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秀蘭正在整理問卷。“你還不出去�。克狞c(diǎn)日笙企業(yè)的貞夫人要來參觀了，你還不趕快去接待她，人家贊助兩百萬哪！”
看著樓下不斷涌入展館的人們，那些人衣著邋遢隨便，吵鬧喧嘩。他們也是來看張摩爾的吧？他們不是熱愛藝術(shù)的人，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好奇的光。
“曦西，今天有三家報紙都在報導(dǎo)我們的展覽，超成功的。尤其是張摩爾，哈哈，誰想得到那么多人都沖著他來？你還真有那么點(diǎn)小聰明……”注意到曦西的憂郁，她問：“干么愁眉苦臉的？不高興�。颗跫t新人張摩爾，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說你只會幫大師策展�！�
“可是張摩爾的作品很爛�！�
“管他的，大家喜歡��！”
“我竟然為了證明自己的實(shí)力，捧紅一個假藝術(shù)家……”不開心，她很心虛。媒體太盲目太熱烈了，超出她想象的程度。
“干么？還會良心不安噢？神經(jīng)。”秀蘭嗤笑。
“這個展覽，應(yīng)該被關(guān)注的是真正的藝術(shù)家，像白御飛……”
“哈！”秀蘭嗤之以鼻�！霸瓉硎且�?yàn)槟銗勰降陌子w被冷落，所以在不爽��？”
曦西轉(zhuǎn)身，靠著玻璃帷幕，郁在夕光中。
“看他們的作品被冷落，看他們難堪地站在空蕩蕩的展區(qū)，我覺得很有罪惡感，我好像做了很糟的事�！�
秀蘭不像她多愁善感，她務(wù)實(shí)道：“重要的是展覽很成功。”
不對，重要的是，優(yōu)秀的藝術(shù)品，有被好好的傳播給大眾，這才是她踏入這行的理想啊。“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你的�！�
“��？”
“聽你的話，不要讓張摩爾參加，我真的好后悔�！必潏D自己的名聲，卻忘記策展人該有的正直態(tài)度。
貞夫人參觀后，興高采烈地同曦西說：“我是特別來看新人張摩爾的作品，看完后，終于了解羅董為什么愿意花五百萬買他的作品。曦西，你真有眼光，能挖掘出這么了不起的藝術(shù)家。我要藏集他的全部作品，幫我約張摩爾吃飯，我要在我們公司的藝?yán)葤焖漠�。�?br />
當(dāng)藝術(shù)修為極高的貞夫人也這么稱贊張摩爾，曦西在一旁聽了羞憤慚愧，心虛至極。
偷空，曦西離開朵美藝術(shù)館，到路口的咖啡館透透氣，在靠近花院的角落，她看見張摩爾。他摘下墨鏡，獨(dú)坐在那，瞅著花園，不知正在想什么。
點(diǎn)好咖啡，曦西過去，停在他面前。
“張摩爾，你不可以擅自離開展場，你應(yīng)該先跟我說一聲。萬一參觀的人對你的藝術(shù)品有疑問，你最好是在現(xiàn)場跟他們解釋。”
張摩爾緩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她，他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只有陰沉。
“那些人，吵得我快煩死了�！彼f。
曦西臉一沉。“張摩爾，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本退恼箙^(qū)最熱，他應(yīng)該高興得要命，還矯情嫌煩？
她眼中的不屑，張摩爾全看見了。這段日子她的冷淡，也讓他捱夠了，他已經(jīng)沒力氣再去對她溫柔或微笑。她跟白御飛正打得火熱吧？嫉妒和絕望，使他憤懣不滿。
他惡毒道：“我就是覺得煩，你這個策展人管真多�！狈凑呀�(jīng)被討厭，自暴自棄，索性讓她討厭得更徹底。
