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于丫兒有些意外的是，周奉言并未陪同前來。
周家牙行位在巴烏城東御道上，這條大街上的店鋪全都是京里叫得出名號的商鋪酒樓，在這兒行走的幾乎都是逗留城里的商賈和朝中官員，沒點(diǎn)身分地位的，恐怕還踏不進(jìn)這條街。
而周家牙行幾乎占了緊鄰的三家鋪?zhàn)�，屋檐垂掛著八角流蘇風(fēng)燈，底下十六扇鏤花雕門全開時，可窺見牙行內(nèi)部的富貴逼人，前廳裝設(shè)如茶肆，擺設(shè)的是連黑市里也尋不到的奇珍異寶，而后院則是三間宅子打通，作為置貨的棧房和遠(yuǎn)行商隊(duì)休憩的暫時別院。
「你就是于姑娘？」
于丫兒收起打量前廳的目光，望向喚她的男子。
男人有張玉白愛笑的俊臉，一身月牙白繡蓮錦袍，手持折扇，氣質(zhì)雋雅，風(fēng)采迷人。
「你好�！顾男ο駮腥救�，教于丫兒不禁也笑瞇了眼，微露編貝，讓跟在身旁的雙葉和舞葉微詫地多看她一眼。
打她進(jìn)周府以來，就今兒個笑得最開心。雙葉曾問過周奉言，怎會答允讓于丫兒到牙行工作，周奉言只道：「如此一來，可以讓她舒心一點(diǎn)�！�
看來果真不假。畢竟打理牙行的巴律有張可以讓鐵石心腸的人都化為繞指柔的笑臉，再滔天的怒火，在他的笑臉之下都會化為春風(fēng)。
「唉唷唷，瞧瞧，這小姑娘真是好討喜，哥哥我喜歡�！拱吐梢灰娝男�，把折扇一收，就要貼上她。
「巴律，我勸你住手，她不與人太親近�！刮枞~拔出腰問紅綠相間的竹笛，硬是將他格開。
「怎會？」巴律的手軟若細(xì)蛇，轉(zhuǎn)個兩圈將竹笛推開，一把親熱地捧住于丫兒的小臉�！父绺缥蚁矚g丫兒這個名字，喚你丫兒可好？」
于丫兒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好。」
聞言，雙葉和舞葉一整個傻眼，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么看見什么。她明明是爺一靠近就緊繃抗拒，讓她們以為她是個守貞烈女，豈料……這到底是只對爺明顯厭惡，抑或者是巴律的笑臉真連石頭都能侵蝕？
「哥哥好喜歡你這張小嘴，讓哥哥親一下好不好？」巴律一雙桃花眼像黑琉璃似的，流光竄動。
「于姑娘是爺?shù)奈椿槠�。」雙葉好心提醒他。
巴律頓了下，笑意還在，但——「爺?shù)奈椿槠�？�?br />
「都多久的事了，你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舞葉將竹笛收妥，雙手環(huán)胸地看著兩人。
「我知道這事，可問題是爺怎會讓夫人到牙行？」他二話不說的收手，而且立即修正臉上笑容�！阜蛉耍沂前吐�，牙行掌柜，不知道夫人今兒個……」
「我有名有姓，不叫夫人�！褂谘緝旱暣驍嗨淳沟脑挕�
巴律不禁看了舞葉一眼，就見舞葉聳了聳肩，揚(yáng)了揚(yáng)眉，翻了翻白眼�！肝乙强吹枚揖透阈��！箶D眉弄眼還擠得一點(diǎn)美感都沒有，真是教他都忍不住唾棄！
「你就算看不懂還是得跟我姓。」舞葉哼笑了聲。
「怎么就不是你跟我姓？」巴律面露痞樣，不滿地貼了過去，舞葉不閃不避地張著瀲灘大眼和他對瞪。
「憑什么得跟你姓？」舞葉面無表情地尋釁道。
「于姑娘，他們常這樣逗嘴，不要以為他們感情不好，其實(shí)他們是——」
「兄妹�！顾咝Υ驍嚯p葉的解釋。
此話一出，三個人莫不盯著她瞧，對她的回答萬分錯愕且不解。
「丫兒，你怎么猜的？」巴律忍不住問。
「你們長得有幾分像�！购帽茸煨秃脱坌�。
