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柏珍閉上眼睛,覺得世界在晃動,四肢已無力再前進半寸了。
她想去掛急診,就像那些把醫(yī)院當便利商店,便秘、拉肚子、失眠也要掛急診,完全無視急診的用意是在處理緊急傷患一事的許多人一樣。
感冒咳嗽和一個出車禍肝臟出血的人,誰比較需要優(yōu)先處置?人命一樣重要,但事態(tài)緊急狀況是有所不同的,怪只怪臺灣急診室的費用太便宜,以致遭到濫用。
她應該要去休息室睡飽再離開,可是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回家,她實在不想繼續(xù)待在醫(yī)院。
她這個月已經(jīng)值班十次了,每一次值班就表示她在上完一天班之后,就要接著從五點繼續(xù)值班直到隔天早上八點;然后,再繼續(xù)上班八小時。
不死,也差不多廢掉半條命了。
方柏珍扶著墻壁,緩慢地往前走,覺得大門遠在天邊。早知道就坐輪椅,請義工幫忙推她到門口搭車,如果她臉皮夠厚的話……
鈴鈴鈴。方柏珍口袋里的私人手機瘋狂地震動著,而她很歡迎這種能讓她清醒的打擾,于是很快地接起電話。
“喂……”
“你在哪?”紀薇清亮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
“剛值完班,快走到大廳了!狈桨卣浯蛄苛艘幌轮茉狻!胺判,我這次沒在太平間的祈禱室睡著!
“我要去投訴你們醫(yī)院!把人弄到過勞死,是要留住什么醫(yī)療人員啦!你如果沒跟我一起活到一百零八歲,我是絕對不會饒你的!”
“呵呵!
“現(xiàn)在給我檢查東西是不是都帶了,然后快去坐車!
“是!狈桨卣涿讼律砩系陌咨t(yī)生外套,確定皮夾、手機都在。
從她開始實習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和女性化一詞絕緣了。沒有口紅、妝彩——反正上刀時要戴口罩,且病人被麻醉了,她妝給誰看;沒有飄逸長發(fā)——因為洗長發(fā)的那幾分鐘,可以用來睡覺。
“方柏珍!你還醒著嗎?”紀薇大喊。
“醒著,但覺得自己快死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法令有規(guī)定國際航線的空勤組員如果值勤超過12小時,下次
出勤至少要有24小時的充分休息時間是嗎?為什么醫(yī)護人員就沒有這種限制?難道我們是鋼鐵人,不會死嗎?”方柏珍用力揉著雙眼,努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請不要用這種難題來為難我天生是來吃喝玩樂的腦袋!
“哈……你是“懂得”吃喝玩樂,有腦袋的。”方柏珍勾起唇角,覺得自己似乎清醒了一點點。
“我想是因為機師如果過勞,一次失誤會害死整架飛機的人。你們?nèi)绻^勞死,最多就是一、兩個病人,總不會搞死整個醫(yī)院的人啊……媽。∥移痣u皮疙瘩了,說得好像是恐怖片場景,整棟醫(yī)院都死人……”
方柏珍低笑出聲,眼皮總算又掀開了一點!袄^續(xù)說,我再三十秒就可以清醒地抵達大門口搭計程車了!
“你搭上計程車后,馬上傳車牌號碼給我,不然你被載去賣腎都還不知道!
“沒人會載外科醫(yī)師去賣腎的,太難搞、太麻煩了!
“你臉上寫著外科醫(yī)師嗎?你為醫(yī)院犧牲奉獻的精神,嚴重到讓我懷疑你根本是被醫(yī)院下蠱了。你那兩丸黑眼圈重到我都看不下去了,明明就是個氣質美女……”
“我上車嘍!狈桨卣浣Y束通話,搭上了計程車,跟司機說了住址后,然后乖乖地傳了車牌號碼給紀薇。
一分鐘后,紀薇的電話再度進來。
“你今天這么有空哦?”方柏珍攤在后座說道。
“今天是我的幸運日,我們整組組員被dead heading到曼谷;就是那種當乘客被其他組員服務的好運氣工作!所以,我現(xiàn)在剛下班,在咖啡廳里吃簡餐,等待我的白馬王子帶我回城堡過著幸?鞓返娜兆!
