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明眼人般的司徒離人朝老人一瞟，他心虛了一下，以為徒弟真瞧得見他在做什么，連忙把蹺放在茶幾上的腳輕輕放下，還非常小心地將倒了一半的椅子扶好。
“師父�！�
“呃，是，我在�！惫至�，他在緊張什么勁，手心直冒汗。
“如果你的語氣沉重點(diǎn)，不那么快活地偷吃腌蘿卜，也許我會相信你真的很擔(dān)心師妹的安危�！笨伤恼Z調(diào)太愜意了，丟了個(gè)女兒還能像沒事人一樣腳打拍子輕哼曲。
歐陽不鬼哇了一聲，身子下滑了三寸�！澳恪悴皇强床灰�？幾時(shí)開了眼�！�
不錯(cuò)、不錯(cuò)，有天分，他與有榮焉，隨便教教也能教出個(gè)奇才，看來他可以開班授徒，當(dāng)起名師。
“我是看不見。”這是他成為陰陽師的宿命，有所得，必有所失。
“可是……呃，你知道我在吃蘿卜？”快滾、快滾，不要來誘惑我，才吃兩口就被愛徒發(fā)覺。
司徒離人無奈的嘆口氣，“我聞到腌蘿卜的味道�！�
“喔！原來�！眹樍怂淮筇�，以為徒兒練成天眼通了。
“那是今年夏天，我和師妹在山里摘的，她切片，我腌制，我們約好了秋天才拿出來下飯�！睎|西還在，人卻不在了。
咬了一口蘿卜的歐陽不鬼忽然覺得……酸呀！他訕訕然地將腌甕蓋重新蓋好，“吉人自有天相，那丫頭兇得很，沒人欺負(fù)得了�！�
哈……他養(yǎng)的女兒他最清楚了，一點(diǎn)也不像她英明威武的父親——他自己，和她蕙質(zhì)蘭心、溫婉可人的母親更是不同，她根本是頭幼豹，潛力無限，不論到哪兒都能活得下去，占山為王。
他比較擔(dān)心的是女兒旺盛的活力，不知道會不會把身邊的人全搞瘋了。（請相信為人父親的痛心心語，他便是活著的見證人——欷吁中。）
“為什么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師父似乎早就知道她會發(fā)生什么事�！痹僭趺礃诽煲膊豢赡芎翢o半絲焦急，聽師父的笑聲多宏亮。
“哪……哪有……”不要口吃，要鎮(zhèn)定，他絕不是棄女兒于不顧的狠心父親。“你看我急得都快哭了�！�
“師父，你心虛了�！彼就诫x人頓了一下，手撫過光滑的古鏡鏡面�！斑�有，不用我一再提醒，我真的看不到，是個(gè)瞎子�！�
他沒有一絲盲人的自卑，十分坦然的接受無法視物的事實(shí)，因?yàn)樗麜缘盟麚碛械谋葎e人還多，他能看見另一個(gè)世界。
人與鬼并無不同，只在于一個(gè)有形，一個(gè)無形，鬼看得見人，人不一定能視鬼物，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鬼未死前也是人。
別人以為他獨(dú)居深山是寂寞的，其實(shí)他有很多朋友，山精水靈、花草鳥獸都能與之交談，天地萬物皆有靈性，端看肯不肯用心接近它們。
“哎呀！我的好徒兒，你的眼睛也不是天生目盲，找對了方式，它還是有機(jī)會復(fù)明�！辈贿^可能會失去一些能力。
可能。
“師父，請不要扯開話題，我們現(xiàn)在談的是師妹�！睅煾傅念B童性格若不制止，他會天南地北說個(gè)沒完，可是卻說不到重點(diǎn)。
“喔！春色�！彼篮⒆�、死孩子，一點(diǎn)也不懂得尊師重道，竟敢打斷為師的未竟之語。
“師父，造口業(yè)有損陰德，請別在心里罵徒兒�！睘槔喜蛔�。
歐陽不鬼嚇得從椅子上掉下去�！澳恪@你也聽得見？”
