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韶華被她的話語嚇了一跳,心魂震蕩,遲遲無法言語,而他的沉默,只是惹得何雅更覺不甘。
他一直都這么優(yōu)雅、這么從容,就連與她談離婚都面色沉穩(wěn),彷佛只有她是個神經(jīng)病,只有她會為了他情緒暴起暴落,只有她會為了他放聲大吼!
何雅越說越氣,眼淚越掉越急,最后索性拿著那份文件與牛皮紙袋,沒頭沒腦地沖上前,七手八腳地往他身上猛砸!
“我才不要跟你離婚!誰要跟你離婚!你這個笨蛋資優(yōu)生!白癡莫教授!到底為什么我會喜歡上你?!你遇到問題就想跑,連和我一起面對未來的勇氣都沒有,滿腦子凈想著離婚,你去跟鬼離婚好了,我是不會跟你分開的,就算你趕我,就算我下地獄,我也會拖著你去,你想擺脫我,門兒都沒有!”
莫韶華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她,愣愣地由著她狂褪猛打,很嚴重地懷疑何雅口中所說的,是否真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
“小雅,你在說什么?你可以說得清楚一點嗎?”為何事情會有如此急轉(zhuǎn)直下的發(fā)展?他本以為他與何雅的婚姻已經(jīng)全盤皆輸、無可挽回,可如今聽來,似乎又有一線生機?
莫韶華問話問得熱切心焦,風(fēng)度盡去、優(yōu)雅盡失,冷肅臉容驀然放出光亮,可又唯恐會錯意,失望太深,一顆懸掛著的心七上八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你究竟為什么會這么笨?”何雅雙手盤胸望著他,一張漂亮的臉龐早就哭花,可在與他對話的過程當(dāng)中,也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抗議得越發(fā)嘹亮。
“我很介意你的欺騙,你就好好跟我保證從今以后不會再欺騙;我很介意大學(xué)沒有讀完,你就讓我好好地去念完;我很在意從前因為沒有經(jīng)濟能力被看輕,你就讓我好好去發(fā)展我的事業(yè)……如果你有心彌補,就應(yīng)該要好好留在這段婚姻里,和我一起解決這些因你而產(chǎn)生的問題,怎么會是甩頭便走?你這么消極,日后究竟要怎么跟我一起面對難題?”
“留在這段婚姻里?小雅,你的意思是說,你還愿意繼續(xù)跟我當(dāng)夫妻嗎?”莫韶華神情呆怔,受寵若驚,問話問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難得如此怔愣的模樣,稍稍沖淡了幾分何雅的委屈感,驀然間心頭有些發(fā)酸,又有些感到好笑。
其實,他應(yīng)該也不是他方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副冷靜從容模樣,其實,他應(yīng)該也很在乎與她的分離,其實,他應(yīng)該,也很舍不得她……不行,現(xiàn)在對他心軟,還太早了!
“總之,你快跟我道歉,快跟我說你以后再也不會騙我!跟我說,既然我被婆婆罵也罵過了,你被婆婆打也打過了,我們都已經(jīng)這樣過了八年多,難道還怕下個八年嗎?你快說你一輩子都會讓我欺負,快說你會做牛做馬來還我,跟這張紙比起來,你不覺得這樣比較有誠意嗎?”
也許每樁婚姻都有每樁婚姻的難題,但她還不想就這么放棄,她想,只要兩人一起努力,總會找到解決與妥協(xié)的辦法,留下永遠比離開更需要勇氣。
婆婆那端雖然無解,但如今距離已經(jīng)拉遠了,不必天天相處,而莫韶華對她也是抱著支持相挺的態(tài)度,不是一味幫著婆婆說話,全然不維護她。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她不怕啊,她怕的是他的不愛,怕的是他的欺瞞,怕的是他的離開……
何雅話才說完,便被欣喜若狂的莫韶華抱起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你真的沒打算跟我離婚?還會待在我身邊?還會讓我補償你?一輩子讓你欺負有什么問題?做牛做馬怎么還?還是像你之前說的,不及格便用身體還嗎?”這下莫韶華不再懷疑他聽錯了,他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近似瘋狂地抱著她,放聲大笑且大吼大叫,神情愉悅得像個失控的孩子。只要她還愿意留在他身邊,她要他當(dāng)什么都可以。
“你在說什么啦?”怎么會這時候想起這件事。亢窝乓贿呁仕,一邊吸鼻子,奇怪,明明是這么愚蠢可笑的對白,她為何鼻子泛酸,又想落淚?
“莫教授……我跟你說,我這幾天不理你,那是因為我真的很氣你,很氣……我大學(xué)怎么可以沒有畢業(yè)?我時常為了考試報告,熬夜熬得半死……”雖然,她也知道,二〇一三年不比二〇〇三年了,現(xiàn)在滿街都是大學(xué)生,可,她就是不甘心……
“我們找個時間復(fù)學(xué),把學(xué)分補回來!蹦厝A很篤定地道。
何雅點頭,眼眶濕濕的,又說:“我還氣……氣我曾經(jīng)沒有一技之長,被人看輕……所以,我要繼續(xù)學(xué)烘焙,至于部落格跟烘焙班,等我覺得可以了的時候,我要繼續(xù)深耕。”
“你要跟誰學(xué)烘焙?”拜托不要是那一位。
“你離婚協(xié)議書丟得這么干脆,難道沒有一點要吃醋的心理準(zhǔn)備?”她絕對是開玩笑的,可是,她還想再整他一下,何雅揚睫睞他。
“……”對她有愧在先,氣勢輸人,莫韶華縱然不愿,仍是瞬間噤聲。
“還有……你怎么可以讓我自己一個人生小孩?”