方柏珍笑了,然后聽見手機那頭傳來了男人的說話聲。
紀薇身邊有男人這事,沒讓她感到意外。面貌姣好、儀態(tài)大方的空服員身邊永遠有追求者,是世界不變的法則之一。
“祝福你跟王子有情人終成眷屬!狈桨卣鋵㈩^靠在車窗說道:“然后請好心地繼續(xù)保持通話,以利我能清醒下車……”
“沒問題!說到?jīng)]話可說時,我還可以念機上廣播給你聽……”
方柏珍聽著紀薇在手機那頭的聲音,思緒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飄離。
上天讓她在經(jīng)歷了實習及住院醫(yī)師生涯后,不但沒爆肝且存活了下來,一定有其意義。她只要再撐幾個月,通過?漆t(yī)師考試,就能從住院醫(yī)師變?yōu)檎降耐饪漆t(yī)師了。但愿她當初選擇外科的救人熱忱,還能再繼續(xù)澎湃下去。
否則,當她累到現(xiàn)在這種程度時,實在是不知道這樣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么。她對救人有意愿,可這一路走來,她對醫(yī)療制度的缺失及醫(yī)病之間的對立,卻有更多負面的體悟。如果專業(yè)總要被質疑、如果做牛做馬比不上會作秀官員的劈頭痛罵,她真不知道這樣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小姐,到了。”計程車司機說道。
“謝謝!彼跺X下了計程車,決定這種世紀難題就算她清醒也想不清楚,何況是在她累到快過勞死的狀況下。
“我到家了!狈桨卣鋵χ謾C說道。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謝謝,愛你喔!狈桨卣湮⑿炝穗娫。
日子再苦,至少她還有好友一路陪伴在身邊,日子怎么樣都還是能過下去的吧!
“到家了就好,你快去睡,我明天再帶好料的過去慰勞你。拜!
紀薇結束和方柏珍的對話后,微笑看向坐在對面的成勛奇。
她察言觀色能力不差,不會沒發(fā)現(xiàn)打從她開始講電話后,成勛奇的神色已由先前的漠然變得和緩了許多。
“我這個朋友是外科醫(yī)師,過著不是人過的生活!奔o薇笑著說道。
成勛奇回以淡淡一笑,逕自喝著咖啡。
紀薇以為他會接話,像是說你真關心朋友之類的,卻始終沒等到他開口。不過,她服務業(yè)做久了,要她主動多聊些話題,也不是件難事。
“土耳其咖啡沉淀的樣子好特別喔,好喝嗎?”她傾身向前拉近距離,佯裝好奇地看著那個透明杯——細磨的咖啡粉全沉淀在杯底了。
“還不錯!背蓜灼娌粍勇暽睾笸艘徊,避開她太女性化的味道,以及她那雙隱隱藏著誘惑的美目。
“我沒喝過這種土耳其咖啡,不會喝到咖啡渣嗎?”紀薇紅唇微揚。
“我叫一杯給你!背蓜灼嫣ь^尋找服務生。
“不用了,我只是想喝一口,試試味道而已!奔o薇一聳肩,脖子上的絲質圍巾輕拂了下臉龐,淡淡玫瑰香水味隨之飄散在空氣中。
成勛奇點頭,沒再開口。
紀薇看著他較之尋常男人細致的皮膚,心里不禁閃過一絲失望。因為通常當她對某種飲料表示好奇時,男方如果對她有一丁點意思,就會把咖啡杯遞到她手邊?磥沓蓜灼妗澳壳啊睂λ]有太多興趣。
她知道自己是個美女,也知道男人對美女的包容有多大。從小到大,只要她愿意,只有她甩人,絕對沒有人不鳥她的這種事。所以,她認為成勛奇和她的進一步發(fā)展,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
