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醒來,第一眼看見掛在墻面上的日歷和時鐘,笑出淺淺的小梨窩。
回來了,她回到父母出事的前一天下午。
起身盤坐,亂糟糟的長發(fā)披在身后,她試著回想為什么會在爸媽床上睡著?
想起來了。
之前她正在試穿媽媽的衣服,媽媽心血來潮打開衣柜,將年輕時的衣裳一件件取出來,讓亦青試穿。
她其實不喜歡這個親子活動,但媽媽興致高昂,她只能勉強配合了。
媽媽邊打扮她邊笑著,眼底有藏不住的驕傲。“媽媽的小青長大了,越來越漂亮!
她賴進(jìn)媽媽懷里耍萌!皨寢尣攀侨澜缱钇恋呐!
但她的夸獎沒有得到媽媽的笑容,媽媽只是抱著她,輕輕晃著、輕拍她的背,喃喃問:“小青長大了,如果哪天媽媽不在,也能夠過得很好,對不對?”
心一繃,她猛地想起,這句話媽媽曾經(jīng)說過。
當(dāng)時她直接聯(lián)想到爸爸要帶媽媽出國補度蜜月一事,理所當(dāng)然回答,“對啊,媽媽放心跟爸爸去玩吧,有哥在呢。”
但這回亦青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連忙抓住媽媽,問:“媽媽要去哪里?你不要小青了嗎?不可以,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獨立,媽媽不在,我會很凄慘!
亦青的激動讓胡雪芬回過神,看見女兒眼底的惶恐,她反口道:“沒有要去哪里,媽媽只是隨口胡說,不管去哪里,爸爸媽媽都會把我們家公主帶上!
亦青遲疑點頭,神情卻沒松懈。“也把哥帶上?”
“小青想帶誰就帶誰,好不?”媽媽的安撫穩(wěn)下她的心。
亦青繼續(xù)和媽媽玩變裝秀,每換一套衣服就擺姿勢、拍照。
媽媽玩得很開心,說:“將來小青可以去當(dāng)模特兒。”
媽媽希望她當(dāng)老師、明星、秘書或會計,總之是女人味十足的職業(yè),爸卻希望她當(dāng)刑警、跆拳道國手……父母親總把未圓的夢想放在兒女身上。
從身后圈住、臉貼在媽媽背上,她樂呵呵說:“獨生子女的悲哀,合了爹心、逆了娘意,做人難。”
亦青老氣橫秋的口氣讓胡雪芬笑彎了腰。
手指在媽媽背上劃圈,她認(rèn)真說:“媽媽,再給我生一個弟弟吧,讓我們分工合作,一個當(dāng)國手、一個當(dāng)名模,要爸媽再多生幾個,連刑警、秘書都會有。”
然后啪啪啪,她的在一陣動靜之后多出好幾個紅掌印——媽媽下手不留情。
可她不是胡說,她真的希望有弟弟妹妹、有爸爸媽媽,從十四歲到六十四歲,身邊都有一群熱熱鬧鬧的家人。
離開爸媽的大床,她到廚房倒水喝。
下午三點,爸爸還在上班,媽媽呢?她記得入睡之前,媽媽對她說了什么?
亦青想半天都想不起來,直到看見冰箱上的紙條才想到:媽媽要去看醫(yī)生。
媽媽生病了?是感冒?她沒聽見媽媽咳嗽啊。
門鈴一陣急促催動,亦青放下水杯去開門,是裴青。
“哥,你怎么來了?”
孟叔叔和繼母回來,正與孟姑姑打爭財產(chǎn)的嘴巴官司,他們各有各的說詞,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
通常這時候裴青會待在家里,因為他希望房子能留在自己名下,但是今天……
“邵爸、邵媽吵得不可開交,二青受傷了,邵爸讓我們帶他去看醫(yī)生。”
自從認(rèn)下干爸、干媽之后,他們不是已經(jīng)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邵媽整個人正常許多了呀。
亦青換上鞋子往隔壁走去,邊走邊問:“怎么又吵起來的?”
