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shí)日她定是受夠了折騰，時(shí)時(shí)警戒防備，片刻也不能合眼，而今有他在，她可以好好睡，什么都不用怕。
梅映宛枕著他的肩，輕聲嘆息。
這情境，令她想起十年前，山野間的那個(gè)夜晚，他也是這樣背著她，將她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這人，看似鄉(xiāng)野粗人，卻用那樣細(xì)膩的心思護(hù)著她。
“你的傷……好了嗎？”昏沉倦累中，仍不忘詢問。
“小姐安心，已無大礙�！彼{(diào)整氣息，聲音力持平穩(wěn)無波，不教她察覺異樣。
“那就好……”細(xì)腕一揚(yáng)，不經(jīng)意觸及他頸膚——
不對，他若當(dāng)真無礙，怎會冒冷汗？
嫩掌順著頸際摸索，經(jīng)由頰畔，最后平貼額面，都是冰冷汗水！
“衛(wèi)，你不舒服嗎？是剛剛受的傷？還是——”是那道傷，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梅映宛驀然頓悟。
“不，我沒事，他沒傷到我，小姐別亂猜�！�
“讓我下來�！�
“小姐——”現(xiàn)在的她，根本沒有力氣走出這個(gè)村落。
探往他心窩處的掌心，觸及一片濕濡，她知道那是什么。
梅映宛閉眸，阻止眼眶濕意，再開口時(shí)，聲音平靜�！昂�，你不放我下來，那到前頭的破廟去，我們在那里待一晚�！�
“這樣不太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若教人撞見……
更何況，她還有個(gè)生性多疑的丈夫，她遲一日回去，對她就愈不利，這她不會不明白。
“我還撐得住，我們——”他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她阻斷。
“我堅(jiān)持！”
“：．是�！彼麑@息咽回腹中，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破廟里去。
“小姐歇著，我去撿些枯枝，生火取暖�！痹谄茝R里頭清出一方潔凈之地，鋪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著張羅其他。
梅映宛看著他忙進(jìn)忙出，生了火，還不曉得打哪兒抓了幾尾鮮魚，盛著清澈溪水煮了鍋鮮魚湯。
這傻瓜��！他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卻奮不顧身趕來救她，還張羅東、張羅西，不教她挨冷受餓……
陣陣酸熱刺痛之感沖擊眼眶，她靜默地凝視著破廟門外，那固執(zhí)守護(hù)的背影。
張羅好一切后，他便像尊門神般，靠坐在門外動(dòng)也不動(dòng)，她喚了幾次，他執(zhí)拗地說不進(jìn)來就不進(jìn)來，為了不損及她的清譽(yù)，寧可在外頭挨冷受凍。
兩人各據(jù)一方，靜默著，各懷心思——
她捧起攬?jiān)趹阎械膶殑�，寸寸輕撫�！肮皇悄惆 �
他回眸，靜凝著她�！笆��！�
他，是那個(gè)衛(wèi)少央，于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夠?yàn)樗赖男l(wèi)少央。
梅映宛輕嘆。“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她認(rèn)得這把劍。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齋。那里住著一位隱居老者，曾受惠于她，固執(zhí)老人堅(jiān)持要回報(bào)，于是與她約定，來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這個(gè)人情，向他要來那把上古名劍，用來答謝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會需要的。
她托娟兒轉(zhuǎn)交，留了一句話——“寶劍贈(zèng)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會是。
衛(wèi)少央緊握寶劍，當(dāng)下情緒激蕩不已，奔向大門方向，那兒炮竹連天，她在婢仆簇?fù)硐抡匣ㄞI，擾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陣風(fēng)吹來，不知巧合還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紅蓋頭，她翩然回眸，目光對上了人群里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畫，一身的紅襯出絕艷身姿，將她點(diǎn)綴得不似凡塵中人。他再?zèng)]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間，他紅了眼，心中酸楚。
謝謝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無聲地，以唇形告訴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錦，別教我失望。
她不說，他卻懂得。
媒人婆拾起紅蓋頭，匆匆覆上，攙著她進(jìn)了花轎。
兩人命運(yùn)，就此殊途。
尚書府那晚，在他說出“衛(wèi)少央”這個(gè)名字時(shí)，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涌，她記起了那段過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窮志不窮，說要帶兵打仗的堅(jiān)毅神情、他奮不顧身與惡狼搏斗救下她、他清澈如鏡的眼眸，胸懷坦蕩蕩，那時(shí)她便知道他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將來必有所為。
他果真沒教她失望。
她沒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釋，而是呆立在房門外，聽到桌椅翻倒的聲響時(shí)，她再度回到房內(nèi)，親自為他打理傷口，凝視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沒有回房。
再怎么解釋，都沒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妻子，他要尋花問柳，也由著他去，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對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沒料到，這個(gè)男人會傻氣地為她搏命。
“衛(wèi)，你進(jìn)來�！�
他不為所動(dòng)。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幾乎令她百口莫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cuò)，令杜天麟再有借口錯(cuò)待她。
“小姐喝完魚湯，就快快歇著�！�
“我必須瞧瞧你身上的傷，你不過來，我會過去�！绷嗥鹑箶[，表示她說到做到。
衛(wèi)少央陷入兩難，正猶豫著，纖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見她動(dòng)手撥開他胸前衣物，他大驚�！靶〗�，我自己來——”
“手拿開�！�
他吶吶地張口，在她的瞪視下，竟說不出話來，乖乖從命。
“都流那么多血，竟然還在強(qiáng)撐，你實(shí)在是——”她嘆息，無一百了，低頭審視傷口，專注于上藥。
他尷尬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面頰浮起可疑的紅暈。
