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娘呢?他娘又是怎么死的?
他一直不喜歡鑄劍山莊,覺得這里很恐怖,卻沒想到這座大園子真的比地獄更可怕。
為什么會以活人祭劍?為什么大家不反抗?為什么……大家都瘋了嗎?現(xiàn)在連無心也不正常了,會不會有一天,他也會步入后塵?
他擔(dān)憂著、憤怒著,在地牢里大吼大叫。
“曲無心,你給我出來,曲無心!曲無心!”他要知道真相,誰也不能無緣無故害死他娘,再當(dāng)作沒事發(fā)生。
“曲無心,你出來,曲無心……”他不知道叫了多久,直到嗓子啞了,還是沒見到人。
不到用餐時間,曲無心是不會來地牢的。他吼到喉嚨發(fā)出火燒般的痛楚,才意識到這件事。而這時,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吃飯時刻,曲無心果然準(zhǔn)時出現(xiàn)。
曲問情用力瞪著他,他想知道所有的真相,但張口只能發(fā)出一些氣音。
曲無心也不跟他說話,嘴角掛著嘲諷似的笑,給曲問情喂完飯就徑自走了。
曲問情突然感到很泄氣,心里有著一絲慌亂和絕望,他是不是這輩子都要這樣過了?
心沉入了泥沼里,怎么也掙脫不開。
他強逼自己冷靜,就算最終會發(fā)瘋,他也要把娘的死因弄清楚再說。
等到吃第六次飯的時候,曲問清的喉嚨終于比較不那么痛了。
“曲家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祭劍而死?”他艱難地開口問。
“大哥想問的是二娘吧?”曲無心聳肩!皩Γ蠹叶际峭渡龛T劍爐而死的,每一個都是。”
“為什么要這樣做?”曲問情虎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問。
曲無心想了很久,才慢慢地開口。
“曾經(jīng),鑄劍山莊號令天下……江湖中人都沉浸在曲家長劍的美麗和鋒銳下……朝廷武庫司要發(fā)兵器,得經(jīng)過曲家的同意,否則兵部就會停擺……但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家不用劍了,他們用槍、用刀、用毒……其實長劍才是最好、最有力的武器,為什么他們不再喜歡劍呢?因為曲家的劍變得不好……是啦!大家都喜歡殺傷力最強的武器,用火藥可以殺更多人,要劍做什么?鑄劍山莊會逐漸沒落,然后,曲家整個消失。大哥,你懂嗎?消失,就是不見了……既然都要死,為什么不拼一拼?只要能鑄出更強大、更有威力的劍,大家就能繼續(xù)活下去。我們是為了活,才去死……一切都是為了讓鑄劍山莊長存于世……”他的話顛三倒四的,卻充滿悲涼的味道。
“你們都瘋了!鼻鷨柷閼嵟。“這是犯罪,你們都是殺人犯……”
“我說過了,大家都是自愿的,他們自己跳進鑄劍爐,每一個都一樣!
“那我娘呢?我不相信娘會甘愿赴死。”
“二娘是自愿以身代你。她是第一個祭劍的,可惜失敗了。”
曲問情用力扯動手銬、腳鐐,想揍曲無心一頓,甚至想殺了他為母親報仇!澳銈儐市牟】瘢闵踔吝B自己的兒子都不放過……”
“你是指小手?”曲無心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這個兒子。這些年,他其實一直過得渾渾噩噩,除了父親托付的任務(wù)外,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而活!澳阏`會了,小手不想祭劍,就不要去,反正別人會去。他不該逃跑,我要他回來……等到我死了,讓他做莊主……”
他用泫然欲泣的目光看著曲問清,曾經(jīng),他希望大哥能幫他,大哥答應(yīng)了,卻又拋下他,讓他一個人無比痛苦。他迫不及待想讓這一切結(jié)束,可惜它怎么也結(jié)束不了。
“你……你瘋了嗎?”曲問情好像一個憋了滿肚子怒火的人,突然被人兜頭澆上一盆冰水。他的心一半是熱的,一半是冰的,整個人陷入渾沌狀態(tài)!叭绻悴幌氤袚(dān)這些,就不要管它,任何東西都會有消失的一天,就好像太陽會升起和落下一樣,你不能指望鑄劍山莊擺脫天地常理……”
“哈哈哈……”曲無心仰頭大笑,聲音尖銳刺耳!按蟾纾袝r候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你離開鑄劍山莊后也許吃了很多苦,但你可以不必親眼看到每個親人投身鑄劍爐,當(dāng)他們把手放在你肩上,將生命和所有的一切交托給你……你試過,每個晚上要跟上百個冤魂道歉,向他們懺悔你又失敗的滋味嗎?我睡不著,我已經(jīng)十幾年沒好好睡過一覺了……”
“所以你怨我,要拉我一起下水?”
