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主子決定的事情,奴仆們不敢過問,但是,與其說他們噤著聲,不若說他們是沉默,替他們心里最厲害的小總管,最完美的女主人而感到無法言喻的哀傷與不舍。
問守陽站在南院里,看著已經(jīng)是綠葉成蔭的辛夷花,這里并非是他喜愛的地方,卻是沈晚芽的最愛。
他還記得一連兩年的春天,她都回來這里摘辛夷花,而且只摘白色的,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一個人使著梯子爬上爬下,摘了滿滿一大籃的白辛夷花,說要做香精。
那時候,他就站在一旁看著,說她像只野猴子一樣,這話惹得她不高興了,摘了朵白花往他扔過來,恰好就砸在他的額頭上。
而他也不甘示弱,拿起那一籃她辛辛苦苦摘下來的白辛夷走到小池子邊,威脅著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倒下去,嚇得她差點從梯子上跌下來,急忙地跑過來拉住他,好聲好氣地向他道歉,把一大籃子的花給搶回去。
“你小心一點,剛才差點就從梯子跌下來,我鬧著你玩的!”
想到她可能會跌斷腿,他就忍不住覺得擔(dān)心又氣惱。
“我怎么知道你哪一次是鬧著玩,哪一次不是?”
她被他吼得一臉委屈,卻只是扁了扁嘴,沒再說下去,抱著她那籃子心愛的白辛夷回到樹下,繼續(xù)爬到梯子上去,只是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不斷低頭看著自己辛苦的成果會不會又要遭他毒手。
在那當(dāng)下,他被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反應(yīng)給弄得好氣又好笑,跟著她走回樹下,彎身拾起她剛摘來扔他的那朵白花,湊近鼻子聞著花香,一直以來,在她身上就是那個味道。
風(fēng)吹來,樹葉沙動,讓問守陽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如今,葉已成蔭,那充滿花香的春天早就已經(jīng)消逝得不見蹤影。
而他與沈晚芽,也不可能再回到當(dāng)時了!
她看見你心里的傷了,那你呢?看見她心里的傷了嗎?
他想起那日唐老太爺語重心長所說的話,知道他休離了沈晚芽的消息,老人家沒有責(zé)備,只是淡淡地嘆了一口氣,說了這句話之后,便起身走進(jìn)了內(nèi)室,直到他離開之前,都不曾再出來過。
后來,他又去拜訪了老人家兩次,希望他可以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只是,老人家卻沒再見他,只是派人出來傳了一句話。
改日,帶晚芽丫頭一起來,要不,就別再來見我了。
問守陽泛起苦笑,他一直知道唐老太爺對沈晚芽的愛護(hù),卻沒料到竟然到了這般偏疼的地步!
沒有沈晚芽,今生今世,他問守陽的恩人便不肯再見他了!
他走出了南院,驀地,一抹熟悉的湖綠色映入他的眼簾,在同一瞬間令他的胸口為之刺痛。
“站住!”他沉聲喝道。
湖綠色的身影顫了一顫,膽怯地回頭,并非是沈晚芽,而是萱香。
“爺……”萱香聽主子的語氣不悅,以為自己做錯了事。
不是她!霎時間,問守陽分不清楚內(nèi)心的情緒是松了口氣,還是失落,他看著萱香身上的湖綠色衣衫,喃喃地說道:“她也有一件相同的。”
同樣的花紋,同樣的顏色,不過款式是件坎肩兒,天氣乍暖還寒時,會見她穿上。
“爺說的是芽夫人……不,是沈姑娘嗎?”萱香連忙改口,就怕被主子責(zé)罵她沒長記性,如今的芽夫人,他們這些奴才就算想再叫回她一聲“小總管”都已經(jīng)不被允許了。
她點了點頭,答道:“是,這匹綠杭綢當(dāng)初是唐家的太爺賞給沈姑娘的,她自個定做了件坎肩,剩下的布匹就賞給我們幾個小丫鬟,因為這布料的質(zhì)地好,平時我們是不拿出來穿的,今天是奴婢輪休的日子,要進(jìn)京上街去瞧熱鬧,所以就把好衣服拿出來穿……對不起,請爺恕罪,如果爺瞧了不喜歡,奴婢這就去把身上的衣裳給換掉!”