太……太厲害了，不愧是他的好徒兒，青出于藍(lán)，更勝于藍(lán)，他死也瞑目了……呸呸呸！他干嘛咒自己短命，閻王老爺說他還有三十年陽壽呢！
“師父，我是你的徒兒�！彼谙胧裁锤静挥觅M(fèi)心，他跟個(gè)孩子沒兩樣。
“呵……好、好，以后讓你當(dāng)我肚里的蛔蟲�！彼槐亻_口就有人代答。
“師父——”司徒離人無力地低喚。
“好啦！好啦！急什么，人不會弄丟的，頂多找不回來而已……好啦，你又要叫師父了是不是？”唉！當(dāng)師父真難，他真苦命。
“其實(shí)呀！她在那邊會過得很好，你用不著替你師妹操心，雖然有小小的血光之災(zāi)……”但總會否極泰來。
“什么，血光之災(zāi)？”司徒離人趕忙掐指一算，果然她有劫難得渡。
“別緊張、別緊張，我不是說過她會長命百歲，你要相信為師的神算�！眲e突然大叫，他會嚇到，老人家心臟不好，禁不起嚇。
“你是說過，但你也常常騙我們�！睙o數(shù)次了，難以細(xì)數(shù)。
歐陽不鬼惱羞成怒地用吃剩的果皮丟他�！安恍ね降埽_你們的事就該自動(dòng)忘記，記得那么牢干什么！”
師父是長輩，不能忤逆，這是為徒之道。
“是，徒兒知錯(cuò)了�！睅煾傅臒o賴個(gè)性還是沒變，他苦笑著。
“離人呀！你要記住師父一句話，怎么去，怎么來，要是哪天丫頭回來了，你再一腳踢她回去，她的命定姻緣在鏡子的另一端�！彼S便掉兩滴眼淚哄哄他吧！
“師父�！�
他喂了一聲。“你要問我她什么時(shí)候回來是吧？”
“不是�！�
“不是？”
司徒離人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按扒暗狞S雀說它剛在你沾水抹眼的水杯里拉屎�！�
“喔！拉屎……什么，那只死小鳥拉了一坨屎……”完了、完了，他的眼睛會瞎掉。
“清水在左手邊�！鄙饺谟疫叀�
“嗯！嗯！”歐陽不鬼潑了水，臉洗到一半時(shí)驀地一僵�！半x人，你真的看不見？”
“第三千五百六十九次，是的，我看不見。”他幾乎要笑出聲。
歐陽不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拔页Ｏ霂氵M(jìn)這一行是不是正確的，以前的你是個(gè)活潑好動(dòng)的可愛孩子�！�
“不，我從來就不是活潑好動(dòng)的孩子，那是師妹�！贝荷Ｐλ蛐【褪莻�(gè)小老頭，不跟狗說話。
不茍言笑。
歐陽不鬼一瞪眼�！澳阕屛疑晕⒏袀幌聲鯓�，我失去一個(gè)女兒耶！”
司徒離人無奈的嘆了口氣，“師父，你要裝到什么時(shí)候？該是坦白的時(shí)刻，不應(yīng)有所隱瞞，不如從師娘說起……”
他清楚地聽見椅子翻倒的聲響，以及像猴子一樣跳上跳下的聲響，師娘的話題一向是他們之間的禁忌，提都不能提。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如彩虹般只短暫的出現(xiàn)幾年又莫名失蹤，至今乃是個(gè)謎。
而師父一向云游四方，混吃混喝……呃，那是春色的說法，鮮少回到竹蘆，有時(shí)想聯(lián)絡(luò)他都聯(lián)絡(luò)不到，跟失蹤人口沒兩樣，一度他們以為他仙逝了，到哪個(gè)世外桃源當(dāng)神仙。
但是奇怪得很，師妹一被吸入鏡內(nèi)不久，將近兩年沒回家的師父突然現(xiàn)身，而且不用他開口便知發(fā)生什么事，要他立即封住鏡面。
封�。�！
