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趕緊替丈夫打水洗面,趿上鞋子,穿好中衣、衫子,最后搭上一件薄棉的舊襖子,又用柳條簽刷牙洗臉,梳了大辮子盤起來,掀開布簾子,這才三步并成兩步走的往灶間去。
手腳利落的生火做飯,發(fā)現(xiàn)水缸是滿的,灶塘邊的柴禾也堆了小山高,就連柴薪垛也堆滿一邊的墻,這明顯都是她那早起丈夫的功勞。
她面帶笑靨打了水,順道去老母雞窩摸來幾顆蛋,寶貝的找出剩下不多的鹽炒花生,熱鍋,舀上一小湯匙的豬油渣,打蛋,鐵鍋立刻滋滋作響,趁著這當(dāng)下又隨手從小甕里掏出醬白菜根子……忙得不亦樂乎。
“娘子。”灶間的后門探出項穹蒼的臉,“柴火夠用了嗎?”
“嗯,你別再忙了,早飯快好了,招呼爹娘來吃早膳了!
項穹蒼抹了抹手,忙得不可開交的來喜兒已經(jīng)擰了熱毛巾替他擦拭汗?jié)竦哪,他趁機大吃自己娘子的豆腐。
“你壞,要是讓爹娘看到……”
“咳,什么不可以讓爹和娘看到的?我說女婿啊,柴枝要是堆滿了你就趕緊出來,我是不反對小夫妻偶爾溫存一下,只是別耽誤了我的早飯!笔莵砝系{(diào)侃帶笑的大嗓門。
“吃吃吃,你餓死鬼投胎,眼睛一睜開只會嚷著吃,都沒看見女婿做了多少工作,你啊……有了女婿越來越偷懶……”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曾氏一個白眼丟過去。
“知道,我知道了,老太婆,我給你梳梳頭可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來老爹深明其道把老婆哄走了。
“我再烙幾張玉米油餅就好。”來喜兒把丈夫趕出了廚房。繼續(xù)磨蹭下去,會沒完沒了的。
這樣的柴米夫妻生活平淡而平凡,她卻甘之如飴。
用過早飯,丈人跟女婿帶著面餅跟杏脯上工去了,來喜兒站在山丘上朝著親人揮手,直到兩人身影不見才轉(zhuǎn)身回家。
春去秋來,來家老舊的小屋翻了屋頂,又過一年,小兩口夫妻終于有了自己全新的小屋。
項穹蒼在屋旁墾了一小塊地讓喜兒種地瓜、拔蘿卜、收拾玉米,生活談不上富貴,卻也衣食不缺,左鄰右舍看了只有欽羨的份。
眼看臘月就在兩天后,項穹蒼和來老爹決定趁著大雪還沒下來去一趟鎮(zhèn)上,平常可以縮衣節(jié)食,要過年了,敬神祭祖一樣不能少,照往例,項穹蒼負責(zé)擬寫需要采買的清單。
他的字跡工整,字里行間氣韻天成,對原來目不識丁,這些年卻也跟著識了不少字的來喜兒來說,丈夫的能文能武就跟神是同樣的等級那么厲害。
在這重農(nóng)輕商的時代,升官發(fā)財?shù)耐緩轿ㄓ凶龉伲M入仕途的主要途徑就是能識字,懂文章,這些她的丈夫樣樣都行。
她不一定要丈夫出人頭地,而是她懂得能識字就不會吃虧,能識字就不會被欺凌的道理。
她專心的磨墨。
那天,天氣難得放晴,項穹蒼披著搭褳和來老爹挺著腰桿精神抖擻的出發(fā)了。
小城茶館平常人是滿的,磕牙泡茶閑聊高朋滿座,可年關(guān)將近,路上行人如織,多是家里頭吩咐出來買年貨用品的,茶館不若往日熱絡(luò),放眼望去只有樓上雅座一桌的客人和樓下幾名閑來無事的熟客。
沒有客人需要添茶水,小二踅回后頭偷懶去,柜臺只剩撥著算盤的掌柜,偶爾基于職責(zé)瞄上幾眼樓上已經(jīng)坐半天的客人。
三個時辰,滴酒不沾,只叫了幾碟干果,幾碟肉脯,安安靜靜盯著每個從茶館經(jīng)過的人。
掌柜再瞄了眼他們放在桌上的利劍,然后繼續(xù)打他的算盤。
那裝扮,怎么看都不是城里的人,但是做生意廣納八方財,只要不鬧事就好了。
片刻后,一個深色勁裝打扮的人踏進茶館大門,飛也似的上樓。
他雙手作揖!胺A項爺,人找到了!
“什么,真的?”蒲扇大的手往桌上一拍,所有杯盞全跳了起來。
“屬下親眼看見,還對照過圖像,一模一樣!
項四方國字臉抖動,忽地大吼:“你們還杵在這里做什么,通知其它人到市集口集合,還有飛鴿通知府邸……慢著,先等俺去確認了再說!
