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開的那夜,也就是你覺得我背叛你的時候……」蕭憶真坐在沙發(fā)里,懷里抱著小靠枕,「我已經(jīng)告訴她……我不愛她,而且準(zhǔn)備離開了。但是,在另一層面上,她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所以,我對她有些愧疚,以至于當(dāng)她擁抱我,我并沒有推開她,那的確是我的錯。事實證明,我也付出了代價。那一幕被你看見,我什么都沒有了!
「但是,我離開以后,你還是和她在一起。」
「我寫了好多信,請詠如轉(zhuǎn)給你,但是你從來不收。即使到教室找你,你給我的不是無情的嘲諷,就是置之不理。你鐵了心,連我的解釋都不要!故拺浾嫖宋亲樱Z氣哽咽,「就這樣拖了好幾個月,我也漸漸絕望了。后來,孟滄滄再一次告訴我,她已經(jīng)在美國打點好一切,打算等我畢業(yè)就帶我過去?上В切┰捯窃僭鐐一年讓我知道,我應(yīng)該會很高興的!
「孟滄滄是個事業(yè)有成的女人,也能給你美好的婚禮和幸福的往后。當(dāng)時,我根本什么都給不起!箤γ蠝鏈,他的敵意也就來自于此,除了她能給蕭憶真更好的生活之外,也因為她是個女人。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都勝過他這個男人,誰咽得下這口氣?
「我已經(jīng)不愛她了,要一個美好的婚禮還有和她的幸福往后做什么?」她苦笑,「我把對愛的失望遷怒到她身上,我完全忘記是我先對不起她,反倒認(rèn)為都是她的緣故,我才無法和你在一起……既然不快樂,我也要她和我一起痛苦,于是答應(yīng)和她去美國……」
孟滄滄本來就不打算放下蕭憶真,她用盡一切溫柔,想讓蕭憶真回心轉(zhuǎn)意。
聽到蕭憶真愿意再給她機會,她高興得不得了,根本沒有認(rèn)真思考對方的背后動機。
到了美國以后,孟滄滄依照約定,給了她一棟附帶泳池與花園的別墅,并且讓彼此擁有合法的伴侶地位,卻不是幸福的開始。
不知道誰說過時間是最好的止痛藥,但對蕭憶真來說,那全是戲言。
對孟滄滄已無愛意的她,從無感到厭煩,再從厭煩到嫌惡,負(fù)面情緒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直到她再無足夠的理智控制。
常常,她一個人坐在空蕩的屋子里,對一切感到無所適從。她總會在空洞的發(fā)呆中驚醒,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待在臺灣,跟著林靖風(fēng)上山下海,搜尋美景,以底片留下記憶,卻為什么身在這個她一點都不認(rèn)識的國度,待在這奢華的屋子里,過著自欺欺人的「幸!股睿
一起生活多年,孟滄滄在下班后最常見到的,是目光森冷、肢體僵硬的她,像雕像一般坐在沒有點燈的客廳里,為她準(zhǔn)備好的早餐及午餐,仍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
孟滄滄一開始總會柔聲安撫,只是無論她說了什么,蕭憶真的目光都投射在一個她永遠(yuǎn)進(jìn)不去的世界里,沒有反應(yīng);即使響應(yīng)了,往往也是言不及義的內(nèi)容。
雖然,偶爾她會對孟滄滄的耐心與溫柔露出笑容,但往往又會在轉(zhuǎn)瞬間凝結(jié)成冰。她一天比一天蒼白消瘦,像活在古堡里的幽魂,只要黎明來臨,便會終止生命力。
