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低頭，她起身幫他揮趕，然后他感覺她在自己身后停下。
……她不是伺機(jī)想打落它吧？想象蚊尸落頂?shù)漠嬅�，他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妙，連忙回頭跟她說；“別殺它！”
“�。俊彼读算恫欧磻�(yīng)過來，笑道：“喔，蚊子已經(jīng)飛走啦。”
那她怎么一動不動？他納悶問：“那你干嘛？”
“欸，我想問你……”她視線盯著他的一頭短發(fā)，躍躍欲試地伸出右手�！澳懿荒茏屛颐茨愕念^發(fā)啊？”
什么？萬料不到她會有此要求，他驚詫又好笑，倒也無所謂，將腦袋湊近她手邊，示意請便。
這一靠近，聞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發(fā)精嗎？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隨著他吸進(jìn)的空氣鉆入胸腔，在里頭搔了一下，很輕很輕，卻紊亂了他的氣息，不過也只有那么一瞬問，所以他的本能驅(qū)使自己不以為意。
“那我摸嘍�！彼髦匦嫱�，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貼他的頭發(fā)摩挲了好幾下，那觸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摸起來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須想一下才曉得她在說什么。“你是說以前國中附近的那只流浪狗嗎？”
“我就知道你還記得�！彼穆曇敉蝗蛔冚p幾分，雖仍帶笑，但隱約流露出一種他聽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緒，使他不覺抬頭看她，卻見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聽錯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雙手向后撐在背后椅上，身體傾斜，仰望天花板，說道：“不知道為什么，最近我常想起國中、高中時期的事……那時真的滿快樂的。”頓了頓，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額頭，好笑地說：“我干嘛用這種唏噓口吻啊�！�
“你現(xiàn)在難道有什么不快樂嗎？”這問句脫口而出，他才發(fā)現(xiàn)即使很久沒對她噓寒問暖，自己還是沒失去關(guān)心她的習(xí)慣。
“沒有啊，我只是很懷念而已�？墒怯钟X得懷念沒什么意義，你又不是消失不見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懷念我？”
她想了想�！班拧瓚�(yīng)該說是懷念我們以前共有的時光吧。”
他撇過頭去，不再說話�？窗桑褪强梢暂p易說出這種話，好像他們之間熟稔依舊，當(dāng)然他是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的，卻無法不覺得她這一點很……可惡。
“所以我想，無論為了什么，若是這么珍貴的情誼有一天失溫了那多可惜，你說對不對？”她微笑問道。
她在暗示什么嗎？不，他沒興趣胡思亂想，他要直問：“你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現(xiàn)在都回臺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聯(lián)絡(luò)……啊，不過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說著半垂下頭，狀似沮喪了兩秒，不過馬上又恢復(fù)精神。“算了，別說這個。聽說你老板一直催你報到，你何時要回去復(fù)職？”
聞言，他驚訝得忘了她方才的怪異表現(xiàn)�！澳阍趺粗溃俊�
“你爸說的啊。”就這方面來說，他爸愛炫耀的習(xí)性相當(dāng)方便，讓她可以免費收聽他的近況。“說真的，我以前就覺得你這人很有出息，大學(xué)時代就為未來鋪好路，人生規(guī)畫井井有條，不像我，到了畢業(yè)才找什么工作是什么工作�！�
一聽這話就知道她完全不了解內(nèi)情。
當(dāng)初他之所以勤奮打工，就是要迫使自己每天充實到極點毫無空閑，如此一來，每逢假期她回到北部老家，約他抽空出來碰面，他都能婉拒得心安理得。嘿，說起來，或許得感謝她給予的刺激，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對吧？他在心里自嘲。
她接著又問；“聽說還曾有大公司來挖角你哦？”
“又是我爸說的？”
她點頭�！笆前 ！边�說得很得意呢。
老爸也太口無遮攔了，這種事豈能大街小巷到處亂傳！他暗惱，決定回家后要發(fā)出鄭重抗議。
她摸摸下巴，又說：“不過也難怪，畢竟你是A.J.的創(chuàng)始人嘛�！�
