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慣當這些酒客朋友的傾聽者,但就因為聽了太多故事,所以除非必要,他其實偏好一個人清靜。況且,他希望給其他調(diào)酒師更多磨練的機會。
但,今天不一樣。
下午,他將媽媽的骨灰送到靈骨塔安置之后,站在空無一人的靈骨塔里,與媽媽骨灰罈上的照片面面相對。那刻,他覺得心頭空落落的,像是他這個人是空的,風一吹就能飄上天似,于是他轉身逃離了那片死寂,渴望能在別的地方找尋到一點溫度,所以他去了“One Day”。
他在離吧臺最近的一桌坐下,看了幾則Line,九成都是已讀不回——因為他不愛在這種你來我往的無聊訊息上耗時間。
但他回了一封——因為紀薇說方柏珍要謝謝他。他猜方柏珍在紀薇身邊。
若待會來的只有紀薇,那就當他多了一個客人;可是,如果方柏珍也跟著來了,他——
也當她是客人嗎?
方柏珍不一樣,她對他并無所求,所以她對他說話總是不帶半分虛假。這樣的真實,正是他現(xiàn)在所需要的。
成勛奇坐在角落,旁觀著調(diào)酒師和客人之間的應對進退。徒弟們都像他,每個都懂得照顧人,尤其是女客人。
女孩子在先天體能上較為弱勢,他不希望有人在店里喝醉或被占便宜。所以,他挑選男徒弟時,第一個要求就是心術要正,畢竟客人吐露心事的機會多了,很容易將調(diào)酒師視為知己或愛情投射的對象。
成勛奇吃完一碗只用了簡單調(diào)味,卻是從面條、橄欖油都大有來頭的干面之后,替自己弄了杯威士忌。一開始的清淡飲食,是為了保持調(diào)酒時的味覺干凈;可時間一久,他便喜歡上這種能夠品嘗到食材原味的感覺,也就開始在餐點上花心思。
他打量著店里,在幾個男子的視線投向門口時,他也隨之看了過去。
果然,一身紅色洋裝、露出一雙纖長美腿的紀薇走了進來。
他和紀薇對上眼,輕點了下頭,目光隨之投向她身后——
綁著馬尾的方柏珍出現(xiàn)在樓梯階上。
成勛奇起身朝她們走去。
紀薇看著他,感覺心跳快了一下,卻也心痛了一下——他從不曾起身迎接過她,那是為了柏珍嗎?一定是因為柏珍和他媽媽有關系吧!
方柏珍看著成勛奇的修長眼眸,自然地朝他一笑——幸好,他看起來還不錯。
“晚安!彼镜剿齻兠媲,看著方柏珍的眼說道。
“謝謝你那天送到醫(yī)院的咖啡。”方柏珍說。
“柏珍說如果每個病患的家屬都像你,他們再苦都值得了!奔o薇開口將他的視線轉移到自己身上。
“醫(yī)護人員夙夜匪懈,辛苦了。你們這邊坐!
成勛奇將她們領到他方才坐的桌子;他才剛替紀薇拉開椅子,方柏珍已經(jīng)逕自坐了下來。
“你媽媽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嗎?”方柏珍問。
“都好了。謝謝!背蓜灼嬖诜桨卣鋵γ媛渥。
紀薇不知道能說些什么,只輕聲說了句:“請節(jié)哀!
“她離開也算好事,至少不用再受苦了。”成勛奇苦笑道。
“你能這么想很好,那我們要干一杯。”方柏珍對他點頭。
“想喝什么?”成勛奇的目光輪流看了兩個女人。
“Mojito.”紀薇希望最好是由他來調(diào),最好是他每次調(diào)這種酒時都會想到她。
“補身補腦的那種!狈桨卣湟荒樒诖乜粗。
成勛奇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上回是感冒,這回要補身補腦,方柏珍當他是魔術師嗎?