他當(dāng)然不可能答應(yīng)，一旦封了鏡，師妹就再也回不來了，而她在鏡的另一端遭遇什么事也無從得知。
師父的心態(tài)可議。
“好吧！老實(shí)告訴你，這面陰陽鏡又叫鴛鴦鏡，它原本有一對，一陰一陽，你師娘就是從那面陰鏡來到陽鏡，我們也因此相遇了……”
談?wù)撈痍庩柟喷R，對歐陽不鬼來說最困難的部分就是他的妻子，他從沒一日忘記她，始終深愛著她，十余年來總想著如何能找到她。
“所以每次師妹問你師娘在哪里時(shí)，你總是回一句她是石頭縫里蹦出來，或是外星人的孩子。”對春色來說，這種答案她還比較容易接受吧！
不然以師妹的個(gè)性，她肯定會想辦法鉆進(jìn)古鏡，每個(gè)朝代亂找，情況更糟。
“你不要打岔，讓師父回想過去的一切可是很痛苦的�！睔W陽不鬼氣呼呼地干瞪眼。
“是，師父請說�！�
“你就這點(diǎn)不好，太溫吞、太一板一眼，沒什么脾氣，要像我們家的小春色才可愛，敢怒敢言，敢勇于挑戰(zhàn)，你呀你……”
“師父�！闭f著說著又扯開話題，真拿他沒轍。
“哼！催什么催，我說到哪兒……喔！你師娘從陰鏡而來，天仙絕色呀！哈！可惜你看不到，我就把她拐來當(dāng)老婆……”
“然后呢？”怕他又東扯西扯扯個(gè)沒完沒了，司徒離人趕緊發(fā)問。
“然后……”歐陽不鬼突然哭了，還是嚎啕大哭�！拔矣袥]有說過你的面相克親，無兄弟姐妹呀？”
離人、離人，離開親人。
“有�！币虼怂怀錾�，雙親便一一辭世。
“你來的前一天，你師娘就回去了，她命格輕，禁不起克……哦！別自責(zé)，我不是怪你，陰鏡又稱亡靈鏡，是死了的人才能通過，而陽鏡自是活人方能使用。聽過離魂嗎？”
“嗯。”指人未死，魂魄卻離開肉體，四處飄蕩，幸運(yùn)一點(diǎn)的魂體會回到肉體而轉(zhuǎn)醒，反之則一輩子昏迷不醒，直到軀殼死亡為止。
“你師娘的情況比較特殊，她來的時(shí)候是一條生靈，后來不知怎么地實(shí)體化，我們才有了你師妹，可是……”
興許是陰鏡那邊的軀體清醒了，可魂魄未歸，她的家人找來道法高深的修道者招魂，因此她在萬般無奈下經(jīng)由陽鏡回到陰鏡，重回軀體。
“唉！你師娘回去后，陰鏡已被毀，現(xiàn)在世上只剩下你手中那面陽鏡了�！�
“師父，你放寬心，別再憂傷，徒兒在尋找?guī)熋玫耐瑫r(shí)，也會盡量打探師娘的下落，若是可行，徒兒會將她們一起帶回來。”
“真的？”喜出望外的歐陽不鬼大力抹淚，笑得喜不自勝。
“徒兒絕不食言�！痹谒芰Ψ秶鷥�(nèi)，定不叫師父失望。
“好、好，好徒弟，不過接你師娘回來就好，春色那丫頭不用理她，你是五月初五正午時(shí)分出生的陽男，陽氣太旺，所以克親�！�
“而春色是月蝕時(shí)出生的陰女，命格跟你一樣重，但她是帶著鬼氣而來，不僅克親，還會吸走父母的福氣，你的命格能改，一過二十便大不同，而她是一生也改不了，旺夫旺子卻不旺娘家。”
“難怪你要避著她……”司徒離人頓時(shí)了悟。
“呵……親親吾徒，你的努力師父是肯定的，找你師娘的重責(zé)大任就交給你了，老吳找我去摸八圈，今晚不回來了，你一定要徹夜不眠，更加用心去找，我們夫妻的團(tuán)聚就靠你了……”
三條黑線滑下司徒離人額頭，他哭笑不得地?fù)嶂钩龅溺R面，指尖感受到微溫，但又轉(zhuǎn)為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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