「我哪兒跟她像了來著？你仔細(xì)瞧，瞧瞧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嘴，天啊，老天把最美好的一切都給了我！」說到情動處，他忍不住將額前發(fā)絲撥到后頭，抱著頭，望向遠(yuǎn)方天際�！缸锬跹轿遥L得太俊了！」
「于姑娘，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刮枞~眼角抽了下，面無表情地道。
于丫兒怔楞了半晌，突地掩嘴低低笑開，最后還忍俊不禁，逸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一笑讓在場三人不自覺地看向她，只見她清麗面容因?yàn)樾σ舛鷦樱q如清晨初露淌下花間，顏色益發(fā)美麗，教人望而出神。
于丫兒笑到忘我，余光瞥見三個人直盯著自個兒瞧，趕忙收住笑意。
「我、我沒有嘲笑的意思�！顾行╈t腆，怕被誤解或傷了人�！肝抑皇呛芰w慕你們�！�
兄妹之間不就是應(yīng)該如此嗎？手足間本該是最親密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兄長卻舍棄她。
巴律注視著她良久，最后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
「喂！都說了是爺?shù)奈椿槠�，還摟摟抱抱，你是想死了不成？」舞葉二話不說將他推開。
「像對妹妹一樣都不成？好比你……哇，你竟然打我？你有沒有想過九泉底下的爹娘？」巴律捂著臉，可憐兮兮地控訴著。
他也不過是想抱抱她而已，有必要賞他巴掌嗎？妹妹打哥哥，這世間還有三綱五常嗎！
「好了好了，有客人上門了�！闺p葉壓低音量說著。
巴律回頭望去，使了個眼色，里頭的牙郎隨即上前招呼。
「到里頭吧，我教你怎么寫印信文簿�！�
「好。」
對街酒樓的二樓雅座上，傳來陣陣咳嗽聲。一雙深邃的眸直睇著牙行內(nèi)幾人互動，臉色深沉得教人讀不透，而身后的拾藏靜默不語，只是暗惱巴律的沒分寸。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周奉言啞聲道：「許久不曾見她笑得這般開心了�！�
拾藏神色微動�！笭�，巴律天生討喜，再難應(yīng)付的商賈都難敵他的笑臉，這不也是爺愿意讓于姑娘前來牙行的目的之一？」
周奉言收回目光，睨他一眼�！改愕故呛芏业男乃��！�
「屬下只是揣測�！�
周奉言掩嘴咳了兩聲，神色黯淡地皺了皺眉，腦海里全是她被巴律給逗笑的神情，所謂恍若隔世，就是這種感覺了，像是隔了一輩子才又能再見她的笑，然而讓她展顏歡笑的人并不是自己。
更惱的人是，她對于巴律的親近并不抗拒。
「爺，巴律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肯定是覺得于姑娘討喜，才刻意逗笑她�！故安囟嗽斔纳袂楹�，低聲說著。
周奉言不耐的瞪去一眼，像是惱他一再揣測自己的心思，偏又猜得那般準(zhǔn)確，想開口，又是一陣陣的咳。
「爺，既是身子不適，何不把祝大夫找來？」
「不了，不過是小事�！褂挚攘藘陕�，他不快的起身，往樓下走了兩步，才又道：「晚點(diǎn)她們回府后，要舞葉到廚房熬老姜汁。」
「是�！�
「對了，要加點(diǎn)烏糖。」
「烏糖？」
「要不丫兒會喝不下�！�
拾藏楞了下，這才明白原來姜汁是要給于姑娘喝的。染上風(fēng)寒的是爺，喝姜汁袪寒也該是爺，給于姑娘喝做什么？
將一碗熱騰騰的老姜汁接到手中時，于丫兒明顯一愕。
「這……怎么會準(zhǔn)備老姜汁？」用過膳后，她正想要歇息一會，想不到舞葉收拾桌面后，竟還端來老姜汁。
「爺吩咐的。」舞葉說著，忍不住嘴癢又補(bǔ)了一句�！该髅魅旧巷L(fēng)寒了，原以為熬老姜汁是爺要祛寒的，誰知道竟是要給你喝的。」