“她正在準備考試,出來放松一下的!奔o薇笑著推了方柏珍一下,目光卻始終緊盯著他注意誰多一點。
“你們都吃過晚餐了吧?”他問。
“報告老大,是滴!”方柏珍舉手行禮。
“等著!背蓜灼嫫鹕碜呦虬膳_。
紀薇唇邊的笑意微斂了下,但方柏珍沒看見,因為她忙著舉手招呼服務生過來,準備要點很多小菜——紀薇剛才在計程車上說這邊不只調(diào)酒出名,各色小菜也都是成勛奇精心設計的。
“我要杜蘭小麥炸小卷、剝皮辣椒披薩、香烤雞小翅……”方柏珍跟服務生點完幾道小菜后,已經(jīng)饞到一個不行了。
“你不是吃過晚餐了?”紀薇不可思議地問道。
“生命中有那么多難以滿足的欲望,食欲最容易知足,當然要趁此機會好好滿足一下嘛!狈桨卣渲е馔腥,恨不得食物下一秒就上桌。
“你和成勛奇挺談得來的!奔o薇說。
“啥?”方柏珍睜大眼看著她!澳銜`嗎?從哪里聽到這個訊息?我跟他何時談得來了?不就是一般對話?”
“女人的直覺……”
“最不準。”方柏珍替她接話。
紀薇笑了,決定八成是自己多心了。這里是店里,她們是客人,成勛奇招呼得比他們在外頭碰面時熱絡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是冷面,成哥招待的!狈⻊丈藖韮杀旁谙銠壘票铩⒓s莫三口份量的冷面。
“謝謝!奔o薇笑著朝吧臺后看去,成勛奇正背對著她們。
方柏珍吃了一口,眼睛都瞇了起來!昂煤贸脏。”
紀薇也默默地吃了一口,在腦中想著待會該怎么形容這冷面的味道。
方柏珍用兩口就把整杯面都吃完,眼睛都笑瞇了。
服務生送來了紀薇的Mojito,她接過后喝了一口。“他調(diào)的味道就是不一樣,外頭很多的Mojito薄荷味道都壓過了酒精!
“沒想到你現(xiàn)在變品酒大師了耶!狈桨卣溟_始朝服務生送上桌的點心出手,心花怒放地向紀薇豎起大拇指!案銇硎菍Φ摹_@里的東西太美味了!”
成勛奇端著另一杯酒走到她們面前,把酒放到方柏珍手邊。
“好吃好吃!”方柏珍指著桌上的杜蘭小麥炸小卷說道。
“剛好有客人是漁業(yè)公司老板,所以我們店里的食材很新鮮。剛才的冷面還喜歡嗎?”他說。
“柴魚醬汁口感很柔和,芥末很提味,面條嚼感適度,是道不輸給餐廳的料理!奔o薇說。
“很美食家的評論。”成勛奇笑著對紀薇點頭。
“是啊,你真的好會說。我只知道冷面很好吃,如果有碗公版的就更好了!狈桨卣湟徽f完,繼續(xù)朝杜蘭小麥炸小卷出手。
“之后菜單里會有,現(xiàn)在還是試吃階段。”成勛奇用食指敲敲桌面,讓方柏珍看向那酒!翱梢院染屏!
紀薇握緊酒杯,面上卻仍微笑自若地看著方柏珍拿起酒杯。
方柏珍小啜了一口,然后不可置信地再喝一口,又再喝一口,最后她睜大眼看向成勛奇說道:
“太過癮了!這是天堂的味道!這是什么酒?蛋酒嗎?”
“是蛋酒。加了姜、砂糖,能補充蛋白質(zhì),也能讓身體發(fā)熱。”成勛奇被方柏珍臉上的歡喜感染,也勾起了唇。
“我以后還要點這個!狈桨卣淞⒖贪丫票玫郊o薇手邊!澳阋灰埠纫豢冢俊
“我之后再來喝!奔o薇推開了酒,看向成勛奇。“蛋酒應該沒在酒單上,對嗎?”