曦西倒抽口氣，端著咖啡的手微微顫抖，很想將熱咖啡潑他臉上。
她咬牙道：“怎么？現(xiàn)在我這個策展人對你不重要了？也對，不需要我了，怎么？今天收集多少張媒體記者的名片？”冷笑著說：“再跟你說個天大的好消息，日笙企業(yè)的貞夫人想約你吃飯，想收藏你所有作品，我一向佩服貞夫人的眼光，現(xiàn)在才知道她膚淺，根本分辨不出作品好壞�！�
“太好了，我還不及待想跟她見面，也許她可以金援我、讓我更無后顧之憂的從事藝術(shù)工作。”
愛與恨，也許如雙面刀吧！張摩爾感覺痛徹心肺，愛她有多強(qiáng)，此刻恨就多巨大。那不甘心的感覺，日夜折磨張摩爾。感情挫敗，讓他憎起曦西，他故意氣她，現(xiàn)在，看她氣得面孔漲紅，竟自虐地感到一絲快感。同時，他心酸地暗暗嘲笑自己，到最后，讓她注意他的辦法，竟然要靠惹她生氣�？蓱z啊，張摩爾。
曦西心灰意冷。“原來如此，原來我被利用。為了出名，你還真是卑鄙�！崩猛�，就換另一種嘴臉，她不寒而栗。
“你這樣說不厚道，你應(yīng)該要謝我�！彼f得更絕了。
“我還要謝你什么？”
“謝我讓展覽這么成功，讓你的實(shí)力有被肯定的一天，畢竟，你靠美貌辦展覽也夠久了——”
鏗一聲，人們驚呼，瞅向他們。張摩爾駭住了，他看腥紅的血，從曦西指尖淌落。
曦西本想將咖啡潑向他，硬是忍住，可是太氣憤，使她重放下時，杯子敲破，破裂同時，她感覺到熱燙和指尖銳利的痛，碎片劃傷拇指了。
張摩爾霍地站起，拽住她的手檢視，卻被她甩開。她面色冰冷地瞪著他，他則是忘了憤怒，而是惶恐無助地看著曦西，他被曦西的受傷嚇到了。
“對不起……讓我看看�！彼榱嗣婕垼胩嫠寡�。
“不用你來！”她閃躲，拿紙巾按住傷口�！暗日褂[結(jié)束，希望再也不用看到你，你太令人討厭了�！闭f完，離開了。
張摩爾怔怔地看著她離去，低下頭，看著右掌，那里沾著曦西的血。他心頭酸苦，坐下來，失神地看服務(wù)生過來清理，默默承受投注來的好奇眼光。他恨自己害她受傷，碎片劃傷她的手，同時，也在他心房割出裂痕，為什么，他好痛，好痛苦啊！
這剎，張摩爾明白了，忽從這陣子的渾沌迷茫中清醒……
有人說：“當(dāng)你看過某種東西之后，才可能作關(guān)于它的夢�！�
年少時，眼睛看過美麗的曦西，記住了，于是作了很久關(guān)于她的夢。夢想和她戀愛擁抱，期待她愛他，她會屬于自己……
當(dāng)這些期待，在努力后竟然落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她去愛另一個人，這期待，變成許多的挫敗。挫敗讓他失去智慧，失去理性。他恨她，恨她喜歡混蛋，可是萬一她喜歡的不是白御飛呢？不是混蛋，他就可以接受？就甘心了？不，他還是會生氣。
愚蠢哪！原來不斷地提醒她白御飛有多壞，以為為她好，想保護(hù)心愛的女人，但其實(shí)是出于自私，他沒有以同理心去照顧她的夢想。也許她迷戀白御飛，就像他迷戀她。試想如有人，詆毀卓曦西，他也想拼命，也會覺得那個人該死，他也不會相信自己迷戀的曦西有壞的一面。
張摩爾這才明了，這陣子在曦西眼中，他的嘴臉有多討厭。
他蒙住臉，臉埋入掌心，眼眶發(fā)熱。好慚愧啊，他的愛是這么自私，只想要滿足到自己。所謂的為她好，其實(shí)是惡意地，要她對白御飛的美夢快破滅，難怪她要心痛，難她怪會討厭他。
張摩爾從束縛中解放，忽然，他的愛從狹隘的滿足，進(jìn)化到海闊天空的境界。他愿意看開了，就讓愛她只因?yàn)閻�，不管她迷誰，只管自己愛的是誰。不管她前往的方向是何處，如果不能跟隨，就默默祝福她永不傷心，她的美夢不會碎。
這分鐘，放下得到曦西的念頭，不再渴望她的回應(yīng)。他不要求了，也不期待了，這樣子，也就不再會感覺到挫敗。很愛她，仍然愛著，但明白到，愛她的那份感覺，那熱烈的感動，本身，已是最大回饋。不再嘗試去強(qiáng)縛她，也不再束縛了自己，從此，這份愛，大自由……