同樣身為女人,孟滄滄擁有比男人更敏感的感情神經(jīng),即便她不愿意承認(rèn),心里谷再清楚不過,蕭憶真的反常并不是水土不服,而是為了那個名叫林靖風(fēng)的男人。
終于讓孟滄滄崩潰的,是某一次她推開家中大門,看見客廳地上散落滿地的相簿,大大小小不下數(shù)十本,而蕭憶真坐在那堆相簿中,目不轉(zhuǎn)睛地翻閱著,甚至,還帶著若有所思的笑容。
她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所有相片都出自林靖風(fēng)之手。她不知道蕭憶真從哪弄來,畢竟當(dāng)初她們從臺灣帶來的行李中并沒有這些東西。積壓已久的怒火瞬間爆發(fā),她發(fā)出尖銳的叫聲,抓起一迭相簿往陽臺走去。
珍貴的東西被搶走,蕭憶真倏地站起身,一把捉住孟滄滄,充滿敵意地吼著,「孟滄滄!你干什么?!」
「把不需要的東西燒掉!」
「你敢燒!」
「我為什么不敢?!」孟滄滄將相簿往陽臺地上一扔,「就是這些東西把你變成這樣的!」
「孟滄滄,我警告你,」蕭憶真擋在她面前,「你要是敢把它們燒了,待會我就把整個房子都燒了,反正我什么都不需要!」
「蕭憶真,你要瘋到什么程度?!」孟滄滄忍無可忍,一把握住蕭憶真的手,「是你答應(yīng)和我到美國來的,為什么不好好過生活?!我對你不好嗎?!」
蕭憶真皺起眉頭,試圖摔開對方的箝制,一番掙扎后,她失重,跌落在地,發(fā)出一聲冷笑,「這就是我的目的啊。」
「你說什么?」
「我不想讓你快樂!」蕭憶真的吼聲尖銳刺耳,「都是你不和我好聚好散,我才無法和阿風(fēng)在一起,都是你!」
「我沒怪他介入,現(xiàn)在你反倒怪起我?」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個男人?」
「比得上又怎樣?我不想要!」
「你為什么不愿意再試試看,我們有幾年的默契,那個男人才闖入幾個月,就全部沒了?」
「自從我說要和你分手那天,就不再有可能了!
孟滄滄倒抽了一口氣,絕望地看著眼前的愛人。
女人在性格上有現(xiàn)實與殘忍的一面,當(dāng)她們對眼前的人已無愛時,是做得出任何傷人的決定的。所以,無論孟滄滄做得再多、再溫柔,蕭憶真都不會感動,也不會當(dāng)一回事,因為她已經(jīng)不愛她了。
自此以后,孟滄滄和蕭憶真的生活里只剩下互相傷害。她們透過任何想得到的方式,去戳彼此的痛處,直到蕭憶真精神耗弱,孟滄滄的體貼也被消磨殆盡,兩人形同陌路。
孟滄滄累了,她無力再挽回一個早已變心的女人,既然蕭憶真的靈魂從不曾到過美國,她要如此蒼白的軀殼有什么用?
某日下班以后,她向蕭憶真提出分手,也坦白動了和男人交往的念頭。
「對方是分公司的經(jīng)理,很有前速,在下一波升職名單中,而且追求我已有一段時間了!
蕭憶真聽了,情緒并沒有太大起伏,只皮笑肉不笑地說:「所以,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喜歡男人了?」
「我和你不一樣。」孟滄滄冷冷地說:「我無法再面對女人了,我受夠了!
但總算,她們達(dá)成共識。
解除伴侶關(guān)系的那天,孟滄滄握著失去意義的結(jié)婚證書,感嘆:「早知道會這樣,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多留在臺灣陪你。」
「不是遠(yuǎn)距離的緣故,是我們的相處本來就有了問題,當(dāng)時我也有許多心事不敢告訴你!
「所以,你打算怎么樣,回臺灣?」
「這里本來就不是我該留的地方!
「他身邊也許早有別的女人了!
「那也是我的事!故拺浾胬浜,「孟滄滄,我折磨你這么多年,已經(jīng)夠了!