“不知道,邵爸說邵媽拿東西砸人,邵爸閃開了,東西卻砸在二青頭上,可能需要縫幾針,我已經(jīng)打電話叫計程車,很快就會到!
“好!
邵家大門沒關(guān),他們直接走進(jìn)去,客廳里一片狼藉,邵媽氣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她紅著眼、雙手握拳,浮在額頭的一道道青筋令人人觸目驚心。
邵爸正在為邵青止血,桌上有好幾張染血的衛(wèi)生紙。
叭一聲!計程車到了,邵爸二話不說直接扶起邵青往外走。
這時,邵媽像野獸般大吼,“邵振,你要去哪里?去找那個狐貍精嗎?是食髓知味想再嘗甜頭嗎?還想再當(dāng)一夜新郎?作夢吧……”
她亂七八糟的話讓邵振怒火沖天,但眼下他顧不得陳語,繼續(xù)抱著兒子往外走。
與此同時又有東西砸過來,亦青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后背一陣疼痛。
“小青!”裴青看著掉在地上遙控器,不敢置信地瞪住邵媽,她瘋了嗎?一把拉住亦青,他急道:“哥看看你的傷!
亦青猛搖頭,邵媽猙獰的面容令她不安!拔覜]事,先送二哥去看醫(yī)生。”
邵振也聽見聲音了,猛然回頭,眼底冒出兩簇火焰,怒吼,“陳語,你到底要做什么?有沒有看見兒子流血了,你還要鬧?他是你生的,你怎就不疼疼他?”
“難道你就疼他?別裝慈父了,很惡心!你分明恨他,如果不是邵青,你早就跟我離婚了對吧?他是我用來綁住你的枷鎖,是讓你無法自由、無法追求愛情的監(jiān)獄,如果他真的被我砸死,你不是更應(yīng)該感激我?”
“不要胡說八道,你不疼兒子,我疼!我從來沒恨過他,如果他真是綑綁自由的枷鎖,對不起,被他綁住,我心甘情愿!
“哈哈哈,看你說得……你是圣人,我是小人對吧?你心里是這樣認(rèn)為的對嗎?好,我就是小人,但凡我要的就會想盡辦法要到手,以前我要你,現(xiàn)在我要錢,以后我還要那只狐貍精身敗名裂、無家可歸,你覺得我有沒有本事做到?”她撂下恐嚇。
“神精病,我不要跟你這個魔鬼說話。”
“邵振,你給我站住,如果你敢出去,我就敢玉石俱焚,信不信?”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踉踉蹌蹌朝邵振跟邵青走去,目光像兩把刀子,想要割裂整個世界。
“陳語,你夠了!”
她沒回答,滿眼的狠戾與決裂,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邵振冷眼看她,正想繼續(xù)往外走時,陳語陰惻惻地喊住亦青。
“路亦青,你想不想知道你那個圣潔的媽媽做了什么?”
一句話把邵振的穴道點住,他猛然回身恨恨咬牙,一番掙扎后,把兒子交給裴青,再從皮包里掏出幾張千元大鈔和健?。
“對不起,請你們帶二青去看醫(yī)生!
裴青與亦青對望一眼,雖然很想留下來聽聽媽媽到底做出什么十惡不赦的大事,讓邵媽瘋狂至此,但眼下沒有什么比二哥更重要。
她拉起邵青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與裴青合力把他帶出邵家。
門關(guān)上,他們聽見身后傳來巨烈的撞擊聲,緊接著是邵爸的怒吼!瓣愓Z,你還要不要過日子了,你這樣鬧有什么好處……”
聽著父母的爭吵,眼淚自邵青頰邊滑下,兩只青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能緊緊攬住他,一再重復(fù)道:“沒事的,我們陪你!
