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昨晚大發(fā)慈悲,念歸念、罵歸罵,最后還是應(yīng)了,說道近幾日會尋個時候走一趟‘幽篁館’,并小住幾天。
得到師叔公親口應(yīng)承,陸世平便似吞了根定海神針,心神大定。
只是……老天非得這祥玩弄人不可嗎?
離開師叔公的草廬走水路回‘幽篁館’,約莫兩個寸辰。她才跳下小篷船,正忙著拉繩系舟時,一人已沖著她忙碌的身影扯嗓大嚷——
“平姊、平姊!你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不、不,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他們來了,爹接下他們的拜拈,把人請進(jìn)館內(nèi)了!”
她站直身子,甫回首,就見師弟杜旭堂俊朗面容急得透紅,奔到她面前搔頭抓耳,嘴里的話一波波的,沒停。
“爹近來需多休養(yǎng),不好被攪擾,師妹今兒一早就跟宗伯出門,說是要把苗家‘鳳寶莊’的人請走,得請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讓他們在咱們這兒晃悠。這件事得瞞著爹,不能教他知曉的!
濃眉一垂,薄嘴癟了癟。“可苗家的人還是上門來了呀!而且不厭其煩再次遞拜拈。你不在,小師妹也不在,她定是和苗家那些人錯過了,他們說沒遇到她,我、我想擋,但是……但就是擋不下嘛!爹都來了,都瞧見了,紙包不住火啊,怎么擋嘛?我跑出來亂找,還沒找到小師妹他們,幸好你回來了!”
陸世平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往‘幽篁館’急奔。
尚未進(jìn)‘幽篁館’,館里的一名丫鬟,也是唯一的一名丫鬟綠袖從側(cè)門迎將出來,見到她,還真沒忍住淚,小臉白蒼,緊抓她衣袖,嗓音壓得很低。
“平姊,館主請那苗家的爺進(jìn)到后院琴軒了,誰都不讓跟,也沒喚人送茶,咱……咱有些害怕!琴軒里傳出一會兒琴音,我和三位老師傅挨在外頭聽,原都聽懵了,那當(dāng)真好聽。∝M知里頭突地響了聲,像有東西倒地,琴音也止了,就……就再沒傳聲音了……”
“苗家的小廝和護(hù)衛(wèi)呢?”陸世平同祥低聲問。
綠袖抽抽鼻子。“苗家的爺遵從咱們館主的意思,要隨他登門拜訪的其它人全在前廳候著,有一名年輕小廝,還有一名高頭大馬的護(hù)衛(wèi)。我有送茶過去!
陸世平腦中急轉(zhuǎn),娃兒相的秀氣臉容在此時顯出沉定神氣。
“好綠袖,別慌別哭,你再送一次新茶到前廳去,記得擺上幾碟子小食,至于師弟你——”
“呃……。∈,平姊!眰頭已較她高出許多的杜旭堂看著她,怔怔眨眼。
陸世平悄嘆,明確指示!澳惚荛_,別去前廳,別教苗家那些隨從遇上!彼聨煹軐ι夏俏幻缂倚P,啥話都要被套出。
交代過后,她亦從側(cè)門進(jìn)館,綠袖按她的意思去沏新茶,杜旭堂隨她繞小徑,彎彎繞繞偷偷繞到后院琴軒。
三名守在那兒的老師傅朝她搖搖頭,想闖進(jìn)去又擔(dān)心館主發(fā)脾氣,躊躇難定。
她想,自個兒早把師父惹火,有氣就沖她一個人發(fā)吧!
頭一甩,她推門進(jìn)琴軒,又把兩扇門牢牢闔起。
不知因何,就是有股不祥感。
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肯、肯定……
她險些腿軟!
當(dāng)她悄步踏到內(nèi)廳的抄琴室時,她都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雙腿竟還撐持得住。
她僅呆了一呆,隨即風(fēng)也似地奔到倒地不起的苗沃萌身畔,小心翼翼扳過他的身軀,她迅速探他鼻息,再貼耳聽他胸口心音。
地上沒有血,很干凈,只散落幾本琴譜,連燃香的小金爐都安穩(wěn)地擺在琴案上。
沒有血……所以……所以師父砸他的這一記,即便手勁好重,也沒將他砸破頭,所以……肯定還有氣兒,肯定捕捉得到心跳聲……
。∮辛擞辛!她探到了!