A.J.意即Artificial Joke，人工笑話；它是個未來機(jī)器人，被發(fā)明來取悅?cè)祟悾砬榇舭�，卻會做諸多逗趣行為，是他設(shè)計的圖案系列。
他在設(shè)計工作室當(dāng)了三年多助理，那是第一次有機(jī)會可以正式提出作品，并幸運(yùn)地受到錄用。想不到制作出來的首批文具用品立刻引起高度關(guān)注，熱銷到缺貨，目前更可說是風(fēng)靡全臺的明星商品，而當(dāng)時他亦憑著這系列作品，被破例擢升為工作室內(nèi)唯一非正職且最年輕的正式設(shè)計師。
“話說回來，不是有便利超商跟你們工作室接洽，要以A.J.圖案制成供人搜集的磁鐵嗎？是不是就這兩天推出�。俊彼d致勃勃地問。
“好像是吧�！彬嚾惑@覺氣氛實在太熱絡(luò)，他眉頭一皺，正好見到有人來店里，起身故意淡淡道：“有客人�！�
“啊，好。你去忙吧�！彼麚]揮手。
他瞥眼她的笑容，唇微微抿起，回到自家店鋪，身處食物香氣中，絲絲縷縷縈繞心頭的，卻是來路不明的向日葵香，就連大口呼吸也無法沖散。
＊
受臺風(fēng)青睞的季節(jié)除了夏季，還有初秋的九月份。
今年的九二八教師節(jié)，正巧碰上了臺風(fēng)來襲。
“劉老師，好久不見了。教師節(jié)快樂。”
教師辦公室內(nèi)，畢業(yè)已久的某校友站在辦公桌前，依約送來今年的祝一幅。
雖無硬性規(guī)定，不過只要情況許可，他們大都會親自送來教師節(jié)卡片以示誠意，順便回來母�？纯�。
“是你啊�！眲⒗蠋熣酒鹕韥�，滿面喜色，拍拍他的肩膀�！澳銇磉t一步！朱皓音才剛走不久。”
她？錯過也好。自上次別后，他回想兩人太過自然的相處情況，不禁對自己感到懊惱。明明跟她保持距離這么多年，居然馬上破功。更糟的是，自重逢以來，他感到這幾年來自己努力在心上緊緊轉(zhuǎn)上的那顆螺絲開始松動，他有預(yù)感，再繼續(xù)像這樣被她牽著鼻子走，前途會非常慘淡。
劉老師當(dāng)然沒察覺他的心思，很愉快地跟他分享：“你看，這是她送的卡片。以前她的美術(shù)成績只是中下，我以為手制教師卡對她而言會是個苦差事，想不到她的卡片雖簡陋了點，倒都很有意思。”
他湊近觀看，接過那張卡片，見那是張有色的厚紙板，上面畫了幾個長度不一、交錯縱橫的格子，下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編號問題，是填字游戲。
劉老師指著其中五個用粗框框起的答案空格，笑問；“你猜謎底是什么？”
“教師節(jié)快樂�！彼庇X猜測。
“跟我原本想的一樣，不過不對�！眲⒗蠋熜χ霉P開始填空。
他見了解答，不禁莞爾�！懊麕煶龈咄剑繛槭裁�？”
“名師是我，高徒當(dāng)然不是她，而是你�！�
什么？“我？”
“沒錯，給你看看她今年額外送的禮物就懂了�！眲⒗蠋煆某閷侠锶〕鲆粔K特制搜集板，上頭貼滿磁鐵，那是……A.J.人工笑話。
“我不知道老師喜歡這個。”
“是我老婆跟女兒喜歡……不對，是狂熱。”劉老師神色忽轉(zhuǎn)哀怨。
“你都不知道，為了收齊全套，我們家已經(jīng)吃好幾天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dāng)了�！�
他原本有點尷尬，現(xiàn)在卻忍不住笑了�！皫熌赶矚g的話，我可以奉送一套。”
“哈哈，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一套就夠了。”劉老師笑吟吟拉他坐下。
“是不是很奇怪朱皓音為什么會知道我喜歡？老實說，她很喜歡跟我聊你的事，每次來都會提出你的功績歌頌一番，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是這樣？他勉強(qiáng)扯起唇角，不太想在此刻聽到這種可能動搖決心自己的事。
幸好劉老師自己轉(zhuǎn)移了話題：“怎么樣？當(dāng)兵回來，開始上班了嗎？是不是還待在那家工作室？”
他微笑點頭�！笆恰！�
兩人閑話家常一會兒，劉老師看眼手表，說道：“時間不早了，晚上臺風(fēng)就要登陸了，你先回去吧�！�
“好�！彼鹕砀孓o，剛走出校門口，遠(yuǎn)處響了聲悶雷，他眉頭一皺，加快腳步，才走上天橋，大雨瞬間傾盆。
“……馳——羅——沐——馳！”
風(fēng)中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疑似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使他狐疑地回頭搜尋井字型天橋的各側(cè)，只見對面那座天橋上，有個撐傘的人影正對著他揮手，風(fēng)雨交加中顯得迷蒙，他撥開濕透的劉海瞇眼細(xì)瞧，那是……
沒等他看清，那人已拔腿飛奔過來，邊跑邊喊：“喂嘿！是我啦！”
還能有誰！當(dāng)然是她，朱皓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笑著晃晃自己手上撐的傘�！拔矣袀悖梢砸黄鹱�。”
他還沒機(jī)會說好或不好，，突然一陣狂風(fēng)吹來，強(qiáng)風(fēng)灌滿傘內(nèi)，她反應(yīng)不及，被強(qiáng)行后拉好幾步，逼近樓梯口，眼看接下來就要失足掉下去，他大驚失色，箭步?jīng)_上前將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拉，此時她手上的雨傘承受不住風(fēng)的強(qiáng)度，傘骨斷裂，傘面被整個吹翻，一脫手就飛了出去。