邵青的后腦了縫三針,醫(yī)生開抗生素、還讓他每天過去換藥,他們不想送邵青回家,但現(xiàn)在孟家很“熱鬧”,而送到路家……要是邵媽知道,恐怕會瘋上加瘋。
經(jīng)過再三考慮之后,他們還是把邵青送回家。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邵爸還是離開家門,邵媽冰冷的目光像毒舌般對著亦青吐蛇信,充滿威脅的表情讓人膽顫心驚。
裴青發(fā)現(xiàn)、用身子擋住邵媽眼光,邵青也發(fā)現(xiàn)了,連忙推著亦青,讓她離開。
亦青咬牙告訴自己,她是二十六歲的路亦青,她是警察,見過的世面足夠多,她早該從邵媽制造的陰影中脫離,不該再被這樣的視線嚇退,她不再需要兩道人形盾牌來保護(hù)自己。
于是亦青推開他們,直接走到邵媽面前,問:“干媽,你為什么這樣看我?是心情不好嗎?又和干爸吵架了嗎?我爸常說,娶對老婆才能家宅興旺,娶錯女人會把一個好好的家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干媽如果還想要這段婚姻,就收斂收斂脾氣,不要老是在別人身上找原因,永遠(yuǎn)只會指責(zé)別人、從不檢討自己的話,這個家早晚會散掉!
這話刺激到陳語了,倏地,她攫住亦青手腕,一把將她扯向自己!奥芬嗲啵阋詾槟惆秩ε肆?”
她很用力,手指深陷在亦青腕里,邵青和裴青急忙介入,一個拉住陳語、一個抱住亦青,想把兩人拉開。
但陳語用了死勁,越扯她就扣得越緊,兩人擔(dān)心亦青受傷,不敢太用力。
沒想到亦青火上添油,不怕死地一句句往下說:“當(dāng)然,我媽媽賢慧溫柔、體貼善解,我爸說他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就是娶我媽媽,而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被我媽媽生下。能得到這樣的評價,是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就與驕傲。干媽,你認(rèn)為干爸和二哥也會給你這樣的評語嗎?”
“哼!你爸會說這種話是因為無知,是因為不知道胡雪芬有多下賤,等你們知道她是個怎樣的女人,就會覺得她骯臟污穢,恨不得遠(yuǎn)離她!
亦青歪了歪嘴角。“邵媽放心,不會有這一天,我媽媽在我們心目中將會永遠(yuǎn)圣潔!
丟下話,握住陳語的手臂穴道,一勾一架,她不由自主地松開手。
武術(shù)不是學(xué)假的,好歹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警察,流氓黑道毒蟲都沒看在眼里的她,豈能輕易被一個病懨懨的女人挾制?
見邵媽松開手,裴青、邵青急忙把亦青拉走。
他們陪著邵青回到二樓,把他安置在床上,裴青先倒一杯水,讓他吃過藥后,拉拉被子,正準(zhǔn)備叮嚀幾句時,邵青敲了亦青額頭一記。
“你傻啊,我媽那個樣子,你干么招惹她?你沒見我和爸爸,能躲就躲、能閃就閃,你還自己送上門?”
“我沒差啊,反正躲得掉,可你和邵爸怎么辦?打算一輩子活在她制造的陰影底下?如果她心里有顆毒瘤,為什么不明刀快槍給割了鏟了,為什么要留著,等它什么時候爆炸?”
有病就要治,真不行的話,直接把人送進(jìn)療養(yǎng)院,沒有人能時時和未爆彈相處。邵爸就是太優(yōu)柔寡斷,才會讓自己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痛苦萬分。
“別管我們,你先擔(dān)心自己吧,我真怕待會兒下樓,我媽又要為難你!
裴青拍拍他,笑道:“還有我呢,我的身高不是長好看的!