當(dāng)感情變質(zhì),一紙婚姻證書便也從祝福變成枷鎖,無論報復(fù)或折磨,都已找不回當(dāng)初的悸動。她懶得去管孟滄滄是否真心愛著那個男人,也不想知道那會不會是另一道枷鎖,她無力顧慮,畢竟她的靈魂和人生,早破損到無力修復(fù)的程度。
她回到臺灣,躲開親友的關(guān)心,找到一份還算過得去的工作,沒有生活目標(biāo),如行尸走肉般活著,就像是飄浮在城市里的微塵,多了她或少了她,都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人會注意。
難以平復(fù)的愧疚是沉重的絆腳石,她只能獨自在夜里煎熬思念與眼淚。
聽完了蕭憶真壓縮的多年生活,林靖風(fēng)愣愣望著天花板,說不出任何話來。
從來沒有。
這四個字在他腦海盤旋。
從來沒有。
蕭憶真從來沒有和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為他煮過一頓飯或為了一點生活小事和他爭論;蕭憶真從來沒有看過他在工作上的表現(xiàn),即使當(dāng)年她陪他做過的攝影練習(xí)讓他得以在工作上游刃有余;蕭憶真從來沒有真正參與過他的生活,與他一起經(jīng)歷歲月淬煉……所有他計劃過的一切,蕭憶真從來沒有與他同行過。
然而,他以為已發(fā)生的,竟也從來沒有在蕭憶真過去幾年的日子里上演過。
蕭憶真和孟滄滄的婚姻,從來沒有幸福快樂、光芒閃耀;蕭憶真和孟滄滄在漫漫長夜里,從來沒有擁抱,只有傷害;蕭憶真和孟滄滄,從來沒有過他曾經(jīng)嫉妒無數(shù)次的美好結(jié)局。
從來沒有。
蕭憶真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針尖一般,反復(fù)凌遲他的心。
感情都有先來后到,如果他不曾闖人蕭憶真的世界,用他的存在綁住她,使她迷惑,她和孟滄滄或許有機會修正相處上的磨擦,也不用互相折磨,并且早已在美國享受彼此相伴的人生,怎樣都不會醉生夢死般地活著。
他太自私了嗎?一廂情愿認(rèn)為男人的胸膛才該是女人最后的依歸,只有和他在一起,蕭憶真的人生才會回復(fù)「正常」,于是把孟滄滄的付出視為無物,理所當(dāng)然地橫刀奪愛,殊不知,竟是把他最心愛的人推向無邊的黑暗中。
他想起黎詩雨說的故事。
蕭憶真如同被遺棄的娃娃,瑟縮在大房子的墻角內(nèi),不見天日,沒有靈魂;而她最希望能給她關(guān)愛的人,從來沒有再過問她的消息。
一陣強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季詠如說得沒錯,他確實毀了蕭憶真的人生。
曾經(jīng)有兩個時間點,他有機會做出阻止遺憾的決定,一是蕭憶真坦承對他有異樣感覺的時候,他不應(yīng)該順?biāo)囊,讓她忘了遠(yuǎn)在海外等候的孟滄滄;二是在他見到她與孟滄滄裸身相擁的時候,要是能多一些寬容,耐心聽她解釋,體諒她的為難之處,他們就不必虛度多年光陰,自我折磨。
可惜,每一次的關(guān)鍵時刻,他總是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讓精疲力盡的她枕著他的大腿,躺在沙發(fā)上淺眠。望著她的睡顏,已不復(fù)當(dāng)初的熟悉,曾經(jīng)青春的臉多了歲月褶痕,眉宇之間吸引他的神秘感,被一抹擔(dān)憂取代。
在靜默中,她從夢里驚醒,著急起身,「阿風(fēng)?阿風(fēng)?」
「我在這里。」他輕拍她的肩頭,「怎么了?作惡夢了?」
確認(rèn)依靠還在身邊,蕭憶真緊摟住他的頸項,「我以為,你又不要我了!
