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南褚染病的病患全都集中在西邊,自愿救疫之人則被集中在附近,太醫(yī)院及南褚的百來位大夫每日都會前去看診及投藥。至于死者,則是全數(shù)被送至東側低地統(tǒng)一焚燒。
因為太醫(yī)院及南褚大夫的藥草配方得宜,病患增加之數(shù)及死亡人數(shù)都在減少之中。南褚大夫們和太醫(yī)院商量后,又以當?shù)刈喜莅境纱罅克幹纸o照顧病患之人,以增強抗疫力。
除此之外,褚蓮城也讓她任命的南褚官員依照北墨法制,制定了獎懲之法。照顧病患、采集藥草、戌守家園有功者,日后都重重有賞;反之,趁火打劫,怠情無事、欺壓良善者,則加重刑責。為此之故,民眾規(guī)矩良好,竟有了一種能開始好好活著的生氣感。
而在褚蓮城回到南褚的這幾日里,她和太醫(yī)們每天都是清晨即起,黃昏即回衛(wèi)明揚家中,盥洗用膳完畢,倒頭就睡。因為大家全都知道一旦體弱,便有可能會染疫病,便不能再多救人。
如同往常數(shù)日,褚蓮城晨起之后,朱萱兒已經(jīng)備好了養(yǎng)生粥膳,侍候她喝下并服食完所有湯藥后,便讓她戴上薰了藥的面罩——這是皇上的命令,這才喚來小轎。
小轎是衛(wèi)明揚替褚蓮城所準備的,讓她能坐時絕不用站著。畢竟,她去巡視疫情及各地情況時,日日連站一、二個時辰,尋常人況且無法,何況是她。
褚蓮城此時坐在小轎上,雖想認真聽一旁衛(wèi)明揚說的南邊諸縣播種等事,但她的雙鬢卻痛得像是有人拿刀在割一般。
她昨晚作了好多個夢,夢到了黑拓天。夢中的他仍是體魄魁偉、威儀無比,卻對著她怒吼大叫著.,可她躺在棺木里,一動也不能動,只能聽著他發(fā)出痛徹心肺的哭聲。一下子,她又夢見他成親了,洞房花燭夜之時,她像抹幽魂似地在他殿內游晃著,但他卻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傷心欲絕,像抹煙一樣地消失了……
醒來時,她淚流滿面,嘔出了血塊,又吞了萃仙九,之后便再無法入睡了。
她知道自己舍不得黑拓天,知道自己其實并不真的可以那么甘愿地死去。她只是知道有些事,比她的生死更重要,所以她才能將死亡一事置之不理……
“褚蓮城!”
“滾出南褚國!”十多名衣衫襤褸、姿態(tài)剽悍的男人,眼色兇惡地擋住褚蓮城小轎的去路。
“大膽!”褚蓮城身邊十多名士兵立刻在她面前筑成一道人墻,舉劍相對,劍身映著日光閃閃,殺氣十足。
其他隱于暗處保護的士兵,也在瞬間一擁而出,守護在這道兵墻的外圍。若非皇上有令,不可濫殺無辜,他們手里的利劍此時早壓在對方頸間了。
十多名男人顯然被這陣仗給嚇到了,其中兩人立刻轉身跑走。
褚蓮城坐在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群人,并不訝異他們知道她是褚蓮城。
這事她并未特意隱瞞,且南褚的幾員辦事之人總是改不了稱呼,脫口便稱殿下。
不消幾日,整個南褚都知道她回來了。
“來者何人?”褚蓮城看著眼前那名橫眉豎目、帶頭叫囂的領頭人,沉聲問道。
“被你們這群皇族害慘的南褚人!”領頭人大吼道。
“你胡說什么呢!我家殿下少時在外地餐風露宿,今年又到北墨當質子,她何時害過你們了?!”隨行在側的朱萱兒大聲一喝。
“皇族憑什么壓榨我們?!要我們服役、重稅,然后北墨攻城,你們卻雙手一舉就投降了!”領頭人又說。
“你說的是什么鬼話!殿下身子不好,還請命到這里來看你們,你以為是為了什么?這些糧草這些藥材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北墨皇帝認為我們殿下是個人才,才給了這些供應的!你以為我們希望她到這里來嗎?我們保她的命都來不及了!”朱萱兒氣壞了,邊哭邊抖聲說道:“現(xiàn)在還要站在這里聽你們胡言亂語!”
