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他左頰上有道傷疤,自眼睛底下延伸到嘴唇斜上方,或許是因為傷疤的關(guān)系,他看起來有點不和善,表情看起來很生氣、很想打人。
他身旁的人應(yīng)該是他娘,挺和藹可親的。
他們手上各拎著一個布包,看樣子真的如王二爹所說,剛來到祥龍鎮(zhèn),因為身上沒銀子,沒人肯租房子給他們,只好選擇離開。
娘知道這件事后,便要她過來告訴他們,他們家隔壁有間空房子,原本租給一對小夫妻,上個月他們搬走了,現(xiàn)在愿意不收分文給他們住。
不過,今天早上她要出門時,爹卻要她騙娘說他們已經(jīng)搬走,來不及告知。
爹說房子給人住不收錢的話,家里就更沒錢了。
可是他們還有房子住,這對母子卻連個擋風遮雨的地方也沒有,豈不是比他們更可憐嗎?
爹娘各自有道理,唉,她好為難喔,究竟該不該上前告訴他們呢?
殷琥珀站在原地,抬起頭注視著穹蒼好一會兒,眼神由迷惘逐漸轉(zhuǎn)為清明,似是已作出決定,才剛低下頭,便對上他冷漠的視線。
她左右各看了一眼,附近都沒有別人,這才確定他是在看她。
難不成剛剛偷瞄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
正準備邁出步伐的她,登時把腳縮了回來,然后她聽見他娘喊他“子丹”,應(yīng)該是他的名字。
不成,他們就要走了,再不說就來不及。
即使他看起很兇,但說不定其實是很溫柔的好人,她不能以貌取人,對他很不公平。
而且,他始終攙扶著他娘,像是怕他娘跌倒似的,看樣子應(yīng)該是個孝順的孩子。
她最喜歡孝順的人了,如果能和他們母子成為鄰居,應(yīng)該挺不錯的。
深深吸口氣,鼓足勇氣,殷琥珀踏出了徹底改變她人生的一步──
梅雨綿綿,冷風颯颯。
殷琥珀蜷曲著身子,緊閉眼眸,全身讓雨水淋得濕淋淋的,忍不住輕輕打顫,她雙手抱住身軀,咬住下唇忍耐。
她上山想摘點野菜,不意跌入一個大概是用來捕獵物的洞穴內(nèi),洞穴深度約莫一個大人的高度,小小的她根本爬不出去,洞里還看得見斑斑血跡,嚇得她更不敢亂動。
喊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有人來救她。
唉,她會不會死在這里沒人知道?
萬一她死了的話,爹一定會很傷心的,書上有說,不該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娘已經(jīng)去世了,若她也死了,留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便是大不孝,但她并非想不孝順,只是她真的爬不出去,誰教她太矮又太胖。
洞穴深,沒有任何可供踩踏的支撐物,這里又很偏僻,鮮少有人會打這兒經(jīng)過,即使她喊破喉嚨大概也沒人聽見。
下午時候她熱得發(fā)昏,黃昏時開始下起小雨,斷斷續(xù)續(xù)、時大時小,打濕她的衣物,早春的雨依然刺骨,尤其入夜后,她冷到快沒知覺了。
倘若她死了,爹必定會很傷心。
如果能讓爹趁此戒掉酒、賭,那么她死也無憾,只不過……她還不想死啊。
“爹……對不起!是琥珀、琥珀……”唉,她連說話都開始結(jié)巴。
是琥珀不孝,請原諒琥珀──說不出口,干脆用想的比較快。
一切都怪她沒注意,才會跌進洞里。
喀啦!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洞口傳來說話的聲音,她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也聽不清楚那人說了些什么,她只能使盡全力嚷道:“別走、別走……我、我好冷,別走……”
或許是凄慘的哀求有了作用,過了好一會兒,她感覺到一股溫暖就圍繞在她身旁,牢牢包覆住她發(fā)抖的身軀,替她驅(qū)散冷意,她也緊緊圈住對方,深怕對方會突然跑走般地死命巴著。
是作夢嗎?
或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求救?
咦?怎么唇瓣有暖暖的感覺,好舒服喔……
溫暖持續(xù)擴散,然后耳邊隱約聽見有人在對她說話,聽不太清楚,等她再次凝聚意識后,終于緩緩睜開眼睛。
看見了他。
她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原來救她的人是──他。
“救你的人是應(yīng)爺?!”