他染上風(fēng)寒了？忖了下，她小小聲地道：「舞姊，既然都已經(jīng)熬了老姜汁了，何不多弄一碗給他呢？」
「他是誰？」
「他……」
「爺可是做了什么教你不愉快？」舞葉敏銳地察覺，她的淡漠只針對周奉言。「你可知道這老姜汁里頭還特地加了烏糖，天曉得這些烏糖還是前些日子爺自個兒煉的呢。」
于丫兒傻楞楞地說不出話，嘗了口老姜汁，辣味中摻著一股清爽焦甜，教她不禁微瞇起眼。
雖然在東江村里，于家也算是有家底的農(nóng)戶，想吃點(diǎn)糖味并不太難，但要嘗到如此風(fēng)味純正，焦而不苦，濃而不澀的烏糖，價位難計(jì)，更遑論他親手熬煮，怕是千金也難買。
而加了烏糖的老姜汁，是為了緩和癸水來潮的腹痛……他怎會知道她的月信到了？
就算他知道，又怎會記得她每每癸水來潮，總是腹痛難耐？以往也曾經(jīng)試著煮老姜汁，但沒有烏糖，那味就是澀辣得教她吞不下。
「烏糖得要用四重鼎走水煉制，煨火的工法十分講究，時間的拿捏和火候的掌握靠的是老道經(jīng)驗(yàn)。」一旁替于丫兒折衣收至紫檀衣櫥里的雙葉，踱步到床前。「咱們爺真是沒什么能難倒他的。」
「那真的是，咱們爺要是哪天不當(dāng)神官了，肯定能成為制糖高手�！刮枞~完全認(rèn)同，非常推崇地用力點(diǎn)頭�！笧跆�、糖飴、糖膠……改天要爺做點(diǎn)芝麻糖、楊梅糖應(yīng)該也不錯�！�
「要不要來串糖葫蘆？」雙葉沒好氣地問。
「我饞了。」舞葉一臉正經(jīng)地道，雙葉毫不客氣地啐她一口，她壓根不以為意，徑自幽幽地說：「不過，就算咱們是和爺一道長大的，爺也不可能特地替咱們制糖。」
于丫兒垂著臉，不用舞葉明說，她也知道舞葉在暗指什么。
「也不知道爺?shù)娘L(fēng)寒好些了沒？」
「聽拾藏說，還咳著呢�！�
兩人一搭一唱，于丫兒把頭垂得更低了。難怪今兒個去牙行他未現(xiàn)身，原來是因?yàn)樗×�。于情于理，她都�?yīng)該去探望他，不管怎么講，他終究是幫她的人，不論感情，只是探病，該是無妨才是。
「這咳癥可是麻煩呢，難治�！�
「可不是，這時要是喝個老姜汁也不知道成效有多少……于姑娘，怎么著？」舞葉托著腮，瞧她走到跟前，佯訝問著。
「……我去給爺送老姜汁�！�
「怎么好意思讓于姑娘跑這一趟�！刮枞~語帶調(diào)侃，微勾的唇角泄露幾分惡趣味。
「應(yīng)該的�！�
舞葉笑得壞壞的，走到門外，不知道從哪變出一碗老姜汁�！敢埠茫覝�(zhǔn)備了一碗待會要送去，這就麻煩于姑娘了�！�
「不麻煩，應(yīng)該的�！褂谘緝盒⌒囊硪淼亟舆^手，走出門外又猛地回頭，小小聲地道：「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于姑娘了？」
舞葉揚(yáng)起柳眉，看了雙葉一眼。
雙葉不解地問：「改喚夫人嗎？」
「不是，我叫丫兒，我有名有姓，叫于丫兒�！闺m說她的爹娘識字不多，家里的孩子取名都極簡單好記，但她喜歡她的名字，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
「如果你把這話跟爺說了，改明兒個起，我就叫你丫兒。」舞葉理直氣壯地當(dāng)場開桌議價。
于丫兒半垂著臉�！肝蚁胂��！乖捖�，踩著碎步走了。
「怎么，今兒個去了趟牙行，倒是和于姑娘交好了，還要她跟爺多相處，你心底不難受？」雙葉待她走遠(yuǎn)了，覷了舞葉一眼。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舞葉睨了她一眼�！冈蹅兩矸衷僭趺幢热烁咭坏�，一輩子也是周家的家奴，就算爬上爺?shù)拇�，沒有名分更不會有地位�！�
「我以為你不會計(jì)較那些。」