過強(qiáng)的拉力讓她整個人重心朝他傾斜，他立足不穩(wěn)，咚一聲被她壓倒在地。
這一連串連續(xù)動作猝不及防，她腦袋一時還有點混亂，搞不清楚狀況。
風(fēng)在耳邊呼嘯，驟雨打在身上，是容易著涼的情況，身前卻暖烘烘的，她眨了眨眼，看著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他，神智空白兩秒左右。
啊，人體的溫度都是這樣高嗎？那冬天擁抱一定很溫暖。
他們認(rèn)識這么久了，像這樣緊密的肢體接觸卻是頭一遭，但或許因為是他，所以她并不覺得被冒犯或羞窘。
此時，他坐起身來打量她�！澳銢]事吧？”
“沒事�！彼沧鹕韥怼�
他不放心地再三確定她無恙才松了口氣�！澳憧彀盐医o嚇?biāo)懒��！?br />
“這臺風(fēng)還真可怕。”她抹掉遮住視線的雨水，這才驚見他手肘處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擦傷，很淺卻的確有見紅，愕然叫道：“你受傷了！”
“�。俊彼e起手來，看眼她指的傷處，像是這才發(fā)現(xiàn)。“沒事，小傷而已�！�
什么沒事啊！他也太遲鈍了，受傷的是他自己，怎么反而先關(guān)心她！
不過如果立場交換……她八成也會如此吧。
不期然地，她憶起很久以前那個傍晚，溫暖的夕陽下，他們從同一輛腳踏車上滾落斜坡，著陸的第一時間，他們關(guān)心的都是對方是否無恙。那時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對了……她在想，能夠認(rèn)識這個人，是她此生最不可錯失的幸運(yùn)。
勾起唇，此時的她更加確定，她不愿這份幸運(yùn)有機(jī)會從指縫中流失。
“走吧，風(fēng)雨太大很危險，趕快回家了。”他起身將她也拉起。
她拍拍屁股，瞄眼橋邊傘飛走的方向。“唉，可惜我的傘吹了。”
他橫她一眼�！斑�沒學(xué)乖嗎？風(fēng)那么大，撐什么傘�！�
“也罷，反正都淋濕了，撐不撐傘沒差�！彼χ柭柤纭�
他們并肩而行，天雨路滑，不敢用跑的，反正早已全身濕透，再糟也不過如此了。
“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計程車，他們的生意是特別好！你有錢坐不到！”她突然應(yīng)景地哼起歌來，他回眸瞥她一眼，唇微微上揚(yáng)，佩服她在風(fēng)吹雨打中還能苦中作樂。
他從以前就很喜歡她的開朗……喔不，他用錯詞了，是欣賞而已。
瞥眼身旁的她，他涌上一股嘆氣的沖動。才說要跟她保持距離，她卻馬上又撞進(jìn)了他的視線范圍。遠(yuǎn)離也不是，靠近也不是，他到底該拿她怎么辦才好？一直到下了天橋，走到路口，他還是悟不出這問題的答案。
無邊雨絲中，對街路燈亮起的紅燈顯得蒙眬，他佇立遙望，覺得那燈號像在警告他此路不通，若再不果斷些，會一輩子卡在這動彈不得的。
其實他是知道的，只要有心，哪有什么牽絆是解不了的。那么，難道是他心里還悄悄在期盼什么嗎？不，他堅決否認(rèn)自己會有那么傻的可能性。
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過了這個路口，他就要消除面對她時的過分溫情。想不到，突如其來“轟隆”一聲巨大雷響近在耳邊，他吃了一驚，然后才一眨眼工夫，所有看得到的交通號志都在瞬間熄滅。
……什么？！
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輛計程車首先沖過斑馬線，后面幾輛車立刻跟進(jìn)，失去燈號指示，交通狀況陷入一片混亂，行人失去立足之地。
難道這是上天的旨意？哈……別開玩笑了。
一旁的她呆望這難得一見的奇景，也很吃驚�！皯K了，看樣子我們只能暫時在這等一會兒了……等下車流應(yīng)該會減少吧？”
等？還要等？他脫口喃喃道：“那是要我在這當(dāng)?shù)乜`靈嗎？”
“�。俊便墩艘幌�，隨即大笑起來�！澳阍谡f什么啦！”
一道無聲的閃電照亮了她的臉，他望著那張笑顏，感到心跳在發(fā)抖。
不妙不妙，他真的很怕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那一次是在溫暖的夕陽下，這一次是在陰森的閃電下，情境是如此不同，所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視神經(jīng)出毛病了，因為在那一瞬間，那兩張臉竟完全在他心中重疊吻合，于是胸中就跟著起了內(nèi)亂。
那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她，這一次呢？
騎樓外，淅瀝大雨彷若甩不開止不住的耳鳴；騎樓內(nèi)，他非常無助地明確感覺到，心里有一條引線被啪茲啪茲點著了，任憑雨勢滂沱也無法將其澆熄，然后……砰！
有什么東西被炸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