“不必了,你去吧!”他苦笑了聲,心想做什么要換掉呢?他在意的又不是衣服,而是那個人啦!
在萱香走后,他環(huán)視著偌大的庭院,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在找尋著那一襲她個慣愛穿著的湖綠顏色,他沒有一刻不在等待,卻也同時不愿意見到,矛盾的心情極好要叫他感到焦躁浮動了起來。
他想見她嗎?
明明是他自個兒親口訂下規(guī)則,要她今生今世別教他再見到!
而神通廣大的她,竟然還當(dāng)真就做到了!
以前,當(dāng)有人對他說“宸虎園”的占地廣大,是當(dāng)今少見的大宅院,他的心里并不當(dāng)一回事,畢竟是自小生長的家,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如今,他竟突然覺得這園子遼闊得像是無邊無際的海,而沈晚芽就像根針?biāo)频模淙肓诉@海里,竟再也難以尋找。
他知道她仍舊歇住在“蘋秀院”,倘若他有心要見她,也不是不能去“蘋秀院”找她,但是,他不會去找她,無論如何,也都應(yīng)該是她來向他討?zhàn)埐攀,畢竟是她自己做錯了事,哪有他先認(rèn)輸?shù)牡览恚?br />
這些年,沈晚芽在“宸虎園”里里外外進(jìn)出,對于園子里的路徑摸得十分透澈,只怕就算是生長在這里的主人家,都不會比她更熟捻,再加上園子里的奴仆們個個幫襯著她,問守陽都還在幾進(jìn)之外,她就已經(jīng)先得到風(fēng)聲了。
沈晚芽站立在兩棟樓屋之間的通廊之內(nèi),位置居高臨下,剛好可以看見問守陽喊住了萱香,兩人說了些話,然后他就打發(fā)萱香走了。
至于他們說了些什么話,因為剛好位于逆風(fēng)之處,再加上還有一點距離,所以她只能聽見斷續(xù)的幾個字。
然而,在萱香離去后久久,問守陽卻仍舊站在原地,環(huán)視的目光像是在找尋著,她在他臉上看見了淡淡的悵然。
他在尋找誰呢?
他看見萱香穿著她一貫喜愛的湖綠色衣飾,所以喊住了她,難道,他以為萱香是她嗎?
是她嗎?在他眼里所尋找的那個人,是她嗎?
隨即,沈晚芽在心里苦笑,不,不可能是她,如今的她,是他在這天底下最不想見的人呀!
又或許,喊住了那一身湖綠色衣衫,是以為她不守他的規(guī)矩,隨處在“宸虎園”里走動,憤怒地想要叱責(zé)她吧!
咫尺天涯。
這句話用來形容他與她之間,是再貼切不過了。
“芽夫人。”歸安不知道何時走過來,笑喚她道。
她回眸瞠了他一眼,“還喊芽夫人?我已經(jīng)不是了。”
“那不然喊小總管好了!咱在私底下偷偷喊,別教聽見就好了!在我們這些奴才們的眼里,你是最讓咱們引以為傲的小總管!睔w安笑咧咧的,還是一臉憨直的模樣。
沈晚芽被他逗得失笑不已,心想,或許在這“宸虎園”里,像歸安這樣的人才是最堅強的,也許他該學(xué)他,單純快樂地活下去就好了!
看著歸安,她想到了秦勇,這兩年在她的安排之下,在她心目中一直長不大的男孩已經(jīng)成親也當(dāng)?shù)耍m然他一直不能明白她為什么要安排秦震離開,但卻也說如果他們爺爺還活著,也會希望無論是天分資質(zhì)都算上乘的秦震出去闖蕩,讓他出去歷練受苦一下也好,免得日后要惹大麻煩。
忽然,就在這時,有人從背后揪住沈晚芽,揚手摑了她的臉頰一巴掌,清脆響亮的聲音,伴隨著痛楚讓沈晚芽好半晌回不過神。
“鳳姨!你怎么打人?”歸安沒想到打人的竟然是鳳九娘,被嚇了一大跳,急忙忙地?fù)踉谒齻儍扇酥g。
“歸安,你不要說話!鄙蛲硌块_口喊住他,伸手將他按到身后,“鳳姨是長輩,長輩要教訓(xùn)后輩,后輩就只要乖乖聽著就好了!