都怪白御飛的展區(qū)人太少，所以當(dāng)那對母女一進(jìn)來，立刻被白御飛發(fā)現(xiàn)了。
當(dāng)面色蠟黃，身材臃腫的婦人，神色緊張地拉著四歲大女兒，匆匆繞過展區(qū)時，白御飛走向她們，經(jīng)過時拋下一句：“你過來�！�
他們到美術(shù)館旁，偏僻的草坪處說話。
“你什么意思？”白御飛厲聲問。
婦人低頭隱忍，女孩看看白御飛，再看看媽媽。她上前，拉拉白御飛褲子喊：“爸爸�！�
白御飛厭惡道：“在外面不要叫我！”他避開女兒的手。
“哇——爸爸討厭�！迸⒋罂�。
婦人趕緊蹲下抱住女兒安慰：“嘉嘉不哭，嘉嘉乖喔……”她抬頭瞪白御飛。
“干什么兇她？”
“為什么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陳淑美，你故意讓我難看？”
“你放心，我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我才不希罕一個連女兒都不敢認(rèn)的男人，我對你早就死心了。你兇我沒關(guān)系，我習(xí)慣了，但是拜托你可不可以對女兒臉色好一點(diǎn)！”
白御飛緩了臉色，但是口氣很不耐煩�！叭绻皇悄氵`反約定，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我也不會——”
“我讓她看看爸爸的作品，有錯嗎？難道連她爸爸做什么都不能讓她知道？你會不會太無情了？”
無情？他嗤笑，看都懶得看她，不屑道：“是我要你生她嗎？無情？你生個小孩，每個月就能跟我拿三萬塊安家費(fèi)，這么輕松，算起來是賺到了。”
陳淑美看著他，寒著臉，冷冷笑�！澳阌袥]有良心？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這陣子你有給錢嗎？”
白御飛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他惱羞成怒地說：“所以你就故意帶她來，讓我難堪好威脅我？呵，這招厲害——”
陳淑美恨恨道：“白御飛，不要拿你的水準(zhǔn)，來衡量別人的行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么多心眼！”拖女兒就走，不顧女兒哭喊爸爸。
白御飛厭煩地別過臉去，不想理會，如今，每看見那個衣著邋遢身材臃腫的女人，他就反胃作嘔。當(dāng)初瞎了眼，才會和她交往，她卻故意懷孕，硬要生下孩子來綁住他。昔日愛情，褪色后，變成他白御飛的背后靈，令他困擾不已，悔不當(dāng)初。
“我不要回家，我都還沒看，我不要——”嘉嘉掙扎踢踹，不肯跟媽媽走。
母女倆在美術(shù)館前拉拉扯扯，嘉嘉的尖叫聲，引人側(cè)目。
“怎么啦？為什么哭呢？”曦西正要進(jìn)展館，就看見她們，過來關(guān)心。
是策展人？陳淑美注意到她戴的工作證。“很吵喔，對不起，我們要走了�！�
“我不要！”嘉嘉跺足尖叫，陳淑美尷尬，半拖半拉女兒走。
“乖，聽媽媽的話，乖喔。”曦西從沒見過脾氣這么大的小孩，她手忙腳亂，幫著安撫。
“��！”嘉嘉坐下，兩腳亂踢，其野獸狀，成為展館最受注目的“行動藝術(shù)家”。
陳淑美氣急地吼：“閉嘴，閉嘴！”
嘉嘉尖叫“啊——”
陳淑美揚(yáng)手�！澳阋獘寢尨蚰銌�？”
嘉嘉大哭�！巴邸�
曦西柔聲哄著：“不哭不哭喔……”
“媽——”嘉嘉還在鬧。
這兩大一小亂成一團(tuán)。
忽然，全安靜了，都愣住。一只拇指大的小狗公仔，朝嘉嘉汪汪叫，還搖著尾巴。
嘉嘉蹲下，瞅著玩具，抬頭，望向放玩具的男人。他好高好高，冷酷的表情有點(diǎn)嚇人。嘉嘉鼓起勇氣問：“叔叔？可以摸它嗎？”她不哭不鬧，裝乖中。