氣息微弱,但絲絲溫?zé),他胸中鼓動亦漸漸清晰。
直到確定下來,她雙眸才掃向緊抓一張圓墩小凳、盤坐在對面席上的師父杜作波。后者垮肩垂頸,上半身前后輕輕擺動,彷佛完全沒察覺她的進(jìn)入。
她起身,腳步放得極輕,走近。
“師父……”啞聲一喚,她兩手按住他抓握小凳的樸實(shí)大掌,輕挲那繃緊突起的指節(jié),安撫又喚:“師父,我是平兒。 你……你聽見我了嗎?”
杜作波很慢、很緩地抬起頭,目瞳晃了晃才勉強(qiáng)定住。
她對上一張茫然的蒼老面龐,溫?zé)嵋后w遂在眸眶中渲染,用力忍住淚,她握住師父大掌的雙手緊了緊。
“沒事的,師父,把凳子給我,沒事的,您信我啊!”
“我、我我……”杜作波瞳仁轉(zhuǎn)了轉(zhuǎn),再啟唇時,語調(diào)便如迷路孩童!啊野阉袅耍珡(qiáng)、太厲害,他的琴藝太精湛,他太年輕……太年輕,都被當(dāng)今圣上封為‘天下第一’,咱們‘幽篁館’及不上的,再如何追趕都及不上的,平兒……平 兒……師父琴藝不及他,還有你那張‘洑洄’,師父也制不出來,怎么辦?怎么辦?”
“師父——”淚終究溢出眸眶,她雙膝跪地,跪在師父面前。
“平兒,我想聽聽這位‘天下第一’彈你那張‘洑洄’,可惜了,他說把琴留在座船里,投帶過來。我請他進(jìn)琴軒論琴,放在軒室內(nèi)的古琴隨他挑,他挑了一張最最普通的,但……他彈得真好……真好啊……”被取走小凳的雙手忽然緊緊扣住她的手, 幾將她的手抓出瘀痕。“咱明白的,‘幽篁館’就要斷在我手里,淑年那孩子賣了你的琴,也是迫不得已……都怪為師無能,什么都做不好,咱真沒用、真沒用、沒用啊——”
“師父!”陸世平緊聲一喚,雙眸專注地盯住那張瞬間蒼老許多的面龐,要他失神的目瞳轉(zhuǎn)回來,與她相視!皼]事的,您信我,沒事的,咱們先出去……”她扶著他慢慢站起。
。
她已從杜旭堂和綠袖那兒聽了個大概,這時見到室內(nèi)情景,兩手同時掩口,生生將尖叫聲吞回肚子里。
“平姊……師父他、他……天。∶缂胰隣敗
陸世平將顫顫發(fā)抖的杜作波交給師妹,當(dāng)機(jī)立斷道:“你把師父偷偷送到師叔公那兒去,咱們的小篷船就系在蘆葦坡,那里進(jìn)出隱密,你快些送師父走。”
“可是苗三爺……平姊,要是被苗家知道,他們不會善罷干休的。”霍淑年盡管機(jī)靈,饒是眼下這關(guān),一時間還真想不出對策。
“你先將師父送走就是。余下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不行的,平姊……”
“快送師父走,這兒的事我自有計(jì)較!彪y得端出為人師姊的氣勢。
不容再說,她催促師妹,幫忙將師父送出琴軒。
一將杜作波扶出,外邊立即響起一小陣混亂,但很快便安靜下來。
陸世平暫時穩(wěn)了穩(wěn)心,有師妹幫忙“安內(nèi)”,她想“攘外”勝算就會大些。
她吩咐綠袖時時打探苗家隨從的情況,又讓杜旭堂送來熱水和館里常備的藥箱,杜旭堂腦子再遲鈍、性情再樂天,也嗅得出大事不妙,他本要跟去照顧爹親,是霍淑年要他留在館內(nèi)幫襯,他想問明白琴軒里的事,但陸世平什么也不說,還落了門閂不讓進(jìn),害他急得真想撞墻。