為了閃躲蕭憶真的碰觸,他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物品。低頭一看,她的茶幾底下,堆放著一本本尺寸不同的相簿。
「那些相簿……」
「你幫我拍的每一張相片,我都好好收著!箤τ诹志革L(fēng)疏離的反應(yīng),她強忍著心酸,說:「我曾經(jīng)偷偷請人幫我寄到美國,現(xiàn)在我回來,它們當(dāng)然要跟著我。那是我僅存的美好回憶了。」
他隨手拾起其中一本。
他不知道哪本才是第一本,甚至也忘了順序,這就只是他曾經(jīng)為她拍攝過的數(shù)千張照片中的其中一部分。
他握著相本,沉思許久,然后把相本平鋪在膝上,一翻開,記憶也就跟著翻滾至眼前。這本相簿,是由他當(dāng)初最滿意的幾套作品集結(jié)而成,每一張照片底下,都附上一小段他親筆寫下的文字。
第一張照片,蕭憶真配戴作工細(xì)致的羽制翅膀,抱膝坐在狹小的箱子里。我想把天使裝在箱里,隨身攜帶,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天堂。
第二張照片,蕭憶真穿著簡單的居家服,傭懶躺在沙發(fā)上。想給你一個家,你最真實的一面就是最美的一面。
第三張照片,蕭憶真身著亮眼的禮服,從豪華車內(nèi)優(yōu)雅走出。怎么了?才一離開就開始想你。回眸吧,讓我的眼眸取代閃光燈,留住你的笑容……
第四張照片,蕭憶真如同穿梭森林里的精靈,蹲坐在滿是落楓的地面上,神情迷惘。我迷失了,在你為我設(shè)下的幻境之中……
一共二十張照片,曾經(jīng)都是他最具代表性、也最喜歡的作品。他合上相本,目光移向茶幾底下密密麻麻的冊子,「你真的都收著……」
「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看著它們,就彷佛看見你拿著相機站在我面前。你說過的,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里都會有你!
「蕭憶真……」
思緒糾結(jié),心中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一閃而過,他的傷、她的痛,還有應(yīng)該被歸于命運操弄的際遇如浪濤洶涌。
許久,他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和蕭憶真,還有可能嗎?
寫壞了的故事,可有機會重新來過?
他握上她冰冷的手,試圖感受由此涌起的情緒,歉疚、遺憾……可惜,就是沒有屬于心動的部分,到最后,竟然浮現(xiàn)一陣難以放下的心虛。真的,是心虛,懸在半空中,害怕被人看透的惶恐。
她緊靠著他,在他耳后重重留下吻痕;停留一會之后,捧起他的臉頰,又留下一個吻。憑著記憶,她還是熟知他的身體,深吸了一口氣,她將手伸進(jìn)他衣服里,探上結(jié)實的胸膛。
在她準(zhǔn)備印吻在他唇上時,他推開了她。
情緒的浪濤一波波席卷,最后被沖上岸的,是黎詩雨的凝視,以一雙憂傷的眼神。
終于,他恍然明白,那揮之不去的心虛自何而來。
「對不起,蕭憶真。」他看著她,語氣里只有歉意,「不可能了!
「為什么?」她努力想維持笑容,卻阻止不了視線益發(fā)模糊。
「過去了。」他嘆了一口氣,「而我們,并沒有能力修復(fù)過去!
「阿風(fēng),你還恨我,是嗎?」
「我曾經(jīng)很恨,想到你和孟滄滄過著美好的生活,我就巴不得馬上死掉!
他坦承,「但是,聽了你這幾年的生活,我已經(jīng)沒有立場去恨了。阿黎說得對,我只是不甘心、不懂得放下,而不是真的恨你。」
「既然不恨,也懂我的委屈,為什么不試著接受我?」蕭憶真的絕望在臉上交錯縱橫。
「說真的,我對你感到抱歉,也覺得愧疚,如果要我補償你,我不會拒絕……」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要是這樣做,我就會像當(dāng)初待在孟滄滄身邊的你一樣。」
「你真的愛那個阿黎?那個女孩?」
「如果你想聽實話,是的,我現(xiàn)在很愛阿黎。」他看著她,紛亂的心終于沉淀,「剛剛你擁抱我的時候,我突然有種背叛她的感覺,所以我想,答案再凊楚不過了。」
「這就是你和我不一樣的地方。」蕭憶真痛哭失聲,「你把我推開了,當(dāng)初我卻沒有把孟滄滄推開。」
她不如他,未能明確表示對愛的決心,才會一敗涂地。愛她的人與她愛的人全都付之一炬,只剩下無邊的孤寂。
最后,她的世界里還是只有她自己。
她狠狠哭吼,每一聲都是對自己的失望,每一滴淚都是對愛的無知與儒弱。
「蕭憶真……」
「不要管我!」她持續(xù)抱頭痛哭,眼淚混著鼻涕流了滿臉,是他不曾見過的狼狽!肝覜]有辦法停下來,真的沒有辦法停下來!」
也許,這樣也好,在這個時候,讓她盡情發(fā)泄是最好的方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適時遞上衛(wèi)生紙,直到她心中的最后一絲不平消散。然后,她就會明白,要撫平心中的遺憾,并不能一直回頭看。
哭了一夜,直到晨曦透進(jìn)屋內(nèi),蒸發(fā)蕭憶真臉上的淚痕。她哭累了,大病初愈的身體已筋疲力竭。他將她攔腰抱起,送到床上去睡。
她握住他的手,「你要走了?」
「你需要休息!顾f,「我也得去工作了。」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攝影棚只能讓客人和工作人員進(jìn)入!