“若有下一個孩子,我絕對陪你進產(chǎn)房!标P(guān)于這一部分,莫韶華應(yīng)允得飛快。
若有下、若……?何雅面紅耳赤。“你想得美!”誰要再跟他生孩子了?
她臉上再度出現(xiàn)的嬌甜表情令他萬分心折感動,不由得對她的堅強與明亮感到更為愧疚與心疼。
她懷抱著他意想不到的勇氣,愿意再給他一次與她相愛的機會;并沒有放棄如此狼狽的他、沒有放棄他們千瘡百孔的婚姻……莫韶華胸間一陣柔軟,雙臂一箍,便將她緊緊地藏進胸膛。
“小雅,對不起,很多很多的對不起……還有……謝謝你還要我……”他不住地親吻她發(fā)心,在她耳畔,說得無比歉疚且深情。
一陣強烈的委屈感席卷而上,何雅將臉龐偎進他胸膛,大口呼嗅他身上好聞的男人氣息。
“莫教授,我……其實,我最感到受傷的是……總之,你以后不要再騙我了,也不要再這么輕易,就想放棄我們的婚姻……”何雅吸了吸鼻子,終于,坦誠說出心底最深刻的在意。
她當(dāng)然在意三十歲的何雅曾經(jīng)遭受的那些錯待,也對那些不愉快感到忿忿不平,但,已發(fā)生的往事畢竟不能回頭,她只能試著找出能夠接受的方法,盡力彌補。
目前最重要,且最令她介懷的,仍是莫教授對她的欺騙,與面對未來的態(tài)度。她希望,他們兩人有著相同的目標(biāo),不要因為一點小小的挫折,就失去能夠一同走下去的勇氣。
愛情得來不易,相守更需要毅力。
“對不起、對不起……”莫韶華依舊說得萬分歉然,不知該如何承諾,只能努力用笨拙的言詞說明,用長長的未來保證。
“是我自作聰明,我以為,離婚是你想要的……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再欺騙你,我會對你很好很好、更好更好,比從前還好,你相信我,我會證明給你看,不會讓你后悔,只要你還要我……”
“真的不會再有欺騙?不論為了什么理由,都不會再有了?”何雅再度確認。
“絕對。”莫韶華重申。
“做牛做馬也行?”
“是!蹦厝A莞爾。
“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也可以?”
“是!
“吃不完的冰塊?”
“生理期前例外!蹦厝A想了想。
“什么嘛,沒誠意……”何雅抹掉眼角的淚,而后跟著他一起大笑。
窗外驟雨聲暴起,揮別了一室厚重,傾盆大雨過后的天空,或許,會有彩虹。
何雅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之所以會在部落格上走紅,并不是因為她是烘焙天才,有什么無師自通的本領(lǐng),而是因為,她很善于拯救失敗品。
她的部落格上有個點閱率與回應(yīng)數(shù)很高的失敗專區(qū),她之前總以為那是不值一看的區(qū)塊,所以一直尚未細究,卻沒想到,真正的精華卻在那里。
發(fā)酵過頭的面包、濕度太高的面團、烤不出裙邊的馬卡龍……她自有一套逆境求生的辦法,能夠起死回生,于是,有了這些失敗經(jīng)驗的分享與借鏡,她終于成功端出了色彩繽紛且美味無比的馬卡龍,甚至,還有她最自豪的玫瑰口味。
只不過,當(dāng)她興高采烈地將馬卡龍端到客廳來時,看見的卻是假日時,父親正在嚴厲督促女兒訂正作業(yè)的這幅光景——
“棠棠,你這個字的注音符號寫錯了,‘ㄣ’跟‘ㄥ’怎么會弄不清楚呢?你看,尾音是‘ㄥ’的時候,嘴巴沒有閉起來,嘴形是這樣……至于‘ㄣ’,你記住,它念起來有個‘一’的音,嘴形最后會變成這樣,舌頭放的位置也與‘ㄥ’不同……只要發(fā)音標(biāo)準(zhǔn),注音符號就不會寫錯。來,你念過一次之后再寫寫看!