上國中后,大青、二青的身高往上飛竄,為幫他們轉(zhuǎn)大人,路家的晚餐桌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道紅茄冬燉雞腿,那味道可香著呢,可惜那是兩只青獨有的福利,小青再饞都甭想嘗。
不過大青、二青常趁著路媽不注意,偷偷撕下一塊雞腿肉塞進(jìn)她碗里。
偷吃的快感在她的記憶中形成一道甜蜜圍籬,是無數(shù)道的甜蜜圍籬,讓她在寄居邵家的苦難歲月中心靈得以安然平適。
“二哥好好休息,其他的不要多想!币嗲嗟馈
“我知道!鄙矍鄲灺暬卮。
今天的事讓他覺得很丟臉,他不想怨恨,卻很難不怨恨,他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老天爺不給他一個正常的母親?
裴青道:“醫(yī)生交代的話你要記住,我?guī)湍惆咽謾C放在床頭,如果頭暈不要強忍,馬上打電話給我,我送你去醫(yī)院!
“好,謝謝哥!
“快睡,我先送小青回家。”
“嗯!
他們退出邵青房間后,放慢腳步往樓下走,走到樓梯一半時聽見陳語的聲音。
“唯嘉,照片拍好了,你馬上過來拿……你答應(yīng)我的話一定要辦到,我要那個賤人好看……”
照片?賤人?亦青憂愁地望向裴青,她指的是媽媽嗎?如果是的話,她手中有什么照片?
兩人心存默契,在樓梯中間停留好一會兒才下樓。
陳語看見亦青,沒說話,但凝在嘴角的笑意帶著令人恐懼的凌厲,那是一個瘋狂的女人才會出現(xiàn)的表情。
裴青送亦青到家后回去了,他們家的戰(zhàn)爭不會更輕松。
亦青按下門鈴,是媽媽開的門,看見媽媽,亦青想也不想投入她懷里。
“找不到媽媽,擔(dān)心了嗎?媽媽在冰箱門上留了紙條,說要去看醫(yī)生!焙┓野矒崤畠骸
“只是有點難過!
“難過什么?”
她搖頭后,說:“沒事。”
“沒事就好,快進(jìn)來,晚上煮你最愛吃的大鹵面,等會兒你去叫大青、二青過來吃飯!
“哥家里很亂,最近都不能過來,二哥受了傷,我們剛送他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要觀察有沒有腦震蕩,剛吃過藥,睡下了!
“二青怎會腦震蕩,情況嚴(yán)重嗎?”胡雪芬憂心問。
“是被干媽打的,我倒楣也受到池魚之殃,媽媽幫我看看,我后背很痛!币嗲嗳鰦。
亦青的話讓胡雪芬目光微凜,低聲問:“你受傷了嗎?怎不讓醫(yī)生也看看?”
“人家害羞嘛。”
胡雪芬眉心打上結(jié),卻努力維持正常表情!翱爝M(jìn)屋,媽媽看傷得厲不厲害?”
這個晚上,路家餐桌上少了兩只青,氣氛頓時變得壓抑。
爸爸說了邵振家的事,母女倆才曉得,邵振離開家之后回警局找路崇光,路崇光請兩個小時假陪他到外面小酌。
路崇光嘆道:“邵振下定決心要離婚了!
“怎會鬧得這么嚴(yán)重?”胡雪芬低頭,口氣有些虛。
亦青看著媽媽,心道:是啊,怎會這么嚴(yán)重?前世邵爸一路照顧到邵媽病逝,怎會突然決定……這件事前世發(fā)生過嗎?
“我有勸老邵想清楚,讓他別意氣用事,不過這次……我看很難,雖然都說要勸和不勸離,但我是真心認(rèn)為,娶到陳語是生不如死的事兒,如果換成我,我早就離婚單過!
“崇光!焙┓业蛦,輕搖頭!皠e在孩子面前說這種事!
路崇光接到妻子暗示,閉嘴轉(zhuǎn)開話題,但兩個人心還是掛著這事。
亦青知道他們想避開自己,于是匆匆把飯扒光,說:“爸媽,我先上樓洗澡!
離開餐桌,往二樓去,站在房門前時,亦青靈光一閃,轉(zhuǎn)身往父母房間走,她小心翼翼打開抽屜,找到母親藥袋。
精神科?媽媽竟然……她細(xì)看藥物品項。
“百憂解……”她輕聲念出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