間。
「不成,每次都為了你們這房耽擱!规九畬⒅窕@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臨還在吃,直接將剩菜倒在一起,收盤子收得乒乓作響!敢罨锞偷谜找(guī)矩,有本事不會像其他房一樣自己弄?我也不用那么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邊聽著那些數落,孟海心抿唇不語,忙著把握對方因叨念而緩了動作的機會,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臨碗里。
這些日子以來,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嘗得透徹,他們不但在族人間沒有地位,就連奴仆都囂張到連送飯都像是在施舍。
如這個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棄府里的菜色不夠好而自行開伙,但她沒錢也沒余力,能吃飽就很好了,哪里還敢挑三揀四?所以對于這些欺壓也只能忍氣吞聲。
「給我!」桌上碗盤收完之后,婢女甚至將樊伯臨手上的碗都搶了過來!赶麓物埐怂蛠砹司挖s快吃,別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話,婢女抓起竹籃、提起燈籠,趾高氣昂地離開。
孟海心頹喪地垮下肩。要是她時間有拿捏好,就可以讓相公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吃完這頓飯,結果……
自責的思緒被樊伯臨突來的動作打斷。
望著那雙遞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隨即慌忙跳起來。糟了,要是那個婢女發(fā)現有東西漏拿去而復返,一定又會破口大罵的。
她趕緊拿著筷子追了出去,在長廊上攔下那名婢女!笇Σ黄,這忘了還你!
「你們喏,只會給人添麻煩耶……」婢女不滿地板起臉,為了要騰出手接筷子,手忙腳亂的她更是拼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別把那些話聽進去,還幫忙結果燈籠,讓婢女別那么左支右絀。
同樣都要被罵,她寧可自己一個人面對,看到相公像個小孩一樣被斥責,總讓她很不忍。
「!」婢女突然一聲驚叫,往旁跳開。
被這突來的舉止嚇到,孟海心差點也跟著尖叫,待看清原來是只蜘蛛爬過婢女腳邊,不禁失笑。
「打死你!」沒想到婢女一定神,舉腳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別這樣!」孟海心趕緊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覺到危險,沿著欄桿一溜煙地逃跑。
「你干么阻止我?」婢女沒踩到,氣呼呼地說道。
「……那也是一條命啊!姑虾P牡驼Z。從那天起,雖然她還是對毛茸茸的蜘蛛敬而遠之,但她已經不再討厭它們了。
「沒看過人會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說了。」婢女瞪她一眼,搶過她手上的燈籠離開。
隨著那抹光亮離去,四周變得黑暗,但孟海心沒立刻回房,反而是就著微弱的月光尋找蜘蛛的蹤跡,確定它已躲起,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卻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遠處,那雙灼爍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以往見到他時,總是有相公在場,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時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無法控制地紅了臉,這樣的反應讓她好懊惱。
她在亂想些什么?長嫂如母,她該做的是親切地問他吃過飯沒,而不是尷尬地站在這兒!她抑著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還是逼自己朝他走去,萬分慶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讓她臉上的熱潮沒那么容易被發(fā)現。
看著她神色猶豫地朝自己走來,樊仲遇不知該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雜陳。
自她歸寧那日對他承諾之后,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長會負責留意她,而透過兄長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這個回應,他也就以此當成理由,拘禁那浮動的心思,將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門之外。
但他卻不曉得原來「很好」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對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難得早歸,卻發(fā)現婢女對她頤指氣使,他幾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憤怒,要不是殘存的理智將他拉住,他差點沖進房里將那名婢女喝退。
兄長為何要粉飾太平?還是他真覺得這樣叫「很好」?樊家勢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這里并不會太好過,但絕不是這種連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時,樊仲遇沉聲開口。
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提起這件事,他只知道當他藏身陰暗,見到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么崩塌了,仿佛有東西拉住他,不讓他悄然無息地離開,而是站在那兒等著她。
還在思忖要怎么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嗎?想到他可能連婢女罵她的景象也一并撞見,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乖谶@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這樣他就不會因為自責無能為力而感到難過。
「不是這一只!
都這么久了,他還在意這個做什么?但他要問,他就是要知道!隱于袖下的大拳收緊,樊仲遇覺得心口承載了滿滿的情緒,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辨別的情緒,沖撞著他,仿佛要將他撕裂。
告訴他,說她那時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記得這件事都好,讓他好過一些,讓他可以告訴自己她并不是這么值得讓人心疼的人。
憶起那日初次見面的情景,孟海心驀然紅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別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過著生活,但他這么短短幾句話,就輕易地將她的努力毀去。
「它不吃餅,后來,它就不見了。」她不斷深呼吸,總算把聲音里的顫抖及無助成功地藏了起來。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囂奔騰的情緒在轉瞬間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無邊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邊,擔慮地看著那只對餅完全不屑一顧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為什么他的心會這么痛?那只不過是他隨口一句戲言罷了,可她卻一直掛在心上,深深地掛著……
那也是一條命啊。她剛剛對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斷地在耳旁回蕩,樊仲遇痛苦閉眼,感覺他一直想要緊緊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釋去。
等不到他的回應,怕會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頭的她,終究還是抬頭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時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為黑夜的關系,她覺得他的 眼神不像以往那么冷然,而是清澈猶如月光,還帶著一絲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著那抹光芒,她不敢開口,怕一發(fā)出聲音就會發(fā)現這只是一場夢,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美夢。
是他,將一切拉回了現實。
「在樊家,太過軟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斂去了目光,醇厚平緩的低語聽不出是感嘆還是譏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來……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沖動,卻抑不下心頭的失落。他果然還是看到了婢女對她的態(tài)度了……
「我知道!拱参克庠剑f不在乎也太虛假,她只能這么回答。
人善被人欺,這道理她當然懂,但當她并沒有任何立場及優(yōu)勢去反抗時,順從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還能衣食無虞,就該謝天謝地了——輕微的腹嗚反駁似地響起。
孟海心尷尬不已,一邊默禱希望他沒聽見,一邊偷覷他的反應,卻見他轉身朝他房間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不會吧?她沒看錯吧!孟海心震懾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過的情景,卻什么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間,下意識摺著衣服,她還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卻沒看到,她一定會很嘔很嘔。
「叩、叩!骨瞄T聲傳來。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臥榻、面對墻入睡的樊伯臨一眼,她將狂跳的心稍稍壓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并沒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個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進房里,揭開盒蓋,看到里頭一塊塊長相平實又看似美味的糕點,雖然很清楚她不該有這種感覺,她的心口卻好甜好甜。
他還是聽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虧待她嗎?難不成你要我出面幫她,將敵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當樊仲遇向兄長表示希望他能更準確轉達府里的狀況時,兄長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長最接近爭執(zhí)的一次。
雖然并沒有真的吵起來,兄長很快地平下氣,他也沒再多說什么,但那些話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傷。
這件事讓他心情很不好,而發(fā)現自己似乎對她動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還有迎娶她過門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該對她有任何感覺,結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舉止。
他該死地送什么糕餅給她?當她隔日送還提盒給他,臉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發(fā)現自己竟有種想將她緊擁入懷的欲望,更讓他煩到了極點。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浮躁過了,既想咆哮出滿腔的憤怒,卻又得拼命壓抑別讓人看出端倪,無法紓解的情緒和壓力讓他好幾晚完全沒睡,偏偏老天爺又選在此時磨練他——
一場大雨,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擊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