「我付錢,到你店里拍一套。」
「就算要,也不是今天!顾崧晞裰骸改闵眢w狀況不好,眼睛也哭腫了,先好好休息吧,以后再說。」
「這都是化妝可以解決的事!顾浅猿郑改懿荒茏屛以偃涡砸淮,請你幫我拍一套照片,就當(dāng)作是最后的紀(jì)念,然后,我不會再要求你什么!
拗不過蕭憶真的苦苦哀求,他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yīng)你,但你不休息真的不行。如果你要拍照,就先好好睡一覺,我去公司替你安排。明天中午再過來接你,好嗎?」
「好,我休息!顾鸨蛔由w上。
「還有,一定要答應(yīng)我,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就算是要報復(fù)我,也要過得比我好才是,好嗎?」
「我知道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老天沒打算讓我活在夢中,就代表祂還希望我留在現(xiàn)實里好好學(xué)習(xí)!
合上門離開之前,他如釋重負(fù),心中卡了很久的瘡疤突然剝落了。如黎詩雨說的,那道痕還是在,提醒他過去發(fā)生的事,心里卻不再為此拉扯。
對于蕭憶真,他不舍、惋惜,也愿意彌補她心中的遺憾,但不是用感情。
因為,那個位置,現(xiàn)在是黎詩雨所擁有的。
由于是拍攝淡季,又屬平日,「PR」并沒有太多預(yù)約顧客,所以能夠順利安插蕭憶真的行程。
林靖風(fēng)幫她選了最好的攝影套系,并付清所有費用。
「蕭憶真?」杜維倫看著預(yù)約單上的名字,忍不住皺起眉頭,「她不是你所謂的初戀女友嗎?」
「你把錢收好就好,問那么多干嘛!顾淅涞卣f,「換了衣服上了妝,進(jìn)到攝影棚,都是客人,誰都一樣!
「喔,是哦?」杜維倫別有它意地笑,「如果黎詩雨知道你的前女友來拍照,還指定你做攝影師,不知道會怎么想哦?」
「我懶得跟你扯。我和蕭憶真已經(jīng)沒什么了。」
「好啊,我等著看!苟啪S倫把收據(jù)推到他面前,「希望這次你不是唬爛,要不然,黎詩雨又要變成你腳下的亡魂了。」
他懶得解釋。言語解釋要是有用,只要一句「世界是美好的」,全人類大概都會像嗑了藥般飄飄然,不再痛苦。他收起收據(jù),簡單交代:「我去接她過來!