成勛奇看了一眼手表,仰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我準備去店里了!彼鹕碚f道,向來沒有太多表情的白皙臉孔依然漾著一層漠然。
“晚安,祝生意興隆!奔o薇一笑,對他揮手。
成勛奇點頭,轉身離開。
紀薇看著成勛奇頎長的身影,久久都沒移開視線。
半小時前,她看到他在這間咖啡廳之后,就走了進來,佯裝與他不期而遇。
上周,朋友帶她去成勛奇開的酒吧“One Day”,那時她就被他吸引了,還藉口要請教調酒常識,而跟他要了手機號碼。
成勛奇的五官十分細致,但神態(tài)卻是男人味十足;重要的是他那雙內(nèi)斂、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讓她心跳如雷。天知道她已經(jīng)好久不曾怦然心動了。
她從來不乏追求者,但她很清楚男人的狩獵天性,所以從不過分主動,卻總是能得到她要的男人,這就是她紀薇的手段。所以,成勛奇等著跟她成為一對吧。
紀薇拿起Chanel菱格包起身,清楚知道自己168公分的佼好身材已再次成為咖啡廳里的焦點,而她從容地繼續(xù)前行,享受著這種被人注目的美好感覺。
這就是她的美好人生。
回家便倒床人事不省的方柏珍,是在隔天十點被紀薇叫醒的。
方柏珍勉強睜著睡眼,看著床邊穿了一襲黑色貼身洋裝的紀薇。
“32C小姐,你穿得這么火辣,是想激發(fā)我的雄性荷爾蒙,好讓我的體力可以發(fā)揮到最上限嗎?”方柏珍賴在床上,還沒力氣起身。
“你如果是男人,我馬上帶你去辦理結婚登記!奔o薇在床邊坐下,戳她一下。
“幸好我不是男的,否則一定會因為你而少年早衰、精盡人亡啊。”方柏珍瞄了一眼好友的事業(yè)線,笑著說道。
“嘖嘖嘖,你這是哪門子醫(yī)生,說話這么低俗!奔o薇笑道。
“拜托!我那些學長、學弟說話都超沒底線。和我是結拜兄弟的大飛學長在開刀房還會臟話連篇,說那是紓解壓力的方式。”
“罵臟話也不足為奇,畢竟你這工作還真不是人做的。瞧瞧你那兩丸黑眼圈!”紀薇嘖嘖有聲地說。
“它不是黑眼圈,它是用人命換來的神圣灰色眼影。”方柏珍說著說著,忍不住又閉上了眼。
“誰要你堅持走外科,你的成績明明可以選其它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外科需要我啊!”
“少來!根本就是你喜歡血腥畫面。別人見血,四肢無力;你則是雙眼發(fā)亮,簡直就是把開膛剖腹、血肉模糊當成刺激歷險!”紀薇打了下她的手臂。
“呵呵呵,干嘛把我說得那么變態(tài)!狈桨卣湫χ犻_了眼。
紀薇見她清醒了一點,干脆直接拉人推進浴室。
浴室門一關上,方柏珍立刻坐到馬桶上,繼續(xù)閉眼。
“我?guī)Я四阕類鄣呐H鉁^來,你如果敢睡著,我就全部吃掉……”
“仙女在上,請受小的一拜!”方柏珍一聽到牛肉湯,立刻清醒。
那家牛肉湯至少要排隊半小時,她通常只能在夢中吃到啊。
“不用拜,祝我戀情順利就可以。”紀薇說。
“你戀情有不順利過嗎?”方柏珍開始盥洗,嘴里含著牙膏泡泡說道:“莫非真命天子出現(xiàn)了?”
“沒錯!讓我心頭小鹿亂撞的真命天子出現(xiàn)了!”
“等我三秒!狈桨卣湓谝环昼妰(nèi)漱口洗臉完畢,沖出浴室!案覇栠@次的“真命天子”是何方神圣?交往多久了?”
“什么叫做“這次”的真命天子!”紀薇啪地打方柏珍肩膀一下!拔覀冞沒交往,他目前對我沒興趣。”
“你喜歡上男同志?”方柏珍一挑眉。
“謝謝你對我的魅力這么有信心!奔o薇朝她送了個飛吻。
“因為沒遇過不把你放在眼里的異性戀男人啊。”方柏珍拉著好友的手往廚房走。“邊吃東西邊說,我可不能讓牛肉湯久等啊!