一再的失望,他們已然禁不起了。
一出茶館大門,也不管光天化日,項四方率先跳上民居屋頂,后面的有樣學(xué)樣,眾目睽睽下,把人家的屋頂當(dāng)成平地走踏,瞬間消失。
至于熱鬧的市集這邊——
清單上的東西已經(jīng)買的七七八八,項穹蒼算著手頭余下的錢,打算進布莊給娘和妻子剪塊布料。
“爹,天熱,您去涼茶店喝杯青草茶,我去剪兩塊布料,娘跟喜兒很久沒做新衣服了!
“也替自己剪一塊吧,新年穿新衣是一定要的!眮砝系鶎ε龅谋憩F(xiàn)是越瞧越歡喜,笑呵呵的準(zhǔn)備到?jīng)霾璧旰炔柢E腳去。
不過他一腳都還沒跨遠,身著深色勁裝的男人已從各處出現(xiàn),一看見項穹蒼刷刷刷齊聲單膝下跪。
“項四方帶領(lǐng)正靖王爺府侍衛(wèi)隊叩見王爺!”
項穹蒼的眉聳得半天高,內(nèi)心的黑暗在看見這些人的同時熾盛的涌了上來。
“鵬兒,這是怎么回事?”來老爹拐回來,長眼睛沒看過這陣仗。
“……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認錯人了。”
是嗎?他老歸老,眼睛可沒花。
“還不起來?讓人看笑話有趣嗎?”項穹蒼涼涼的說道。
瞧瞧這口氣,什么認錯人,這小子該打屁股了。
項四方翻身便起,不過一抬臉,看見他們家王爺那板著的臉還有那身平民穿著,就算心里一肚子要長毛的疑問,也不敢開口問。
此時此地,都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爹,我們走吧!表楍飞n并不想跟這些人打交道。
看起來他一進城就被盯上了。
“爺”項四方搔頭。
他粗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只曉得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爺看起來不是很想理會他,這讓他難受。
“讓開!”
“不能讓!”
“哦?”項穹蒼把單子遞出去!凹热荒銈円豢潭疾荒艿,這清單子上面的東西去把它買齊了再說。”
項四方接過交給屬下,又把耿直的臉對著自家主子,就差沒有搖尾乞憐了。
這時候只見來老爹拍了拍項穹蒼的肩膀說了,“他們應(yīng)該是你家里人吧?既然撞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去尋個老友,一個時辰后咱們在城門口等著吧,還有……有話好好跟人家說,別板著臉,知道嗎?”臨走,不忘叮嚀。
“孩兒知曉了,爹!
“爹……”項四方差點嗆到,他們家王爺哪來的爹?他名正言順的那個爹可不是這糟老頭,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大爺。
他的想法還沒個著處,哪知道冷不防瞧見項穹蒼冷冰冰的一瞥,這一眼頓時讓他汗透重衣了。
差那么多,剛剛分明與那老頭有說有笑,怎么,他這張臉很丑嗎?
看著來老爹走遠,項穹蒼看也不看重重包圍上來的人群,低聲喝道:“還不走?”
項四方也知道,自己這身打扮還有帶的人對這小縣城來說太搶眼了,連忙肅手清出一條路好讓項穹蒼離開。
片刻,茶館里的掌柜看見方才離開不久的客人又回來了,老地方、老位置,這次,多了個人。
項穹蒼把搭褳放下,徐徐的喝了口茶,冷然的眼里總算多了一分感情。
“你們真有能耐,找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
“屬下花了三年時間總算不負眾望!币舶淹醺靛X的東西都賣光了。
爺不會罵他們吧?
“這些年你們都好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幾個親信們都垂下了頭。
“四方,你說!
“回爺?shù)脑挕辉,我們哪好得起來?爺,沒主的狗誰看見都想踹一腳,他們沒把王府給沒收趕我們上街就已經(jīng)很手下留情了!
項穹蒼沉下了臉。
“爺,屬下斗膽問一句,您好端端的,為什么這么多年都不回京,我們可是找您找的都快絕望了!
項穹蒼沉默了好一會兒。
“鳳棲還在嗎?”
“在。”
“有他在,你們吃穿起碼不成問題!彼麘(yīng)該歉疚嗎?拋下這些忠心耿耿的下屬過自己香艷的小日子,他對得起誰?
“他這幾年老了,常常在念……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勞神傷腦的人總是老得快,何況要養(yǎng)一整個府邸的人。
“你們跟著我這種沒有前途的主子,何必呢?”早早應(yīng)該散了的。
“爺,您知道俺四方是個大老粗,您那些深奧的話俺不懂也不會回答,可是俺要出門時鳳棲說了,他說不管爺講什么,把您綁回去就是了,您有什么話沖著他去就是了!
這果然是鳳棲會說的話。
“你們就這么相信我還活著?”
“當(dāng)然!”異口同聲,無一絲猶豫躊躇。“爺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因為摔下山崖,跌進水里就溺斃,就算被野獸啃了也有殘肢半腿的,俺活著要見人,死了要見尸體,既然連根頭發(fā)也找不回來,那表示爺一定活著!”
這會兒,不就讓他們找著了?皇天總算張眼了。
項穹蒼閉了閉眼,該來的逃不掉,可是喜兒呢?他得怎么去同喜兒解釋復(fù)雜的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