成勛奇但笑不語。
“那以后想喝,怎么辦?”方柏珍捧著蛋酒,舍不得一口把它喝掉。
“手機拿來。”他坐到位子上,朝方柏珍伸出手。
方柏珍立刻交出手機,并看了一眼他手掌上既深且長的感情線。
“想喝就打電話給我。”成勛奇輸入電話,看著方柏珍的眼睛說道。
紀薇握緊拳頭,感覺像是有人往她肚子打了重重一拳。
方柏珍收回手機,笑著對他說道:“感謝你讓我覺得當醫(yī)護人員有特權真好。雖然那天就算我不在場,大家一樣會盡力搶救你媽媽!
“我只認識你!背蓜灼嫱罂吭谝伪成希抗忄咧唤z笑意。
“那我身為醫(yī)護人員之友,也可以點蛋酒嗎?”紀薇敲敲桌面,引起他的注意。
“當然!背蓜灼纥c頭。
“同學,這次不行。”方柏珍拍拍紀薇的肩膀。“在我面前,你只能喝一杯!
“為什么只能喝一杯?”成勛奇問,總覺得方柏珍的生氣勃勃,讓他提起了精神。
“因為肝癌最大的兇手,除了B型肝炎之外,就是酗酒。我跟過幾次喝酒喝到肝癌的手術……”
“停!不要再說了。幸好我沒點什么血腥瑪麗!奔o薇拉了下她的手臂,嬌嗔地看了成勛奇一眼。
“我都還沒開始說啊……”方柏珍突然皺起眉,看向成勛奇。“不好意思,我忘記這里是酒吧了。我神經(jīng)大條,你別介意。”
“沒關系,我雖然開酒吧,但也不希望大家喝太多。所以,當客人點第三杯時,尤其是女客,我都會直接拒絕。”成勛奇接過服務生送來的披薩,自然而然地替她們分盤。
方柏珍先吃了一口披薩,然后接下來有幾分鐘的時間,她都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停地對著成勛奇比贊。
“你吃慢一點啊。”紀薇硬擠出一抹笑容說道。
“我就慢不下來啊。剝皮辣椒做成披薩,根本是本世紀最好的發(fā)明啊。”方柏珍解決第二塊披薩后,才又繞回剛才的話題!俺蓜灼妫憔芙^客人喝第三杯,不怕他們跑去別家喝嗎?”
成勛奇很少被人連名帶姓地喊,可她這么一喊,他只覺得親切。
“我賺到心安理得的錢,這樣就夠了。小酌怡情,是我開這間店的主要目的之一!
“太好了!我欣賞你,以后你的——”方柏珍雙眼發(fā)亮地看著成勛奇。
“停!”紀薇立刻打斷她的話。
“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方柏珍嘿嘿笑著。
“我一看你那神情,就知道你又想說以后他的手術全包在你身上,對吧?誰要這種好處啊。”紀薇對她搖了搖頭。
“哈哈哈,你果然了解我。成勛奇先生,請原諒我這烏鴉嘴。”方柏珍朝他行了個舉手禮致歉。“我還是閉嘴乖乖吃東西比較安全。”
方柏珍繼續(xù)大快朵頤,然后紀薇和成勛奇就眼睜睜地看著桌上食物以穩(wěn)定而快速的速度消失。
“吃慢一點!背蓜灼姘櫫讼旅肌
“柏珍,你怎么把東西全吃完了,你這樣會撐死!奔o薇看了他一眼后,開始移動桌上的食物遠離方柏珍。
“這份量又不多。而且吃東西如果不快,我哪有法子在醫(yī)院存活下來!狈桨卣湫臐M意足地嘆了口氣!罢娴暮煤贸浴!
“你家人不會心疼你做這份工作嗎?”成勛奇問。
“我爸媽早走了,但我想我外婆在天上應該滿以我為傲的!狈桨卣淇粗蓜灼嫠朴星敢獾哪,對他搖頭回以一笑。“沒關系的,我一個人很習慣了。況且,我還有紀薇這種超級好朋友啊。好了,本人吃飽喝足該回家了!