「我不計(jì)較那些，但我計(jì)較爺開不開心�！刮枞~倚在門邊，注視著于丫兒的背影，瞧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走上長廊繞過園子，直朝主屋的寢房而去。「我喜歡爺，但我更喜歡看爺開心的樣子，只要爺開心，我就開心�！�
「是嗎？」雙葉走到她身旁，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眉頭不禁微皺，「她怎會知道爺?shù)膶嫹渴峭抢镒撸俊?br />
「就那頭亮著嘍，她不往那走，還能往哪走？」
「喔�！�
「拾哥�！�
拾藏守在寢房門外，遠(yuǎn)遠(yuǎn)的就瞧見一抹纖痩的身影走來，待她迎面輕喚出聲，教拾藏微愕了下。
「于姑娘不需要多禮�！�
「該要的�！�
「于姑娘這時分過來是——」拾藏瞅著她手上的碗。「這是要給爺?shù)膯�？�?br />
「嗯，我聽舞姊說他病了，咳得很，而廚房既然煮有現(xiàn)成的老姜汁，我就干脆送一碗過來�！顾疽獙⑼脒f上，但想了想，又問：「他睡了嗎？」
「嗯，爺喝了藥已經(jīng)就寢�！�
「他有找大夫診治了？」
「是的�！�
「那……」自己像是白走一趟了�！高@姜汁我?guī)Щ厝ズ群昧��！?br />
「也好，于姑娘今天剛進(jìn)牙行，也該是累了。」雖說遺憾爺已經(jīng)睡下，無法親自感受于姑娘的好意，但明兒個他轉(zhuǎn)告時，相信爺必定歡喜。
于丫兒點(diǎn)點(diǎn)頭，本是要走，又想到什么，忍不住問：「他怎么會病了？」
像是意外她有此一問，拾藏略微思索了下才道：「前幾日下大雨，爺淋了點(diǎn)雨，才會染上風(fēng)寒�！�
「拾哥都在爺?shù)纳磉�，怎會讓爺淋了雨？」前幾日的大雨雨勢驚人，她待在房里，光聽打在瓦上的雨聲，都感到驚心動魄，可是她要是沒記錯，那幾日聽雙姊說，他人應(yīng)該是在宮中的。
拾藏一時無言。雖然于丫兒說起話來軟綿綿，毫無半點(diǎn)殺傷力，但這問話太過犀利，教他有些招架不住。
最終，他只能無奈嘆口氣�！赋隽它c(diǎn)意外�！�
「拾哥，我沒有責(zé)問你的意思，希望你別在意，我先回去了�！共煊X自己逾矩，于丫兒欠了欠身，轉(zhuǎn)頭就走。
拾藏本想要送她回去，但瞧她熟門熟路的，便打消了念頭。“
只是……拾哥？真是新鮮，從沒人這樣喚過他。
周家牙行。
近正午時分，巴律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帳房，朝那抹背對著他的纖瘦身影而去，準(zhǔn)備動手嚇人時——
「巴哥哥，我已經(jīng)把印信文簿寫好了�！咕驮谒麃淼郊s一步遠(yuǎn)的距離時，于丫兒頭也不回地道，嚇得他以為她背后長了眼。
「你怎么知道是我？」可惡，他的樂趣不見了。
「今兒個說船埠那頭有商船到，雙姊和舞姊去幫忙了，能留在鋪?zhàn)永锏�，自然就是巴哥哥了�！怪劣阡佔(zhàn)永锏难览筛魉酒渎毭y得很，哪有空閑特地跑到后院嚇?biāo)?br />
巴律瞇緊了一雙桃花眼，漂亮的嘴撅得高高的，一副詭計(jì)沒得逞倍感失望，卻又不得不佩服她精辟分析的表情。
「巴哥哥，那么待會從商埠接回來的商貨也得要登記嗎？」她寫完最后一筆才回頭問著。
「不，那些都是從大丹來的藥材干糧，是羅家商鋪要的貨，屆時我會派人通知羅家商鋪的人過來點(diǎn)貨，不用寫在簿子里，你只要將每日托請交易的商家路引、字號、商貨等等資料寫上即可�！拱吐商州p撫著她的頭�！秆緝�，咱們牙行里的商貨有的是代客買賣，有的則是商家托尋，有的是咱們牙行自行屯貨，除了第一種，其余的皆不用寫在簿子里，那本簿子是要給官府瞧的，不用寫得那般詳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