她停住動(dòng)作，似在思索什么，抬眸�！澳銥槭裁匆獊�？”
衛(wèi)少央神色一僵。
這件事，該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么也不是，不該強(qiáng)出頭，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難堪地僵默著。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于插手干預(yù)，惹人非議？
該說嗎？該讓小姐知道，杜天麟棄她于不顧的事實(shí)嗎？他若不管，就真的沒人關(guān)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負(fù)情絕義，她會極傷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著，小心措辭。
“十年夫妻，他是什么樣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棄舊尚且不及，豈會為她涉險(xiǎn)？也只有眼前這傻子，才會重情重義，惦著十多年前的舊恩，抵命相報(bào)。
“我問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議，為何還來？你是一品朝官，聲勢如日中天，一舉一動(dòng)更該當(dāng)心，以免落人口實(shí)——”
“我不在乎那個(gè)！沒有小姐，何來今朝如日中天的衛(wèi)少央？”他的人生，是從十八歲那個(gè)夜晚，她給了這個(gè)名字開始，獲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為他會為了什么鬼名聲，不顧她的安危？
她搖頭�！罢f你傻，還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沒人記得了，你偏掛在嘴上�！�
“我不只掛在嘴上，還放在這里�！彼噶酥柑恃男目��！拔艺f過，至死不忘。”再痛、再殘缺的心，都會記著。
這男人，異常執(zhí)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將她惦在心底，十年間不曾或忘，只可惜——
終究無法成就情緣。
一抹澀意，掩在悠淺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過，別惦著我�！�
“小姐，你快樂嗎？”
突來一句，問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樂。”杜天麟不值得托付終身，也從未珍惜過她，留在杜家，她不會快樂。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顧你！”此話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當(dāng)真說了，將年少時(shí)沒有勇氣出口的話對她說了。沖動(dòng)下，他捉握住柔荑，卻再也不想放。
從前沒資格，但如今，他有那個(gè)能力了，他可以保護(hù)她不受委屈。
放緩音調(diào)，低低地重復(fù)：“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點(diǎn)個(gè)頭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擔(dān)心，交給我來解決，就算付出一切代價(jià)，我都會讓你自由�！�
他是無比認(rèn)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見的是世間最純粹的敬慕，不含一絲邪念，就好似看待著一尊圣潔而尊貴的琉璃觀音，以最虔誠的心仰慕著。這些年來，始終存在他心靈，最純凈無垢的一方凈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jià)，去為她換自由？若真如他所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親手毀掉他。
輕輕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安唬也蛔�。”
他反應(yīng)不過來�！笆裁�？”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絕無離開的道理�！边@些，早在她上了花轎，進(jìn)了杜家門的那一日，就已注定了。
“可是……他對你不好……”一個(gè)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著？
“那又如何？我已經(jīng)嫁給他了……”她垂眸，低緩聲律融入風(fēng)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復(fù)：“我已經(jīng)嫁給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離開他，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嗎？”
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緊得他幾乎無法發(fā)出聲音。“你——就那么愛他？”愛到無論那人如何傷她，也毫無怨悔，離不開這寡情的夫婿？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目光落在蒼涼夜色中�！八�，別再為我費(fèi)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別再過問我的事情，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好嗎？”
不去過問、不為她費(fèi)神，她說得簡單，只是，談何容易？
“若是……”他聲音干澀，想起那樁治河工程，內(nèi)部官員的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場與杜家對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該做的事，只要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百姓，那么，你無須顧慮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里，那會傷害你……”一旦查辦起來，若是杜家毀了，她又該怎么辦？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卻毀她夫家、毀她后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義之事，他怎做得出來？
“衛(wèi)�！彼崛釂玖寺�，溫軟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歡聽她這么喊他，就像從前隔著一道墻喊聲“喂”一樣，融合了一絲女孩兒的嬌憨與親密。
那是專屬于她，獨(dú)一無二的呼喚。
他聽著，心頭泛起陣陣酸楚。
她抬眸，仰望著他�！澳闶呛迫痪�，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后，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并且支持�！�
衛(wèi)少央熱了眸光。
這世間，有個(gè)人這般懂他、支持他，無關(guān)乎男女情愛，卻比什么都還珍貴，如此知心紅顏，他還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