暴民聽到這里,已有不少人動容,臉上氣焰也隨之消退不少。
“分明就是她和北墨勾結,亡了南褚!”領頭人繼續(xù)睜著牛目說道。
“對!里應外合!就是她把城內守勢跟北墨皇上說的!不要臉!賣國求榮!”同行之人幫腔道。
“南褚何需北墨來滅亡!”始終站在褚蓮城轎旁的衛(wèi)明揚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北墨軍隊未進攻之前,餓死、疫病者占全國十分之一。十分之一的百姓數(shù)日只得一餐,餓死在城里鄉(xiāng)間的人,還少得了嗎?!城郊那些孩童尸體,你們見過嗎?那些先前發(fā)病而死的患者,都被埋在北邊叢林大炕里,你們看過嗎……”
此時,原本叫囂的南褚百姓全都安靜了下來。
褚蓮城低下頭,不忍再聽。
“反正,她就是不對!”領頭者說。
“對……”幾聲零落的呼應聲。
“你們來此,意欲為何?”褚蓮城問。
“我們要錢要地!要你賠償我們的損失!”
褚蓮城一聽到要錢要地的話,臉色驀地一沉。
她冷著臉下了轎,不顧衛(wèi)明揚的阻止,穿越士兵往那群百姓面前一站,冷聲喝道:“憑什么要給你們錢與地?你們原本是在做什么的?無所事事?欺壓良善?我不信你們其中一人原本就有錢有地!你們敢讓我查嗎?”
十多名男子再無一人出聲,只剩下站在最前頭那個仍瞪著她。
“國難當前,若只是一味批評時局、困境,為何不去多做一些改善之事?昨日已從國庫拿出了一批種子,南部過馬縣縣令已開始帶頭拓荒墾土,山城那邊也一直有人不顧生死地進去照顧染病之人。若這些人全都像你們一樣,只喊著要錢要地,什么事都不做,南褚要如何度過困境?”褚蓮城說到后來,因為不適而晃動了下身子,但這并未阻止她繼續(xù)說道:“來人!喚來此地保衛(wèi)官,查看這些人的來歷!”
褚蓮城這么一喊后,又有幾人轉身就跑。
“讓我來處理吧。”衛(wèi)明揚走到她身后。“這些人不但對民生無益,還散播危言擾亂民心,根本不用浪費米糧了。目前先關入大牢,待得城內疫事平定,便逐他們出國�!�
“你憑什么關我們!”帶頭之人大吼。
“各地保衛(wèi)官已經(jīng)宣令過,疫病期間,趁火打劫、怠情無事、欺壓良善者,加重刑責�!毙l(wèi)明揚說。
“哼,若是依我北墨軍令,如今正是非常時期,你們敢攔路威脅人,就是人頭落地!”不遠處,知道有了騷動而趕來的程林,朗聲說道。
“煩請副將處理。”褚蓮城對著程林一點頭。
程林一舉手,士兵們一擁而上,十多名攔路者便全被押了起來,在一陣大吼大叫中被押向官府方向。
“日后,若有人替這些人喊冤,如是情有可原,還是酌量寬刑�!瘪疑彸强聪蛐l(wèi)明揚,低聲說道。
“我會視情況而定�!毙l(wèi)明揚點頭,轉身跟上士兵腳步。
“特使,規(guī)矩便是規(guī)矩。”程林對著褚蓮城搖頭。
“人命在這里消逝得夠快了,且北墨若能以仁德治理南褚,對皇上英明亦是助益。”褚蓮城說。
程林點點頭。
“我們繼續(xù)往前吧。多謝各位�!瘪疑彸窍蛑茉馐勘活h首之后,轉身回到轎上。
“今兒風大,您還是蓋上披風。”朱萱兒拿著披風上前。
“我現(xiàn)在倒不覺得冷……”
褚蓮城的話哽在喉頭,與萱兒對看一眼。
褚蓮城胸口一窒,抓過朱萱兒的手放在自己額頭。疫病的第一個癥狀便是發(fā)熱,高熱到雙臂前胸起了紅疹之時,也正是最易感染旁人之際。
褚蓮城撩起衣袖一看——幸好,尚未起紅疹。
“您……”朱萱兒才哽咽,褚蓮城立刻將她推到一臂之外。
“所有人全都退下。撤下小轎,換上承載疫病患者的紅色馬車過來。我可自行到疫城讓太醫(yī)檢查。”
“不可!”程林一個箭步就要沖上來。
“大人,請勿再前進,切記以軍隊、百姓為重。您若染病,這一干子新興之事,要落到誰身上?”褚蓮城說道。