曦西看張摩爾拾起玩具，丟給女孩就走。
“好可愛，汪汪汪�！奔渭纹铺闉樾Α�
陳淑美望著那走遠(yuǎn)的高個子說；“真好心啊……他戴著工作證……他是……”
“是……我們其中一位藝術(shù)家�！标匚鞅粡埬柕男袨榕苛�，好心？他會好心？剛剛在咖啡館她才罵他卑鄙，這會又被他的舉措驚駭。
“媽媽，我想帶小狗一起看展覽�！奔渭螒┣�。
“都說要回去了你還講�！�
“你們還沒看展覽嗎？”曦西問。
“爸爸把我們趕出來了。”嘉嘉說。
“哦？你爸爸還在里面？”
“我爸爸是藝術(shù)家。”
“噓！小孩就愛亂講�！标愂缑缹﹃匚髡f：“謝謝，我們回去了�！�
曦西看嘉嘉癟嘴，淚汪汪的被媽媽帶走，看了心疼，上前勸著：“展覽六點(diǎn)才結(jié)束啊，你們可以繼續(xù)逛沒關(guān)系嘛。”她蹲下，問女孩：“你跟阿姨一樣愛看藝術(shù)展嗎？在二樓有一個阿姨將房間點(diǎn)了好多蠟燭，還有三個人高的大蠟燭，你有沒有看見啊？”
“沒有，我好想看�！�
“那阿姨帶你們?nèi)タ春脝�？�?br />
“媽媽，”嘉嘉望著母親，“可以嗎？拜托！”
“呵，我沒受過這種氣，你看，這么少人，我不是來陪新人做展覽的�！蹦薷子w抱怨�！澳隳�，你的展區(qū)人多嗎？”
“多少受了影響，但應(yīng)該是暫時現(xiàn)象，媒體都這樣的，愛炒作新聞，好作品還是會——”
“晚上開會時，你不要再幫曦西講話，我要她給我們一個交代，找我們展覽，結(jié)果讓我們受這種羞辱，難道這個展覽是為張摩爾一個人辦的嗎？她應(yīng)該想辦法解決這種情況。她——”看曦西進(jìn)來，墨霓住嘴。
白御飛震驚，注意到隨曦西來的陳淑美和女兒。他臉色丕變，女兒一看見他，忘了叮嚀朝他喊：“爸——”
沒留意到白御飛驚慌的眼神，曦西看了看里面，問嘉嘉：“喔，哪個是你爸爸啊？”
嘉嘉伸手指白御飛，陳淑美忙制止�！凹渭�！你又忘了媽媽說的話嗎？”
在白御飛注目下，陳淑美緊張地朝曦西說：“我?guī)タ聪灎T喔�！崩畠旱浇锹淙ァ�
白御飛暗松口氣，心神不寧。
曦西過來和他們招呼：“你們都在啊，還順利嗎？”看白御飛跟墨霓在一起，曦西尷尬，笑得不自然，還是忍不住會想到張摩爾說的話。
“順利？你沒眼睛看嗎？我的展覽從沒有這么冷清，蕭禾跟巴熙那邊也好不到哪去。白御飛，你呢？”
白御飛恍惚，注意著陳淑美跟女兒，擔(dān)心她們亂講話。墨霓喊他幾次，他才回過神，參與討論。
“也許可以考慮看看別的宣傳辦法，但只剩三天……”
最后，曦西說；“在我的立場，你們的作品當(dāng)然比張摩爾優(yōu)秀，媒體冷落你們我也覺得很抱歉，我已經(jīng)打電話約廣告公司晚上開會，打算——”
滋滋滋……
天花板忽然響起異聲，眾人往上看，一盞美術(shù)燈短路，閃著火花，火花忽然觸及清潔防護(hù)網(wǎng)，瞬間燃燒。
有人尖叫：“失火啦！”
眾人亂竄亂逃，工作人員忙制止，火苗沿天花板燃燒，一名男生逃跑時滑倒，撞到了燃燒中的大蠟燭。
墨霓驚呼：“我的作品！”
蠟燭倒下，眾人尖叫，嘉嘉還愣在原地，被嚇得動彈不得。
曦西沖過去�！靶⌒模 彼话炎ч_嘉嘉，同時蠟燭倒地，噴濺的燭液，燙傷曦西左踝，曦西痛叫蹲下，懷中的嘉嘉大哭失聲，火勢從天花板迅速延燒開來，現(xiàn)場一團(tuán)混亂。
“媽，爸爸——爸爸——”
曦西被煙嗆得猛咳，淚眼模糊中，看人們朝門口逃去，看白御飛也跑向門口，她喊：“白御飛……白——”
她駭住了，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一幕，白御飛明明聽見她呼救，回望她，卻又視而不見，轉(zhuǎn)身，和人們跑出去，撇下她們。
“爸爸，不要走，不要，爸爸救我！”嘉嘉朝白御飛嚷。
“誰？”曦西瞪住嘉嘉。
“穿白衣服的是我爸爸，走了他走了！”嘉嘉指著白御飛哭。