“你說教訓(xùn)嗎?對,我就是要教訓(xùn)你,因為我不打你這巴掌,難消我心頭之氣!”鳳九娘冷哼了聲,明明是打人的一方,但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比被打的人更痛。
“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是個貼心又可人的姑娘,可是,你會不會聰明得太過分了!沈晚芽,說到底是誰逼你了嗎?逼得你非要演那出戲不可?以為你小產(chǎn)的那天,我心里有多難過你知道嗎?我沒想到你會利用我!一開始就沒有孩子,你跟我直說就好了!你想要對付范柔紅,我不會有意見,可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鳳九娘嘴里堵了一口氣說不下去,她想讓沈晚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傷了多少關(guān)愛她的人的心!
“我當(dāng)然可以直接跟鳳姨說,我其實并沒有懷孕,可是,如果我能夠演出一場孩子小產(chǎn)的戲,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向我關(guān)心為什么還未懷上身孕,過一段時間之后,當(dāng)你們又耐不住性子時,我可以用那次的小產(chǎn)傷了身子當(dāng)借口,讓大夫?qū)δ銈冋f,我已經(jīng)不能再懷上子嗣,從此,我便不需要再面對你們?nèi)魏稳说淖穯,而范柔紅正好當(dāng)上殺我孩子的兇手,身為我孩子的爹親,又怎能娶她進(jìn)門呢?所以,她能當(dāng)上問家夫人的機會,將是微乎其微,打破繡屏那天,她擺明了要對付我,所以,我就只好讓她永無翻身之日,我想,這就是鳳姨想要知道的來龍去脈,事到如今,我也沒什么好隱瞞你的了!
她以極其平靜的嗓音說著每一個字,彷佛說著再普通不過的事,讓在場的鳳九娘與歸安反應(yīng)不過來,心里不無驚駭。
就算,他們能夠猜想到她的目的,但是,當(dāng)她一字一句說出內(nèi)心的盤算時,他們還是忍不住要覺得她可怕。
曾經(jīng),她是他們崇拜景仰的小總管,在“宸虎園”里,每個人都喜歡著她,她總是能夠做些事情,讓他們?nèi)滩蛔∫矚g她一些,但是,如今他們也忍不住要猜想,他們對她的“喜歡”,是不是也都在她的盤算之中呢?
沈晚芽能夠猜到他們二人內(nèi)心的想法,不由得泛起一抹淺淺的苦笑,掃視了他們一眼,“如果那么沒有什么想問我的了,那我必須先回去給義父煎藥湯,就先失陪了!
說完,她頷了頷首,轉(zhuǎn)身離開,依舊是一貫的平靜,與紅腫的臉頰形成極強烈的對比,而這不吵不鬧不爭辯的態(tài)度,教鳳九娘的心里更加火大。
“你這丫頭!真的……枉我白疼你一場了!”鳳九娘忍不住對著她的背影大叫道,只見她的身形微頓了下,側(cè)首朝著身后點頭致意了下,然后繼續(xù)往前走,頭再也不回,終至消沒在門墻之后。
和風(fēng)送爽,今兒個的天晴雖然還帶著三分的沉霾,可是已經(jīng)不像前幾日細(xì)雨綿綿不斷,終日不見陽光。
“澄心堂”里里外外趁這晴天忙成了一片,大伙兒忙著把抄好的紙壓榨去水,在焙壁上刷平烘干,每個人的手腳都十分利落,有說有笑的,看起來一片和樂融融。
而在另一端,問延齡讓人搬來一張大桌案,與沈晚芽兩人把已經(jīng)用排筆再次刷染綻青的瓷青踐再做一道工續(xù),他們各拿著一塊圓石,在紙面上磨出光澤,這道砑光手續(xù)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費功夫。
“對對對,就是這樣!眴栄育g一邊打磨著,一邊看她的手法,忍不住笑著點頭,“你的手勁拿捏得可真好,不像那些笨手笨腳的家伙,這活兒啊我根本就不敢交給他們?nèi)プ。?br />
“是叔爺不嫌棄我,我剛才不也磨壞了幾張嗎?”沈晚芽做事一向很得要領(lǐng),幾次的失敗就能夠讓她摸索出門道,很快就能做得比人好。
“要是那些家伙可以只磨壞幾張就悟出門道,我又豈會舍不得呢?”問延齡哼哼了兩聲,一邊打磨著,一邊跟她有說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