程林看著她一臉平靜,抿著唇,立刻命令一人快馬去喚來紅色馬車。
“萱兒愿陪您入隔疫區(qū)�!敝燧鎯喊は蝰疑彸�。
“你——”
“您說過一戶能容一名自愿照顧疫病之人跟著進入隔疫區(qū)。萱兒跟隨您多年,如同您的親人�!敝燧鎯豪卫巫プ●疑彸堑囊聰[不放。
“對!您萬萬不可拂逆她的好意。”程林正怕褚蓮城在里頭沒人照顧,不知如何跟陛下交代。
“萱兒……”褚蓮城握住她的手,知道她與自己一同進入隔疫區(qū),要冒著多大風險,心頭又是感傷又是不舍,抬頭看向程林說道:“程大人為證,我褚蓮城今日收朱萱兒為義妹,此后有福同享,若我有個三長兩短,也請我舅父一家人善待她如我。”
“殿下……”朱萱兒用力搖頭,淚都流了下來。
“叫姐姐�!瘪疑彸切粗�
“蓮城姐姐。”朱萱兒一看她笑,淚水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好了,扶我到一旁等車吧。”褚蓮城說道。
“特使,千萬保重�!背塘挚粗疑彸且曀廊鐨w、毫無懼色的神態(tài),也不由得另眼相看了。
“我會的。南褚萬事拜托了。”褚蓮城言畢,在紅色疫車到來之后,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程林直到見她上了紅色疫車之后,立刻飛馬奔至府內,讓人送出密函給城外的墨青。
“只要疫病人數(shù)一沒增加,即刻速回�!�
黑拓天看完本日南褚密函,寫下一封要給褚蓮城的密函,連同要給墨青的那份,卷好后交給夏朗處理。
待得她收到此函,應是七日之后。即便她收到此函,當日即返,又得是七日。
他至少還有半個月時間見不著她。
南褚一日一報,每日情況都較之前一日為佳,褚蓮城與墨青的密函皆如此寫著。黑拓天至此稍微放了心。十多日過去,疫情顯然已經(jīng)在控制之中,唯一不受控的是人心的多變。
西柏的興兵派官員一見到北墨輕易入主南褚,如今正在西柏朝廷鬧得翻天覆地,要求出兵南褚與北墨大戰(zhàn)一場,搶奪南褚。
黑拓天對此事只是冷嗤——西柏將領戰(zhàn)士松懈已久,能不能上戰(zhàn)場、能不能禁得起行軍波折都是問題。北墨軍隊即便不遇戰(zhàn)事,依舊會有操練,戰(zhàn)能、戰(zhàn)技各方面早就遙遙將各國軍隊拋在后。因此,防備西柏是必要,但他們要想打敗北墨,是絕對不可能之事。
況且,收了大量賄賂的西柏官員們仍然力主南褚有疫疾,西柏軍隊若驟然攻人,也只是兩敗俱傷的說法……西柏新任君王甫登基幾日,正愁沒有軍資,聽聞此言,自然樂得什么都不管。
黑拓天不認為自己是明君,可所有人都認為他是明君,他想原因也不過是他有自制力;他在做出決定前“多半”能先把一已之私擺在家國大事之后,除了對褚蓮城之外……
不知她的身子可好?南褚已滅,她如今已非殿下身分,然則她此去南褚平復疫情有功,一旦回來,他便要賞她一座距離皇居更近的宅第,封她為“南褚侯”,讓她領有俸祿,負責南褚政經(jīng)諸事。若此方式得宜,西柏的柏尚賢此后亦能比照辦理。
“陛下�!毕睦试趯m門外朗聲說道。
“怎么,又要用膳了嗎?”黑拓天失笑問道。
她走后第一日,夏朗便在午后端上膳食,說是褚蓮城大人留了一個月的點心食譜,吩咐人依照氣候呈上。既是她為他操心之意,那他自然也就接受。況且,她總是懂他味口的。
“右相和御史吳大人一行,說有要事要參見陛下�!�
“若是選后之事,便讓他們退下�!焙谕靥斐料履樥f道。他先前便以戰(zhàn)事在即,此事稍后再議的說法警告過他們了。
“右相說是關于梁國渠之事�!�
“讓他們進來�!焙谕靥熳叩介角埃P腿坐下。
門打開,右相和御史同時上前一揖身,同聲說道:“臣等叩見陛下。”
“是梁國渠的何事要奏?”