琴軒內(nèi)的事,越少人牽扯進(jìn)來越好。
陸世平得慶幸自個兒身板雖薄,卻瘦而有力,也得慶幸苗家這位萌三爺身形雖修長,且長手長腳的,但似乎不怎么長肉。 她護(hù)著他的頭,靠一己之力,終于氣喘吁吁地將他搬上臨窗坐榻。
“三爺、三爺……”她低喚幾聲,他依舊未醒。
深吸口氣,她大著膽子松開他的碧玉冠,散下那頭青絲。
她的指探進(jìn)他發(fā)絲中,輕輕在他頭皮上摸索,最后在靠近天靈蓋的后腦勺那兒摸到一大腫塊……他挨的這一下很重。∷龔膸煾甘种腥∽叩膱A墩小凳,那件“兇器”結(jié)實(shí)的墩腳都給砸斷了。
捺下嘆息,她從藥箱中找到活血消腫的膏藥,在手心搓熱后,再小心翼翼地揉在他腫高的腦后。
藥膏氣味有些辛辣,辛辣中混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
她貼近,專心揉勻,邊藉著穿透窗紙滲進(jìn)的午后秋光,留心他的神情變化。
昨日,她先是被他的琴音震蕩過,之后他移船相邀,隔著陰柔雨幕,只覺他銀衫如泓,氣質(zhì)清雅,五官模樣其實(shí)也沒能瞧多清楚。
此時近近看這張玉面,墨眉似畫、密睫如扇,唇色像野地叢中熟透的莓果,鼻子生得很俊、很直挺,這是宜男宜女相,不過分陰柔,亦無絕對剛強(qiáng),是和煦斯文,是清美俊逸。
她還弄亂了他的發(fā),烏亮發(fā)絲完全襯托出他的玉容雪色,美得也太招人心魂、太不像話、太讓人垂涎……
陸世平,糟七污八的,想什么呢?
她趕緊甩甩頭,甩掉莫名其妙又覺羞恥的心思。
抬手揉揉眼,這一揉,她就叫糟了,因?yàn)槭种刚催^辛辣藥膏,不小心入了眼,登時弄得她眼淚直流。
忽地──
“唔……嗯哼……”那玉面的眉間突然生波,凝滯的神態(tài)終有些動靜。
陸世平顧不得自個兒,用袖子抹掉淚,趕忙出聲喚道:“三爺,醒了嗎?您聽得見嗎?苗三爺?”
長睫顫顫,苗沃萌有些吃力地掀開眼皮,眼尾微挑的長目仿佛攏著一汪月下湖水,靜謐謐,朦朦朧朧。
他緩慢眨動雙目!肮媚铩憽㈥懝媚?”
“是。是我!彼龔濏α,如吊十五個桶子、七上八下的心漸穩(wěn)。
苗沃萌細(xì)細(xì)喘息,試著挪動頭顱,甫動,眉峰又生波。
“三爺腦后有傷,腫得厲害,別妄動啊!”心一急,她也顧不上男女之防,趕緊扶住他又想動來動去的腦袋瓜。“三爺好生躺著,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便行。”
苗沃萌教她這么一說,思緒漸清,偏涼的臉膚被她溫?zé)岬恼茰刭N觸著,涼與溫交攻,他胸中微凜,神智已穩(wěn)。
“陸姑娘……是‘幽篁館’的人?”他記起自個兒在撫琴時遭襲,在‘幽篁館’的琴軒中。
“……是!标懯榔揭бТ,緩緩撤下雙手!拔沂丘^主的大弟子!
她等著,等了好半響,以為他會怒問現(xiàn)下境況,卻未思及,他竟問——
“我昏去多久?已入夜了嗎?為何不點(diǎn)燈?”
聞言,她氣息一窒,望著他迷蒙的表情許久。
她心提到嗓眼,緩著聲道:“三爺,此時正值未時時分,日陽透亮著呢!您、您瞧不見嗎?”