方柏珍拍拍肚子后,便想起身;紀薇見狀,也想隨之起身,卻被她壓回了座位里。
“我回去睡覺是為了大眾生命著想,你明天沒班,可以坐著慢慢聊!狈桨卣湔f。
“晚安!背蓜灼鏇]挽留方柏珍,只是起身走向吧臺。“我打電話替你叫車!
“柏珍,我跟你一起走好了……”紀薇低聲說道。反正,他沒挽留自己,不是嗎?
“你給我留下。不然,我不就白陪你走這一趟了嗎?”方柏珍警告地瞪她一眼。
“203,三分鐘后到!背蓜灼婺弥黄繗馀莸V泉水走回她們面前。
“那我先走了!狈桨卣鋼]手,轉身走向大門。
方柏珍不想自作多情認為成勛奇比較喜歡和她聊天,她認為紀薇只是因為太過在意他,所以比平常都還重視形象,因此聊什么都顯得刻意;而她沒有包袱,反倒什么都能聊了。
成勛奇看著方柏珍的背影離開后,站著仰頭喝了一口氣泡礦泉水。
“你開酒吧卻很少喝酒,對嗎?”紀薇看著那瓶水說道。
“工作時間當然不能喝多,萬一喝醉了,怎么試出調(diào)酒的好壞。久了,就變成習慣。除了工作試酒外,其實不怎么喝!背蓜灼孀抡f道。
紀薇松了口氣,笑著說道:“我之前當班時在機上遇到一個自稱會調(diào)酒的人,他把飛機上有的酒類都要來一種,唏哩呼嚕地全混在一起,然后一口氣要灌下去,我們嚇死了,馬上沖過去搶!
“那人不快樂!彼f。
“你怎么知道?”紀薇崇拜地看著他。
“見多了。很多人喝酒求得的就是喝醉或是麻痹。”
“應該叫柏珍說一下肝癌手術的故事,之后就應該沒人敢多喝了吧。我聽過一次,比恐怖片還嚇人!奔o薇見他笑,也笑了。
“她選擇了一份很艱辛的工作!彼T口看去一眼。
紀薇置于膝上的手悄悄地握成拳,臉上卻仍帶著笑意說道:“是啊,所以我一直很佩服她。聽到她的工作時數(shù),我都想叫她不要再做了。我家人都移民到美國了,我媽就一直說想替她介紹一個美國的執(zhí)業(yè)醫(yī)生,說她如果跟對方有緣,就到美國再考醫(yī)生資格考,夫妻二人可以夫唱婦隨……”
成勛奇的手指原本正無意識地轉動水瓶,突然間他指尖動作一停,黑眸瞬地與紀薇四目交接。
“你說這些是在叫我知難而退嗎?”他說。
紀薇的胸口驀地一窒。
“你喜歡柏珍……”她深吸了口氣。
“說喜歡還太早,但我對她有興趣。我以為你知道,才會一直聊她的事,還帶她過來!彼敝笨粗难,對自己的心情沒有絲毫隱瞞。
紀薇感覺背上泌出冷汗,但她維持著笑容,放慢了說話速度,這樣她比較能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
“當我后知后覺吧。幸好你不是機上乘客,不會客訴我!奔o薇故作輕快地說道。
他笑了,細致長眸隨之微瞇著!斑@話有意思。調(diào)杯酒給你,她不在,你可以喝第二杯。你想喝什么?”
“來杯讓人眼睛一亮的極品吧!”紀薇用最活潑的語氣說道。
“我的專長。”成勛奇彈了下手指,起身離開。
紀薇看著他的背影,在心中不停地說道——老天爺,讓他喜歡我多一點吧。
也許成勛奇和自己聊久一點之后,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不錯,至少她相信自己比柏珍適合他;自己與他也會有比較多的共同話題、生活經(jīng)驗可以聊,不是嗎?
成勛奇走進吧臺,感覺紀薇仍然注視著他,但他沒有回頭。
他已經(jīng)把話說得這么清楚了,希望紀薇不要再多做無謂的努力了。他若喜歡一個女人,他會主動的。紀薇雖引人注目,但他沒興趣招惹。
方柏珍,才是讓他想開口多說點話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