“來，我們走�！标匚鲯暝酒穑套⊥�，拉著她往外跑，燙傷的地方，像被尖針扎著，每走一步都敦她痛出淚來。
混亂中，陳淑美找來，一手抱住女兒，一手拉著曦西往外跑，人群互相橫沖，踩痛彼此的腳，慌亂中，曦西被人群沖散了，獨(dú)自陷在黑色煙霧中。她扶墻站著，漸漸聽不到奔跑呼救的人聲，黑影幢幢中，只聽到耳畔烈焰吞噬的噼滋聲。她頭昏目痛，肺悶得快炸開，喉嚨干，看不清楚，不停流淚，扶著墻走，寸步難行。
“救……救我……咳……咳咳……”好熱，我會死在這里嗎？救命……曦西意識昏茫，呼吸困難，地板因烈焰熱燙，她恐懼顫抖。
忽地有人沖來，一把將她拉起，那人脫下外套，罩在她頭上，拉住她，走向逃生門，往樓上跑，火不斷追焚過來，像饑獸要吞噬他們。
曦西腳步踉蹌，跟著他跑，濃煙密布，在火光中，看著他背影，看他動作敏捷地帶她往上跑，腳步篤定，像完全知道該怎么做。而她，也全然地信任著這個人，讓他帶著跑，這個她罵過氣過恨不得他消失的人啊，為什么會在所有人逃走時，卻現(xiàn)身來救她？
逃到天臺，曦西按住膝蓋，咳喘。同時，被眼前景象震懾，驚懼的淚珠一顆顆滾落，逃不出去了，天空被火光映紅，四周冒著烈焰，他們被火包圍，消防車呼嘯，像死神在呼喚他們。
曦西癱軟在地，呆望竄燒的紅火。“完了……”她顫抖著，啜泣著：“完了……”
張摩爾望著烈焰，眼里閃著詭異的光，他的表情，異常鎮(zhèn)定。他走到天臺邊，俯望下面情況，又回望她說：“過來，我們往下跳�！�
十層樓高？不可能！曦西直搖頭。
“下面在打氣墊了，快過來�！�
這個小她四歲的男人，此刻望著她的眼神，卻是權(quán)威而不容拒絕的。
“不要，我怕高，我怕，你跳，你不用管我，你快跳�！�
他目光一凜，知道她有懼高癥，但這是唯一辦法。他大步過來，拉了她就往邊緣拖。曦西大叫掙扎，他不理她的哀求，不管她抖得厲害，將她硬拉到墻邊處，曦西瞥見底下深淵，一陣腿軟。
他扶住她說：“不要看下面，看著我！”
曦西望向他，眼里蓄滿驚恐的淚。她看見他對她笑了。
“你看——”他從罩在她身上的外套，取出公仔。
曦西愣住，那小公仔的模樣，竟是大學(xué)時的自己，衣著打扮，是她最愛的風(fēng)格。看到迷你卓曦西，她呆住。這是……
“很像你是不是？”將公仔塞入她手里，他湊近她的耳邊說；“老師，你忘了你的學(xué)生嗎？”
學(xué)生？曦西震驚，看見那雙黑眸，被火光耀亮。他臉上，浮現(xiàn)詭異的笑，趁她失神，猛地抱住她，身子往前撲，往下跳。
曦西尖叫，在急速下墜中，看見火紅天空，看見他一雙黑色眼睛，她昏眩，在緊抱她的有力雙臂中，漸漸失去意識。
熱風(fēng)灼痛肌膚，底下人們驚呼，他們看著那墜樓的身影，穿過黑煙，往水泥地，往尖銳的灌木叢，往壓克力透明遮雨棚，往窗架，往這些危機(jī)四伏處下墜——
人們尖叫，有人掩面不敢看，有人厥過去，然后砰地一聲巨響，都結(jié)束了。
她隱約記得，窗外有白樺樹，書桌是檀木制的，午后，陽光斜入窗內(nèi)，映著桌面，被烘暖的書桌就呵出檀香味，還有，這間書房超大，總是擺滿茶水點(diǎn)心，傭人不時進(jìn)來換茶水……
她記得這些，卻忘了面貌模糊的學(xué)生，以至于后來沒有認(rèn)出他的長相，也沒認(rèn)出他的名字。當(dāng)年，那兒氣派豪華，卻不是她愛的調(diào)調(diào)，教了兩個多月英文就不去了。
她記得那里很悶，她的怪學(xué)生，蒼白瘦削，陰郁寡言。她別的學(xué)生，跟她互動熱情，有說有笑的。但這個怪學(xué)生不一樣，他安靜內(nèi)向，害得她每次都像在演獨(dú)腳戲。他的沉靜令課堂彌漫窒息的氣氛，有時甚至懷疑大書房只有她在自說自話，后來實(shí)在是被怪學(xué)生悶怕了，只好狂介紹自己熱愛的西洋藝術(shù)史……