當(dāng)天的拍攝相當(dāng)順利,即使多年不再合作,兩人的默契并沒有隨著時間淡去,他一個眼神、簡單的手勢,她馬上能接收訊息,理解他要的是什么。
她最后一套服裝,是深黑風(fēng)格的新娘禮服。她想,這輩子大概再沒有機會為他穿上白紗,期待婚禮的也只剩下她一個人,所以,選了孤獨、不為希望代言的黑色。
倚在巴洛克風(fēng)格的躺椅上,等待他架設(shè)燈光的空檔,她借機再與他聊了幾句:「我聽她們說,你從畢業(yè)以后,就一直做攝影工作?」
「嗯。」他點點頭,一面調(diào)整燈光強度,「從攝影助理做起,跟在攝影師身邊學(xué)了一年多,轉(zhuǎn)升攝影師,換了幾間公司,這兩年才到『PR』來。比起風(fēng)景,我還是比較喜歡拍個人寫真。」
「以你的才華,應(yīng)該可以開一間攝影工作室吧?」
「我只喜歡拍照而已!顾S口答。「反正我沒有什么大理想,待在這里,每天都有客人讓我拍,生活也過得還不錯,已經(jīng)足夠了!
「阿風(fēng),對你來說,攝影是什么呢?」她有點意外,竟然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留下美的一瞬間!够艘恍⿻r間,他才想起攝影帶給他的最初感動,「因為我們都知道,青春會隨著成熟消失,年華會隨著歲月老去,所以才需要為往后留下這一刻的美麗,等到一切都成往事以后,還有相片可以回味!
她淡淡笑著,同意他的看法,「所以,身為一個攝影師,你的責(zé)任相當(dāng)重大。」
他舉起相機,簡單地指示,「好,看我這邊,臉再往右側(cè)一點……對,就這樣。」
不停歇的快門聲,為蕭憶真留下了她就要到尾聲的青春,出自于她所愛之人的手,那一分一秒,她格外珍惜。自此以后,她對林靖風(fēng)的不舍,以及再無機會如愿的感情,也就只能鎖在那一張張靜止的畫面里。
「這么多年來,你一定拍過很多女孩子了?」交換姿勢的時候,她問,「你還有想起我問過你的問題?」
「什么問題?」
「胸部很大、腿很漂亮、臉很誘人,如果可以當(dāng)女朋友就太好了?」
他的視線自鏡頭轉(zhuǎn)向她,沉默了好一會。
如果視覺的記憶是一卷又一卷的底片,不可否認(rèn),他記錄最多的就是女人的身體。只要能刺激他反應(yīng)的,他向來大膽爭取。「我的確和不少被我拍攝過的女人在一起過,她們的胸、腿、臉孔都讓我流連,但是,我卻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對不起,是我讓你對愛情失去信心。」
他不想談?wù)搶﹀e問題,事到如今,誰對誰錯都已經(jīng)沒有意義,因為緣分沒有選擇為他們譜寫續(xù)集,也不再有藕斷絲連的必要。他抬起手,示意她移動視線,「眼睛看這里,身體左側(cè)……對,眼神多一點,很多故事那樣。好,good!」
畫面中的她,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藏在黑色面紗下,卻遮不住閃爍,深沉的眼眸彷若看透愛情:她只是走到其中之一的結(jié)局,孤獨。
畫面之外的她,也忍不住感慨:「而我也不再擁有愛情。」
「蕭憶真,我們應(yīng)該為過去不停遺憾嗎?」這個問題,他也自問,「看看過去幾年,我們?yōu)榱艘粓霾粓A滿的愛情做了什么?在我同事眼里,我是從不對女人認(rèn)真的混蛋,以至于沒人相信我愛上阿黎,連我自己一開始也不相信;你折磨了孟滄滄好久,卻也從來不為此感到快樂,賠上多少年的青春,最后什么也沒有!
如果漩渦的中心點,他們所渴望的愛情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懊悔、遺憾、不平,何苦再跟著打轉(zhuǎn),讓所有負(fù)面情緒變成無法解套的生死輪回,轉(zhuǎn)完一生,最后,在離世前一刻繞出更大的黑洞:原來這一生他們從不懂得如何去愛,也不曾在痛苦里解脫。
這是他們想要的結(jié)局嗎?
「你找到了阿黎。」她無奈地笑,「你可以利落地拋下過去,但是,我沒有找到另一個能帶給我快樂的人,而你還一直在我心里!
「人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就是無法回到過去!顾畔孪鄼C,「我和阿黎也有該處理的問題,但是我和你的問題,你應(yīng)該放下了!