“‘ㄥ’?‘一’?唔……把拔,為什么‘ㄣ’會有‘ㄥ’呢?”莫韶華越解釋越復(fù)雜,有聽沒有懂的小孩越念越亂。
莫韶華眉頭一皴,何雅卻緊張得心口一提,慘了,有人教授病要發(fā)作了。
“棠棠,你先去洗手,準(zhǔn)備吃點心,作業(yè)等一下再訂正!笨床幌氯サ暮窝牛瑢ⅠR卡龍放在桌上,催小女孩去洗手。
“可是、瑪彌,把拔……”棠棠看了眼何雅,又望了眼莫韶華,一雙圓圓眼睛轉(zhuǎn)呀轉(zhuǎn),不敢未經(jīng)爸爸允許,就擅自放下訂正中的作業(yè)。
“瑪彌是說吃點東西再寫,不是不寫呀,把拔不會反對的,是吧?”何雅臉上笑得陽光燦爛,腳上卻踢了莫韶華兩下。
“棠棠,去吧!蹦厝A點了點頭,對何雅的家暴行為紋風(fēng)不動,面不改色。
“謝謝把拔。”棠棠離開座位前,又蹦蹦跳跳地摟了下何雅的脖子!笆俏易钕矚g吃的馬卡龍耶!瑪彌,謝謝你,你真的做出來了耶,你好棒喔!”
“是啊,瑪彌做出來了,棠棠好乖,快去洗手,吃吃看好不好吃!焙窝庞H親愛愛地摟了她一下。
“好!碧奶暮荛_心地跳走了。
何雅坐到莫韶華身旁,都還沒將馬卡龍拿起來,強迫喂食不喜甜食的他,莫韶華卻冷不防發(fā)話了。
“小雅,慈母多敗兒。”莫韶華直瞅著何雅,鏡片后的眼神看來有些為難。何雅這么縱容女兒的行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慈母多敗兒、慈……正在為莫韶華挑選馬卡龍的何雅手邊動作一頓,不可思議地回神過來瞪他,他居然說她慈母多敗兒?!
“什么慈母多敗兒?你才嚴父多敗子呢!你把學(xué)校硬邦邦那一套拿出來,對付一個才要準(zhǔn)備上小學(xué)的孩子對嗎?”誰在跟他“ㄣ”后面有個“一”的音?他要這樣搞,干脆順便把國音學(xué)拿出來教一教好了。何雅抗議!
“該教的總是要教。”義正辭嚴。
“我又不是說不學(xué),只是,不要這么嚴格,用點有趣的方法嘛!
“比如?”莫韶華瞇長了細眸。
“比如……唉呀,我,時也想不出來,總之,我會負責(zé)教的嘛,若是真不行,再勞駕莫教授您出馬,好不好?”為了避免莫韶華有異議,何雅趕忙塞了個馬卡龍進他嘴里,繼續(xù)說服他。
“嚴格有什么好?你不是說,你小的時候……呃?怎么樣?馬卡龍好不好吃?”驚覺似乎又要踩到莫韶華痛處,何雅再度改口,故作輕松地轉(zhuǎn)移話題。
“太甜了!蹦厝A回得坦白,雖然味道不錯,但馬卡龍對他來說,仍是太甜。
“……說好吃。”糖分已經(jīng)減到最低了,再減,就烤不出裙邊了。何雅半恐嚇地瞪了他一眼。
“好吃!蹦厝A好笑地答。
“好乖喔!焙窝趴鋸埖啬罅四竽厝A的臉,笑了笑,起身為他倒了杯水過來。
也是啦,要不愛甜食的人吃這么甜的點心,真的是太強人所難了,人人都有不喜歡吃的食物、也有相處不來的人……念及至此,何雅眼色突然閃了幾閃。
嚴格不嚴格的話題,與總有相處不來的人的念頭,令她毫不遲疑地想起了婆婆……自從,上次她與莫韶華的爭吵過后,都沒再聽莫韶華提起過婆婆的事了……也不知道婆婆現(xiàn)在怎么樣了?
雖然,她心中對婆婆確實有些疙瘩與畏懼,但,親子就是親子,就像她母親一樣,縱有令她感到痛苦的地方,畢竟,仍是母親。
何雅如此細微的臉部表情,并未逃過莫韶華的眼睛。
“小雅,怎么了?”他問話問得有些擔(dān)憂。
“沒有,我只是想到……”何雅話音微頓,想了想,又覺沒什么好介意,最后,還是出聲問了。
“婆婆她……你最近還有跟她連絡(luò)嗎?雖然,我們之間有些不愉快的事,但是,血緣關(guān)系本來就很暴力,也不是說能切斷就切斷……再怎么說,婆婆都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也不能從此以后,就不跟她連絡(luò),或是都不孝順?biāo)?br />
雖然她也知道,她恐怕很難與婆婆和平相處,可是,她也不希望莫韶華日后,就真的跟婆婆疏遠。
“小雅,你放心,沒事的。媽出國散心了,她上機前我還有跟她連絡(luò),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咦?是嗎?”
“是的,別擔(dān)心了。”莫韶華揉亂了何雅頭發(fā),要她安心。
不知為何,自從他上次與母親經(jīng)過一場近乎決裂般的大吵,他總有種感覺,母親似乎終于想通了什么,也放下了什么,不只對他的學(xué)術(shù)成就不再逼迫,甚至對他的家庭生活也不再干涉。最近,是他有記憶以來,見過母親最愉快且放松的時候。
“喔,好,這樣就好。”既然莫教授曾答應(yīng)過不會再騙她,最近也表現(xiàn)良好,她便如此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