這是她大學(xué)生涯的小插曲，早淡忘了。直至今日，張摩爾帶來迷你版的卓曦西公仔，他喊她老師，才勾出回憶，那個帶點(diǎn)自溺神態(tài)的病態(tài)少年浮現(xiàn)腦海。他為何在多年后，來到她面前？為什么？曦西昏沉地想著。
急診室鬧烘烘的，護(hù)士醫(yī)生來來去去，她和他的病床相鄰，她左踩燙傷，沒有大礙，張摩爾比較嚴(yán)重。逃命時，他把外套給她了，結(jié)果背部二度灼傷，需趴在病床，光裸著上身，讓護(hù)士纏繃帶。
她側(cè)躺著，看張摩爾雙手疊在下顎，瞅著面前墻壁，不發(fā)一語。他跟她一樣，臟兮兮的，像被人從煤堆翻了幾翻掘出來。
曦西問他；“很痛嗎？”
“唔。”張摩爾悶哼。
“我想起來了，你以前住陽明山對吧？你家花園好大，種很多白樺樹�！�
終于想起來了！張摩爾看向她，但愿看見她眼中有更多對他的情感，但她只是笑笑地，像個朋友。他心里一陣苦。算啦，想起來又如何，他已經(jīng)看開了，她是不愛他的。
曦西盯著他問：“在咖啡廳說的話，是故意氣我嗎？如果真的只想利用我，又怎么會冒險救我？還有這個——”攤開手，掌心是迷你的卓曦西�！盀槭裁从羞@個？剛剛巴熙還告訴我，當(dāng)時你已經(jīng)逃到外面，但看我沒出來又沖進(jìn)來救我。是這樣嗎？是為什么？”
她好感動，但又很困惑著。她始終不明白張摩爾的行為，他總是教她意外。十多年不見的學(xué)生，忽然成為畫家，千方百計參加她的展覽，是偶然還是刻意？如是偶然，那么，如何解釋這個小公仔，竟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他看著她，沉默著。眼色哀傷，衡量著該怎么說好。當(dāng)她心里只有白御飛，說“我愛你”已太多余。在咖啡館時他已經(jīng)決定了，對她的情感要藏心里，沒想到發(fā)生意外，對她的情感曝光了。現(xiàn)在對著那雙燦亮的眼睛，他的內(nèi)心沸騰，欲言又止。她會接受他的感情嗎？不，他沒把握。
“怎么不說話？”她追問：“為什么有這個？”晃晃手中公仔。
“我讓人做的，我另外有別的工作，我賣玩具�！�
“賣玩具？你做這個……來賣？！”
“不是……”又去瞪墻壁了，唉！“這個只做一個，這一個不賣�！�
“噢�！标匚髡�，閉上嘴。做跟她一樣的公仔，穿當(dāng)年和她如出一轍的衣服，答案很明顯！他暗戀她？！曦西驚訝，腦袋混亂。這小她四歲的男人喜歡她，所以……想著張摩爾的種種行徑，漸漸理出模糊的邏輯，卻更心驚。
“你參加展覽……是為了想出名？還是……有別的原因？”
知道是瞞不住了，干脆道；“為別的原因。”
她瞠目。“那個，那個別的原因該不會是……跟我有關(guān)？”好混亂！“但怎么可能？不，不對，難道連畫畫都因?yàn)槲摇�，不可能，十年呃，而且那時我只教了你兩個月又不熟，怎么可能是因?yàn)槲摇?br />
算了，攤牌吧�！澳阆Ｍ@原因跟你有關(guān)，還是無關(guān)？”他盯著她，問得很直接，他也不想變成令她為難的問題。愛，能不能被成全是個謎，可這陣子，他隱約已參透謎底。
卓曦西不愛他，這就是謎底。
現(xiàn)在呢？難道救了她，謎底會改變？她會愛他嗎？還是變成她心里的負(fù)擔(dān)？變成她會憐憫、會感到內(nèi)疚的一個她不愛的恩人？
不，不想扮演那可憐角色，所以試探地問了這一句“你希望跟你有關(guān)？還是無關(guān)？”，他將決定權(quán)交給她。
她會怎么說呢？張摩爾看她垂下眼睫，掩住美麗的眼睛�？此酒鹈碱^，在她臉上看見了苦惱，從她美麗的臉，他讀到這些情緒，就是沒讀到喜悅或高興。他移開視線，將臉重重埋入雙臂間，深抵著床鋪，醫(yī)院的床單，冷酷的消毒水味，他的濃情，仿佛也被這刺鼻的氣味毒滅。
無意識地，他揪緊床單，她還沒回答，自己先說：“算了，為了什么原因不重要啊�！币婚_始這就是自己的問題，一個屬于他自己的，秘密的夢想，夢碎了，也是自己的苦痛，與她無關(guān)。