「阿風(fēng)——」
她還想說什么,卻被他打斷,「拍得差不多了,就這樣,去卸妝吧。離開之前,別忘了和客服人員確認(rèn)挑片時間!
應(yīng)該放下了。
她在心里覆誦這句話。
他之所以那么說,除了希望她別再為過去折磨自己之外,大概更想讓她知道,他已經(jīng)放下了,愛情里的遺憾,不再需要她來圓。
無聲走出攝影棚,兩人同時看見等在柜臺的黎詩雨。
「阿風(fēng)!」見他出來,黎詩雨立刻熱切地打了招呼。由于蕭憶真頂著濃厚的攝影妝,一時之間沒讓她認(rèn)出。
「阿黎,你怎么會來這里?」他驚喜。
她手里捧著一本書,爽朗笑著,「出了新書,想送你一本,所以過來等你下班。」
「我差不多了喔,把器材收一收就好了!
林靖風(fēng)溫柔的口吻,曾經(jīng)是蕭憶真熟悉不已的,如今卻屬于另一個女人,讓她的存在更顯諷刺。蕭憶真冷眼看著,喉里卡著咽不下的苦澀。
同時之間,黎詩雨的視線移向蕭憶真,終于從描繪細(xì)膩的眼線及煙熏妝里認(rèn)出,「蕭憶真?」
「嗨,阿黎!顾龘]揮手,無事般向黎詩雨打了招呼。
「你……不是……有狀況嗎?」黎詩雨的目光中升起一絲錯愕,「怎么不在醫(yī)院?」
「我已經(jīng)沒事了!
「所以,你和阿風(fēng)——」
林靖風(fēng)立刻解釋:「阿黎,她只是來拍一套照片留念,等會就離開了!
「是啊!故拺浾婀首鬏p松地說:「很多年前我就是阿風(fēng)的攝影模特兒,有很好的默契,拍攝下來也比一般人順利許多!
「喔,那真是太好了!估柙娪晷χ,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對林靖風(fēng)說:「阿風(fēng),機會難得,你們一起去吃個晚飯吧,好好敘敘舊,別管我了,我有很多事可以做。」
「你不生氣嗎?」蕭憶真看著她。
「我為什么要生氣?」黎詩雨銀鈴般的笑聲在空氣中回蕩,「你們聊吧,我先走了!
沒等林靖風(fēng)回應(yīng),她一轉(zhuǎn)身,走出了店門,投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阿黎——」林靖風(fēng)馬上跟著往門外走,蕭憶真伸手拉住他。
「她讓你跟我吃頓晚飯的!
「我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顾运氖种袙昝摚瓮擁\的馬,往目標(biāo)狂奔而去。
蕭憶真看著空蕩蕩的店門,愣愣跌坐在待客的沙發(fā)上。
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杜維倫開了口,「他都已經(jīng)離開了,你還不走?」
「如果他心里有我,就會回來!乖捠沁@么說,心里卻清楚,林靖風(fēng)心中的指南針指向的不再是她。
「阿黎!」無視熙來攘往的人潮,他一次又一次呼喊烙在心口的名字。
「嘰——」刺耳的煞車聲硬是壓過火聲喧鬧,林靖風(fēng)順著聲響方向猛然回頭,驚見一部失控的轎車正朝向飄長秀發(fā)的女孩撞去。
他來不及反應(yīng),一聲巨響撞碎了他的思緒,女孩以扭曲的姿勢倒臥在一旁的分隔島上,像個破碎的洋娃娃。
洋娃娃。
破碎的。
柏油路面、驚恐的人群、一團亂的車陣,彷若在同時間一起墜落地獄。
當(dāng)撒旦有心毀滅一切,沒有人有資格選擇幸福,就連活著都只是荒謬的笑話。
在不停傾倒的殘垣斷壁中,塵埃不只模糊了他的眼,甚至搗毀了呼吸系統(tǒng),讓他痛苦得喘不過氣。跪在魔王面前俯首稱臣的時間已不遠(yuǎn)了,他豁出去了,在虛無之中發(fā)出最后一聲呼喊——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