“我們派至梁國的探子,探知到梁國渠真乃梁國要削減我國力的陰謀,他們要我們建渠勞民傷財,民怨載道,影響國力�!庇氛f。
“請陛下暫停梁國渠的興建,將梁國派來協(xié)助建溝渠的使者全都拘禁審問,以免我北墨成為天下笑柄�!庇蚁嗾f。
黑拓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幫面露焦慮之色的老官員,沉聲說道:“為政者,要能高瞻遠矚,要能見百姓所不能見。梁國渠開辦初時,人民居宅因為需要遷移,必有民怨。可這梁國渠一通,北墨近一半土地便成富饒可耕之地,再也不需擔憂糧食溫飽,進而農(nóng)耕商業(yè)亦可因應而生,此事勢必得行�!�
“可這梁國渠一辦就是十年,百姓必然不勝其擾�!庇蚁嗾f。
“世間有何事是不需付出,便能坐享其成的?開辦前便已讓官吏四處宣揚梁國渠的好處,派下的官吏若不能撫恤民意,為何還要上呈百姓皆已接受安撫銀兩、舍棄房舍的奏折?莫非是欺君?!”黑拓天重重一拍桌子。
“陛下,主要是這操辦梁國渠之人心叵測啊。若是他們蓄意搞壞渠道……”
御史語重心長地沒把話說完。
“我北墨立國以來,只納人才,不論國別。那幾名梁國渠水師,如今得到重用,已舉家遷居北墨,沒人會與名利過不去。你只憑梁國密函,卻不知道人心是會被收買的。”
“皇上,人心難料,也許那些人就是梁國派來的奸細�。 庇蚁嗉钡�。
“只有梁國有人才嗎?他們建溝渠時,朕難道會笨到?jīng)]有找其它國家的水師來堪輿嗎?你反對得如此劇烈,倒是讓我不得不相信那些參你的奏本�!焙谕靥炷闷饚妆咀嗾弁郎现刂匾粩R�!澳阋驗榧易逵写笈恋匚挥诹簢䦟⑼ㄟ^之處,因此與當?shù)毓倮羝鹆藰O大爭執(zhí),還曾說過梁國渠絕對不會開辦之類的話,是嗎?”
“臣冤枉�。〕伎v有土地位于梁國渠將通過之處,可臣心心念念的全是陛下的千秋大業(yè),如此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動搖國本之舉,只怕……”右相雙膝落地,不住地磕頭。
“怕什么?朕沒要什么千秋大業(yè),朕要的是在有生之年,北墨不需要向國外購買糧食,尋常百姓能夠輕易吃到一整碗的白米飯�!焙谕靥炜粗麄冋f道。
右相低頭,不敢再開口。
“臣等對于梁國渠縱有過慮之失,可梁國渠一事畢竟茲事體大,牽涉甚廣,還望陛下三思�!庇芬旧碚f道。
“朕明白了。會再讓博士學宮之人提出更好奏議,找出更多興辦銀兩,讓百姓更加安心,方才會開始動工�!焙谕靥焓终埔粨],沉著臉說道。
“陛下英明�!庇氛f。
“都退下吧。”
“陛下,臣……”右相臉色慘白地看著皇上。
“退下!”
黑拓天低吼出聲,右相與御史立刻落荒而逃,而始終站在門邊的夏朗則進門低聲說道:“西柏尚賢殿下求見,人現(xiàn)在還在皇城外候著�!�
黑拓天不知道這人來做什么,皺著眉說道:“傳他入宮,為之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