曦西不知該說什么，得知這份驚人秘密，她好震驚，不可能接受他，更何況他還小她四歲。即使救了她，她感動莫名，可是愛情沒辦法拿來做報答，感情不能勉強(qiáng)，更怕他繼續(xù)陷下去……十年？天啊，他贏了嗎？花十年追她，太笨了。
曦西斟酌著該說什么，最后只能勉強(qiáng)地安慰他�！拔蚁搿腋�，會是很好的朋友……”
他聽了，除了背很痛，心，也被這無望的愛灼痛。他苦笑，慶幸有雙臂做掩護(hù)，她不會看見他表情多痛苦，要是能哭出來就好了，這陣子胸口總是悶著，喉嚨苦著，偏偏眼淚倔強(qiáng)到流不下來，憋著，心更痛啊，好痛好痛啊！
他很難過嗎？曦西凜注目光，不知為何，忽然好難過好難過，心擰緊了，看他趴在床上，看著他頹喪的身子，看著那揪緊床單的手，她的眼睛起霧了。
“對不起……”她哽咽。
張摩爾愣住，轉(zhuǎn)過臉，看著她。他很震驚，竟看見一雙濕潤了的大眼睛�！霸趺戳�？”
曦西凝住眼，忽然掩面哭起來，淚水?dāng)r也攔不住�！皩Σ黄鸢 �
“干么哭？”該哭的是我吧？他愣住。
曦西慌亂地揉眼，抹淚，哭又笑，尷尬又抱歉地拿面紙擦淚又擤鼻涕，她歇斯底里地哭著說；“只要想到你……那么久的時間，是怎樣……怎樣努力著……結(jié)果卻，對不起……真的真的很對不起……”在不知道時，有人默默接近她，想要愛她，可是她竟沒法回報這份厚愛……她可以想象他的絕望，這一想，心就替他好痛
張摩爾愣住了，她竟哭得比他傷心？她竟能體會他有多痛？他哭不出來的淚，她正替他流著。在那張美麗的臉兒上，她晶瑩的淚啊，是最溫柔的安慰哪！他凜住視線，苦苦地笑出來了。
他故作輕松地揶揄自己：“我有沒有這么可憐��？”呵呵笑，但臉龐一陣濕熱，原來，自己也哭出來了。
看她為他哭成這樣，這就夠了。真的，以為沒有她的愛，他會很孤獨(dú)很冰冷。但這刻，好意外啊，他竟覺得很溫暖，他沒遺憾了。
因火災(zāi)送來醫(yī)院的人們，大部分只受輕微嗆傷或擦傷，檢查無礙后陸續(xù)回家了，張摩爾也從急診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曦西不用住院，檢查后，沒腦震蕩，只有左踝被燙傷。
她恢復(fù)精神，忘了剛死里逃生。急著去和助理處理災(zāi)后瑣事。
消防人員初步推測，火災(zāi)應(yīng)該是鹵素?zé)舳搪吩斐�，朵美私人美街館館長郭老先生，也帶著秘書趕來醫(yī)院處理。
郭老一見曦西就抱，眼睛都紅了。“幸好沒出人命啊，唉呀快把我嚇?biāo)懒�。太好了你沒事，你這么漂亮，要是讓火燙到臉什么的還得了�！�
看老先生擔(dān)心她，曦西哽咽了�！翱墒敲佬g(shù)館燒成那樣子……”
“這個不用擔(dān)心，我都有�；痣U跟公共意外險，倒是你，那些藝術(shù)品怎么辦？火災(zāi)那么嚴(yán)重，就算沒燒到，應(yīng)該也毀了吧？”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沒問題的，我也有幫藝術(shù)品保險的�！�
“你確定？”秀蘭冷不防插話�！拔沂怯刑嵝涯阃侗�，合約也填好了，但是，曦西，你確定你最后有送去保險公司嗎？”
“嗄？”曦西跟館長同時啊一聲，她忽地腿軟�！拔摇y道我忘了？”
“對，你忘了啦！”
“��？我完了……”曦西一暈，老館長忙扶住她。
“幸好！”秀蘭忽大聲起來，得意洋洋地說：“當(dāng)下，一發(fā)現(xiàn)你忘了，我立刻飛車過去，在保險公司關(guān)門前一刻，送出被你忘記了的那份保單，曦西啊曦西，你沒有我怎么辦啊？�！�
卓曦西跟老館長一起瞪殷秀蘭。
老館長問曦西；“這是你的助理？”
曦西回館長：“是我的助理�！�
“嗯。”兩人心照不宣點(diǎn)點(diǎn)頭，都覺得助理做得好，但是都很想要揍她。