聽見堪稱是祥龍鎮(zhèn)第一不良禍害的應(yīng)子丹小時候也有過正義的一面,夏琉璃有些不敢置信,以他現(xiàn)在的行為來判斷,還以為他應(yīng)該會視若無睹才對。
鎮(zhèn)上的人都喊應(yīng)子丹“應(yīng)爺”,她也跟著這么喊,但并非是尊敬,只是一個稱呼罷了。
據(jù)聞鎮(zhèn)民經(jīng)常唾棄沒天良的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九輸賭坊”。
聽,多不吉利的名字,沒有一個老板會喜歡詛咒自己輸?shù)馁坊,應(yīng)子丹卻是特例,還引以自豪,希望大家多多光顧賭坊讓他輸,哪知還真吸引一堆人前仆后繼去賭一把,從此陷入愈滾愈大的欠債之中。
無論是誰,無論捧著多少錢,賭坊都會笑著歡迎,等到輸錢、欠錢之后,賭坊里的人,討好的笑容立刻變成討債的嘴臉,速度之快,翻書都比不上。
殷琥珀邊抹桌子,邊微笑響應(yīng),“是啊!
“真看不出來呢!
“孔夫子不也說‘人之初,性本善’嗎?我相信每個人生下來本性都是善良的,他小時候也挺好的!
夏琉璃點點頭,同意好友的論調(diào),只是……“那他現(xiàn)在怎會變成這樣?”
“琉璃,其實他也沒有很壞啊!币箸耆滩蛔∠霝樗f點話。
“是嗎?我們就拿賭坊來說吧,贏錢的人撇開不談,若是欠下‘九輸賭坊’銀兩,利滾利,息加息,一兩隔天變二兩,后日變四兩,如此惡劣行徑,讓好幾戶人家妻離子散!迸紶柭犚娪腥苏f起欠賭債的事情,不過夏琉璃不會同情,畢竟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她難過的是無辜的孩童。
“你說錯了,那是欠‘勝利賭坊’的下場!薄皠倮坊”的惡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有賭客曾言,寧可欠“九輸”百兩,也不愿欠“勝利”一文。
“反正不管如何,開賭坊就是不好!
“沒錯,我也這樣跟他說,可惜他就是聽不進去!币箸觐H無奈。
祥龍鎮(zhèn)原本是個和平祥和的地方,有個“勝利賭坊”已經(jīng)夠糟糕了,沒想到“九輸賭坊”開張后,變得更加烏煙瘴氣,一堆成天妄想在賭坊贏大錢的男人沒日沒夜進進出出,賭輸了就回家拿錢,贏了就上青樓或酒館奉獻今日所得,徹底當個散財童子。
欠“鳳日錢莊”的錢必須償還才能死去,欠“九輸賭坊”的錢,即使死也得把錢吐出來,不過多數(shù)時候,賭坊會先把錢要到手才準賭客去死,管他要上吊、服毒、跳崖都不關(guān)賭坊的事,若是想不出死法,他們還會幫忙提供。
老實說,殷琥珀很感謝應(yīng)子丹當年的搭救,若是沒有他,她大概不知投胎到哪去了,可有關(guān)應(yīng)子丹的手段與作法,她相當不贊同。
他們的家境都不好,應(yīng)子丹是自小沒了爹,她則是少了娘,由于兩家是鄰居,交情挺不錯,但就在應(yīng)子丹離開祥龍鎮(zhèn)再回來之后,整個人變得有些難以親近,還開了間讓人又恨又怕的賭坊,從此以后,她與應(yīng)子丹的距離愈來愈遠。
唯一不變的是,他們?nèi)允青従。說也奇怪,應(yīng)子丹算得上是“飛黃騰達”,也買了一間新房子,但母子倆依然住在原處。
曾經(jīng),他們總是天真的在一塊玩樂,何時距離愈拉愈遠?
她想,大概是從他開了賭坊之后吧。
“他娘現(xiàn)在不是仍由你照顧嗎?”
殷琥珀點點頭。
他們是鄰居,這是全鎮(zhèn)的人都清楚的事情,現(xiàn)在的應(yīng)子丹出手闊綽,還出錢將他們的住處大大翻修一回,白天她在“竹林小館”做事,晚上便回去替應(yīng)子丹盡孝道,誰教他“生意”愈做愈大,經(jīng)常不在家,她當然要善盡鄰居的義務(wù),何況她也很喜歡應(yīng)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