他怔住,似一時間沒能聽懂她的話意,表情茫茫然。
“三爺?”
她這一喚像突然給了一記當(dāng)頭棒喝,他倒抽一口氣,忙要從榻上坐起。
無奈身子骨著實(shí)太弱!
苗沃萌翻身欲起,腦中陡又暈眩,那浪潮兜頭打下,一波還有一波,暈得他胸中煩悶,頤長身子猛地倒向她。
“三爺?”陸世平連忙張臂去攬,怕他跌下榻,只是薄瘦的身軀險些護(hù)不住他。她抱得直喘氣,費(fèi)了番功夫才把他重新放平在榻上。
“你、你瞧不見嗎?”她嗓聲禁不住地顫抖,摸上他眼皮的指也輕顫顫!澳懵牭轿业穆曇,卻瞧不見我,是嗎?”
他音感極準(zhǔn),聽過的聲音絕不會忘。
此時此際,即便張目,看到的卻是漠漠糊糊的影兒,黑黑灰灰的,一塊塊,不知模祥,他所能倚靠的就一雙靈耳。
苗沃萌極快便穩(wěn)住心神,氣息雖仍急促,眉目間已沉著。
“我的小廝和護(hù)衛(wèi)呢?煩勞陸姑娘喚他們過來!
陸世平緊緊抿唇,兩手握成拳頭,內(nèi)心就如驟雨狂風(fēng)般的琴音幾番輪變,她最后屏息于胸,悶聲且果斷道:“我不能讓他們過來!庇昧ρ氏陆蛲佟!俺侨隣敶饝(yīng)我,出了這琴軒的門,絕不追究今日在琴軒中的風(fēng)波,絕不尋‘幽篁館’穢氣,也絕不會對館內(nèi)老少不利,我才能放你走!
四周陡然靜下,似連迤邐進(jìn)屋的光都沉滯了。
她聽到自個兒的呼吸聲,心音亦直擊耳鼓。
她英眉一揚(yáng),見他黑幽幽的瞳仁微顫,分辨她的聲音望過來,卻沒能精準(zhǔn)接上她的眸線。
饒是如此,他那目光已像掃了她一巴掌,讓她頰面熱辣生疼。
“杜館主這么做,是何因由?”他緩聲問。
陸世平再次吞咽唾沬,道:“師父并非有意為之,這么做絕非他本愿,他近來心中憂悒,多憂思,我與師妹又、又接連惹他惱火,才致使他魔障了……三爺——”她略急一喚,嗓調(diào)低柔誠懇。“我知道是咱們‘幽篁館’對不住你,但我還是得厚著臉皮跟三爺討?zhàn),求三爺大人大量,別追究成嗎?”
“你這是脅逼我嗎?”玉面淡罩薄霜。
“我……”她一時語塞
“倘是我偏要追究,你待如何?困住我一輩子嗎?”徐慢話語透出一絲嘲弄。
她知道這么逼他、求他,手段確實(shí)不太入流。
她該盡快幫他延醫(yī)才是。
但鬧出動靜,必定瞞不住他的隨從,‘鳳寶莊’若對上‘幽篁館’,他這傷還是館主親自動的手,苗家豈能善罷干休? 還能怎么做?有什么好處能補(bǔ)償他、換他一句千金承諾?
她腦中渾沌之際,苗沃萌卻又問——
“即便我應(yīng)許你,讓這事揭過,不追究,待我逃出陸姑娘手中,你就不怕我悔諾?”
“不會的!三爺不是那樣的人!”她答得極快,會這么沖口而出,連自個兒都有些訝然。她飛快瞥他一眼,見他似乎也怔了怔,明知他目力受損瞧不清,她仍趕緊撇開臉蛋,有些窘迫。
“陸姑娘何以這樣認(rèn)為?”
她紅著臉,硬著頭皮答道:“古語有云,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三爺自幼與琴為伴,長年浸淫,琴心必也深入骨血。琴為八音之首,是君子的樂器,圣上還封你是‘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的君子,若能得你一諾,更勝千金。”
一室沉靜,最后她聽到一聲很輕的哼聲,聽他問——
“若我偏就悔諾,你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