稍晚，曦西辦手續(xù)，將張摩爾轉(zhuǎn)到單人房。他為她受傷，她決定留下來照顧。
秀蘭和美館人員，跑來跑去申請各項(xiàng)證明，和保險公司斡旋。
一陣忙亂后，深夜，大家驚魂甫定，藝術(shù)家們聚在張摩爾病房外講話。
蕭禾像被墨水浸過，手上還抓著因逃難摔壞的古董眼鏡�！暗纫幌挛乙叫刑鞂m收驚，有沒有人要跟我去��？”可憐干扁孱弱的身子，仍有余悸抖顫不已。
巴熙一整晚對曦西又摟又抱又親，噢噢不止。
“噢，曦西寶貝，噢天啊天啊，感謝上帝，都以為你死定了！親愛的，這都要感謝張摩爾，要是你死了，我不知道會有多難過�。氊悺卑臀蹩蘖�。
曦西被她的熱情弄得很尷尬，反過來安慰她：“好啦，沒關(guān)系了，沒問題的喔，明天我們大家集資簽樂透，搞不好中大獎哦，火代表旺！”
哼，都什么狀況還想到樂透？墨霓冷哼�！斑@展覽被詛咒了，真是災(zāi)難，觀眾沒水準(zhǔn)，我的作品都?xì)Я�，差點(diǎn)連命都沒了，我白癡才會答應(yīng)參加！”
“嘿，至少沒人死翹翹�！卑臀躅┧谎郏盅a(bǔ)上一句粗話，再加贈個很粗魯?shù)氖謩荨?br />
墨霓還她一記青眼，拿煙盒去外面抽煙了。
蕭禾告辭，收驚去。
巴熙說：“我進(jìn)去看看張摩爾，他真了不起，以后他就是我巴熙的麻吉！”她問白御飛：“你咧？要回去了嗎？”
“等一下再走�！彼f。
“哦，那等我，順路送我回去。”
白御飛點(diǎn)頭答應(yīng)，巴熙一進(jìn)病房，又是一陣熱情地嗨嗨哈啰寶貝嚷。
此時，走廊只剩白御飛跟卓曦西。
白御飛從剛剛就很沉默，他不像他們骯臟狼狽，顯然他是打理過了，臟西服換成干凈的灰西裝，曦西注意到他儀容整潔，身上淡淡古龍水味，不像他們?nèi)墙刮叮B鞋子都干凈得像新蛇。
以前，很欣賞白御飛的好品味，可現(xiàn)在事情有改變，望著讓她癡戀的男人，以往激狂的心跳，怎么沒動靜？當(dāng)大伙狼狽骯臟，他潔凈的外表，教她心寒。長久迷戀他而戴上的有色眼鏡，似乎也被這把火燒壞了。
白御飛走向她，微笑著說：“還好你沒事，我好擔(dān)心�！�
“是啊，好幸運(yùn)哪，還好都平安�！彼龥]忘，在火場喊他時，他回望時那無情冷漠的一瞥，他撇下她，讓她留在火海里，她也沒忘，嘉嘉那個小女孩喊他爸爸……迷團(tuán)一個接一個，她快要不認(rèn)識這個男人了。
“剩下的事都交給助理就行了�！彼兆￡匚鞲毂�，溫柔道：“我讓司機(jī)送你回去，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要早點(diǎn)回去休息才行。”
縮回被握住的胳臂，曦西低著頭說：“我要留下來照顧張摩爾�！�
“也對，他救了你�！�
“嗯�！蹦銋s撇下我……
“可是你是女孩子，照顧他不方便吧？我?guī)湍阏埧醋o(hù)，給專業(yè)的人顧比較好，你有通知他的家人嗎？”
“他不讓我通知，而且，我覺得應(yīng)該自己照顧他才對�！逼婀至�，曦西打量他，明明撇下她不管，為什么現(xiàn)在跟她說話卻若無其事。難道當(dāng)時她看錯了？他沒聽見她的呼救？是她誤會了？可是，那女孩喊他爸爸又怎么說？她會聽錯又看錯，她有這么糊涂？曦西瞇著眼看他，疙瘩梗在心中。
“怎么？”白御飛笑了笑，摸摸臉�！拔夷樕嫌惺裁磫幔俊�
曦西搖搖頭。“你早點(diǎn)回去吧，你也要好好休息�！彼D(zhuǎn)身進(jìn)病房。
他忽從背后圈住她，在她耳邊說話，聲音飽含著情感�！笆Щ饡r，找不到你，我快瘋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愛你……”說著吻上她的臉。
曦西來不及躲，驚訝著，他的吻，怎么走味了？她的心和身體，為何對他的告白，無勁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