方柏珍一進廚房就往餐桌坐下,雙眼發(fā)亮地看著紀薇。
紀薇把保溫罐遞到她面前,并備妥碗筷、調味料。
“據(jù)說他很冷情。”紀薇在方柏珍對面坐下。
方柏珍點頭,吃了一分鐘的牛肉湯后,才心滿意足地開口說道:“那你干嘛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我哪那么沒形象,當然是假裝我對他也很淡然。然后,不期而遇幾次,我們之間的話題增加了之后,他就會發(fā)現(xiàn)我是個極品!
“有他的照片嗎?”方柏珍這下好奇了。
“我GOOGLE一下!奔o薇馬上抓起手機。
“不會是名人吧?”
“不是。但他在調酒界算有名氣。他叫成勛奇!
紀薇拿著手機放到方柏珍面前,螢幕上是一張成勛奇的側面照片。
方柏珍一看到照片里男人的及肩長發(fā)就先皺了下眉。“怎么留這種發(fā)型?以為自己是搖滾樂團歌手哦?還有,他側面輪廓冷冰冰的,你不怕被凍死哦?”
“哈哈哈!那是他之前的發(fā)型,現(xiàn)在剪得很短。還有,冷冰冰有什么關系,我的熱情可以融化一切啊。”紀薇看著照片,忍不住笑瞇了眼!澳憧此亲佣嗤Α⑵つw多白、眼神多清澈啊!
“側面哪看得出這么多,只感覺冷眉冷眼的。你沒救了!狈桨卣淝逍忝嫒萆蠞M是不解,決定繼續(xù)喝牛肉湯。
“你才沒救了,怎么會這么不浪漫啊。照片明明就很迷人!”見方柏珍仍是一臉的不以為然,紀薇嘟了下唇!胺凑闶悄樏,除了病患之外,什么臉都不認得。就算人家追了你一個月,你還是不認得,對吧?說到這個,那個被封為醫(yī)院王子的學長呢?還在送咖啡給你嗎?陣亡了嗎?”
“他早八百年前就離開戰(zhàn)場,現(xiàn)在不知道到哪個新天地開疆辟土去了。”方柏珍喝完最后一口牛肉湯,心滿意足地拍著肚皮。
“你為什么不接受那個學長?”紀薇踢了她一腳。
“我不想跟同行交往,那樣哪有下班的感覺!兩個人下班后,全都累得像兩具死屍,就連去吃頓牛排進補,還要討論膽囊、胰臟、后腹腔腫瘤、疝氣……你會有食欲嗎?”方柏珍翻了個白眼,很沒形象地趴在餐桌上。
“那個會拉小提琴、在醫(yī)院幫你慶生的那個總醫(yī)師呢?”
“在醫(yī)院里長得五官端正的醫(yī)師,都會被當成是至寶。那家伙交過的女友人數(shù),讓我只想叫他去檢查有沒有性病!狈桨卣浒缌藗鬼臉。
“不然,我?guī)湍憬榻B一個澳州副機師,溫文儒雅、氣質出眾,肯定是你的菜。戀愛可是女人的精神食糧啊。”紀薇看了手機一眼,紅唇又揚起一抹笑。
“不,在我通過?漆t(yī)師考試前,戀愛只能算是狗糧!狈桨卣湟槐菊(jīng)地說。
“哈哈哈!狗糧你也說得出口,當心愛情大神詛咒你。”紀薇大笑出聲,起身從冰箱里拿出一盤早削好的蘋果!百p你美食。”
“耶!”方柏珍啃著蘋果片,看著這個美艷的高中同學,還是覺得她們兩人之間的緣分太奇妙。
當年,她們是高中第一志愿的同班同學,她長年是班上第一名,而紀薇的新年新希望,則是別考班上倒數(shù)第一名。
“喂,你高中時干嘛三天兩頭就拿名店小吃、各色異國零食來賄賂我?”方柏珍托著小臉,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你不理我,午餐時間還在看書,看得我消化不良,只好上去渡化你回歸正常人生啊!
“渡化你個頭。你從高一開始就在午餐時間騷擾我。你念力那么強,我那時超怕如果我不跟你做朋友,你會做稻草人詛咒我數(shù)學不及格。”方柏珍嘻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