“我很孤獨,我很無助。 鼻鸁o心哭得像個孩子,他只是想回到十八歲,大哥剛回家,能夠給他安慰的時刻。但為什么他越是伸手抓,越是什么也得不到?
曲問情閉上眼,一滴淚滑下眼眶。他終于有一點明白曲無心的感情了,那不是愛,只是一種依賴。
難怪卓不凡罵他,因為他從來沒有真正試圖去理解過這個弟弟。
“無心,對不起!彼斐鍪窒虢o弟弟一些安慰,但手銬禁錮了他!澳憬忾_我的手吧!這一回,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想別的辦法讓鑄劍山莊延續(xù)下去,好不好?”
“我不相信你!鼻鸁o心搖頭!澳泸_過我一次,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彼D(zhuǎn)身就走,怕自己又被大哥哄了,然后再度失去一切。
“無心,這回我一定會做到,你相信我,無心……”
但曲無心沒有再回頭。
曲問情每次看見曲無心,都會想辦法說服他放了自己。
但曲無心很害怕,為了不讓自己動搖,他漸漸地就不再跟大哥說話了。
可不管他再沉默,曲問清仍然看出他的臉色不對勁,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差。
“無心,我發(fā)誓還不行嗎?我保證不會再拋下你,你就放了我吧!”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同樣的話他說過幾次了,也許有幾百次吧?
曲問情被關(guān)在地牢里,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漸漸的,已有些分不清楚日夜和被關(guān)進來的時間。
曲無心沒說話,只是彎腰幫他洗腳。
從曲問情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頭,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發(fā)絲中的黑色似乎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銀灰。
“無心……”趕在曲無心離開前,曲問情想把剛才的話再重復(fù)一遍,但曲無心卻突然開口了。
“大哥,你來做莊主好不好?”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表情,如果嘴唇?jīng)]有開開合合,整個人瞧起來就像一尊木偶,他的靈魂呢?怎么不見了?
“你在說什么?”曲問情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無心,你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告訴大哥,無心,你別走!無心……”
但曲無心已經(jīng)離開,他根本不聽曲問情的呼喚。
“該死!”曲問情破口大罵。這樣子日復(fù)一日的挫折,已經(jīng)快磨盡了他的意志。
這一刻,他異常地想念豆蔻;他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她也處在這種半絕望的情緒之中,她封鎖了自己,幾乎不與人對談。
可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生命,不管再困難,她始終牽緊了小手的手。
她怎能擁有這么強大的勇氣去面對那一切?可不可以把一點點力量分給他?
他拼命掙扎著想脫離禁錮,卻逃不了。
“無心,你回來。 狈砰_他,他們兄弟好好談一談,大家都可以重新開始。不要繼續(xù)沉淪泥沼了,否則有一天他們會一起滅頂?shù)摹?br />
“該死!放開我……”
“曲大哥!焙苄〉穆曇,卻像來自天堂。
曲問情掙扎的動作突然停下,他呆滯的眼睛慢慢轉(zhuǎn)動,最后對準(zhǔn)牢門處,那白發(fā)蒼蒼的丫鬟。
她是誰?她怎能進來這里?曲無心從不準(zhǔn)他之外的人踏入地牢。而且,她的聲音……那柔軟的語調(diào),是他在睡夢中都不曾忘記的。
“豆蔻?”他試探地喚一句。
“曲大哥。”她撲進他懷里,淚水濕透了他的衣服。
“真的是你?”他又開始掙扎,想要抱她,卻發(fā)現(xiàn)擁抱原來是一件那么艱難的事!岸罐ⅲ阍趺磿䜩怼边@該死的手銬、腳鐐,他從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自由。
“大夫幫我的!本退闼荒芑貞(yīng)她,她也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來感受他的存在。之前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想他想到整個人快崩潰了。
“卓不凡!笔抢,也只有像他那么了解曲家的人,才有辦法偷渡人進鑄劍山莊,不過……“小手呢?他怎么樣?”
“小手跟小柱嫂的家人去了沙摸,等我們出去后,再去接他!
“出去?”他苦笑,這幾百斤重的鬼東西,豈是輕易掙脫得了?
“放心!彼K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他的懷抱!拔襾淼臅r候,大夫給了我一柄匕首防身,等我用它割斷你的手銬、腳鐐,我們就能出去了!
“什么樣的匕首?”他期待那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兵器,但是……
她一拿出匕首,他忍不住感到失望,灰撲撲的顏色、鋒刃拙裂,根本是路邊攤一柄十文錢的貨色。
“我現(xiàn)在就動手,很快我們就能出去!彼_始拿匕首割腳鐐。
曲問情聽見鐵器磨擦的聲音,是很鈍很鈍的調(diào)子,他心里更加失落了。
“豆蔻,用這種匕首是割不斷手銬、腳鐐的。”這匕首的品質(zhì)比鑄劍山莊的菜刀還差,但又不能叫她拿莊里的武器來用,怕害她泄漏身分。
“怎么會?”她忙得滿頭大汗,但眼睛依然閃著光芒!澳闱疲腋畛雒琢4蟮娜笨诹,只要有耐心,一點一點割,一定可以割斷的!
她抬頭對他笑,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好像自己本來沈在流沙中,身體好重,但她一笑,就把他拉出來了。
他的心臟怦怦地跳著,感到濃濃的溫暖和幸福。
他好想抱住她,用力地親吻她,直到她完全屬于他所有。
糟糕,他的腦子也不正常了。被關(guān)在地牢里,手腳又掛著幾百斤重的東西,他還能產(chǎn)生情欲,難怪小手叫他大色狼。
豆蔻又繼續(xù)割腳鐐,其間,他們沒有說話,牢里只有兩人的呼吸,淺淺地呼應(yīng)著彼此。
他一直看著她的頭頂,灰灰的顏色,并不是太美麗,他卻看不厭。
他不禁幻想有一天,兩人一起照鏡,里頭映出兩顆白腦袋,還有皺皺的笑臉,那一定是全天下最美麗的一景。
豆蔻算著時間,大慨兩個時辰后,她站起來。
“曲大哥,莊主該給你送飯了,我先離開,晚一點再來幫你割腳鐐。”
“你待的地方安全嗎?”他有些擔(dān)心。
“沒問題的!眲e忘了,她也曾在鑄劍山莊里做過三年丫鬢,如今重操舊業(yè),并不困難。
“小心點!彼酪啦簧岬乜粗x開,感覺身體里有某個部分隨她一起走了。但他不難受,能再看到她,哪怕只是短短的時間,他仍覺得滿足。
曲無心最近送飯的時間很不固定,這無疑增加了豆蔻進地牢幫曲問情切割手銬、腳鐐的危險性。
但曲問情無法苛責(zé)他,再粗心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他形容日漸枯稿。那青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松垮垮的,像風(fēng)大一點,他就會被吹走。
“無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他忍不住關(guān)心問。
曲無心沒答話,他只是安靜地幫他擦拭身體上的臟污。
“無心,你若不舒服,就去看大夫吧!”
“大夫沒用!鼻鸁o心沉默了很久,才啞著聲說:“大哥,一個人如果一直失敗,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成功,該怎么辦?”
“也許那個人做的事并不適合他,不如放棄,另尋別的道路重新開始!
“不能放棄!
“可假使注定了不會成功,繼續(xù)堅持著,只會更痛苦。”
“倘若拼了命去做呢?”
“無心,你要知道,雖然不努力就不會成功,但這世上并不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一個人在某方面不成功,也不代表他在每一個方面都失敗,只要命還在,總有一天可以在其他地方揚威立足。所以,不要隨便拼命,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曲無心又安靜了下來,他在水中攪動手巾,看盆里的清水一點一滴變渾濁,感覺就像他的生命,被污染了,變黑了,再也透不進光。
大哥的意思他懂,終歸一句話——退一步海闊天空。
但如果他站的地方是個四面懸崖的尖峰,他能退到哪里去?
大哥不知道,有一種情祝叫做——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