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立春后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帶領(lǐng)百官到京畿東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舉行祈榖祭祀的儀式,透過帝王親力下田的舉動,體察百姓耕作的辛勞,并藉此讓昊天上帝知曉,這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君王,祈請上天能護(hù)祐秋季的豐收,使人民不受饑餓所苦,讓太倉糧食充足。
如今,輪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這工作也輪到她手中。
“陛下,請!彼巨r(nóng)官將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過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禮,她必須將耒耜插入土里,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氣,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卻沒有翻動田壤。
糗了!麒麟臉色瞬間發(fā)白,她使勁再往前一推,卻只是讓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里,仍舊文風(fēng)不動。
第一次下田就出狀況,真的不是麒麟樂意見到的。她額上開始冒汗,想要假裝不在意身后百官的視線和想法。
盡管如此,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觀看的百姓們嘲笑了。
小小的身軀使盡全力推著耕具,想完成眼前這‘簡單’的任務(wù)。
年方七歲的帝王,在發(fā)現(xiàn)手中耕具幾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來之后,神情慘惻,卻固執(zhí)地不肯放開手,繼續(xù)使力,企圖力挽狂瀾。
“三推了,陛下。”一雙有力的手接過她手中的耕具,輕輕一挪,便將深埋土中的鐵制耒耜給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婁歡接過耒耜,順勢先往前三推,后五推,連同麒麟應(yīng)該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后才將耕具交給太師及太保。
春耕時,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當(dāng)麒麟站在耕位上,看著百官輪流耕田的時候,婁歡輕聲道:“翻土的時候,力道要使對方向,土才翻得起來。”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尷尬的淚霧,不許自己哭。因為,太傅說過,當(dāng)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現(xiàn)軟弱。
一只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雙眼!拔⑿Γ菹,看著你的臣子合力將這片田犁好,記住下回你耕田時,應(yīng)該要怎么做才能推動耒耜。瞧,不難吧?有些事情,陛下終究得學(xué)會如何獨立完成才是!毖韵轮猓路鹚粫肋h(yuǎn)陪在她身邊。
聞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緊緊捉住婁歡的沖動,焦急得幾乎壓不住聲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遠(yuǎn)留在朕的身邊,不準(zhǔn)你離開!
當(dāng)初就說好了的不是?她當(dāng)他的君王,他當(dāng)她的臣子,只要她在位一天,他就必須與她一同背負(fù)起這國家的重?fù)?dān)。他不可以丟下她,自己一個人逃走!
“陛下的力氣還不夠在,等明年來耕田時,應(yīng)該就拿得動耕具了!
“太傅,答應(yīng)我你不會逃走!
“啊,瞧,太保翻到蚯蚓了,看來今年也是個豐收年呢!
“太傅……”
就這樣,一個早晨,百官輪流翻著田土,將一片公田給犁好了。
而這對君與臣之間的較量,才正要開始。
“麒麟,好點沒有?”
保保關(guān)切的聲音像自遠(yuǎn)處傳來,聽得不是非常清楚。
想回應(yīng)一聲,但體內(nèi)燒灼的感覺與悶痛,卻使她眉頭緊蹙,沒有辦法睜開沉重的眼皮,回應(yīng)保保的關(guān)心。
她按著下腹,覺得自己就要痙攣到快死去了。好痛!
一只溫柔的手拿著柔軟的布巾擦去她額上冷汗,麒麟的意識在縹緲之間,隱約知道身邊圍繞著不少人,但她睜不開眼睛。
“梅御醫(yī),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婁歡站在床邊,瞪著緊急被召來帝王寢宮為麒麟看診的老御醫(yī)。
今天清晨朝議時,雖然隱約察覺麒麟的表情有些不太對勁,但婁歡以為那是因為麒麟聽到歧州的事件平定后,被生擒的州司馬在押送入京受審的途中服毒自殺的事,心中感到憂悶,才會顯得不樂。
趙清的先輩是開國功臣之一,與皇族交情甚篤,雖然只是庶子,但趙清的舉動仍然迫使麒麟必須處理趙氏族人是否叛國的問題。
叛國之罪是九族連坐。麒麟一直都是不喜歡這條律令,登基至今,尚不曾執(zhí)行過重大的刑罰。
距離上回西歧州牧入京的事,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了,時序來到盛夏。
這三個月來,麒麟的表現(xiàn)始終兢兢業(yè)業(yè),仿佛脫胎換骨了般,每日都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朝議上,對于帝師與群臣們的請求,也都保持耐性,盡可能多方徵詢?nèi)撼家庖姾笤偻咨频靥幚恚拖袷莻‘稱職’的君王……非常稱職。
有一度,婁歡幾乎要以為,麒麟已經(jīng)長成為一位有為的君王了。但她眼中偶爾流露的復(fù)雜神情,卻使婁歡隱隱憂心。太保警告過他-
“太傅,麒麟已經(jīng)很努力了,請你體諒她并不只是一個帝王的事實!
太保那句話,婁歡一直沒有沒有領(lǐng)悟過來。
今日朝議結(jié)束后,臉色相當(dāng)蒼白的麒麟竟從玉座上跌下來,嚇壞了一票大臣……當(dāng)時他距離摔下后失去意識的麒麟只有一步之遙,沒有多想,他已經(jīng)抱起她直奔帝王寢宮。
御醫(yī)稍后趕至,但麒麟不知從何處流出的血已經(jīng)沾染在他的深色衣袖上,令他怵目驚心。麒麟到底是怎么了?
梅御醫(yī)沒有立刻回答婁歡的問題。他先詢問了負(fù)責(zé)照顧帝王飲膳的宮人,柔雨領(lǐng)著宮人逐一回答麒麟近日的包含狀況。
“最近天熱,陛下吃了不少生冷的食物吧?”梅御醫(yī)問。御膳房那里有他親自開出的食單,照理說,陛下不應(yīng)該吃進(jìn)太多不適合她體質(zhì)的東西。
宮人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陛下最近食欲不佳,很少進(jìn)食,偶爾有看到她偷偷吃了一些甜食和點心,還吃了好幾次的冰!
“對不起,因為最近真的太熱了!碧3姓J(rèn)道。是她帶著麒麟一起偷吃冰的。她們將藏在地窖里的冰磚搗成冰泥,再淋上櫻花醬,甜蜜清涼地吃了消暑。
“偷吃生冰啊……”很像是這位少帝會做的事。就算早就已經(jīng)交代過,不可以吃生冷的食物,特別是冰,但要她乖乖聽從醫(yī)囑,恐怕還是做不到吧。
婁歡在一旁耐著性子聽著御醫(yī)和宮人的對話,一邊心生疑惑。他不知道麒麟的身體狀況竟這么虛弱,包含不能有一點生冷?過去她并沒有這樣的問題。
問完了話,梅御醫(yī)調(diào)配了幾帖去瘀逐血的藥,讓人煎煮后,準(zhǔn)備讓麒麟服用,隨后又對太保道:“太保,你實在不該跟陛下一起偷吃冰,那樣對你們很不好。以后別再吃了吧,不管天候熱不熱都少吃為妙,記住了。”
太保猛點頭的同時,婁歡終于忍不住再次詢問道:“梅御醫(yī),陛下到底是怎么了?她病了嗎?”為何太保和宮人們似乎都已經(jīng)知道麒麟有這樣的毛。
梅御醫(yī)這才看向婁歡,微微欠身道:“太傅,陛下沒有生病,請寬心!
婁歡雙唇緊抿。他衣袖上明明還沾有麒麟的血,沒生病或受傷,怎么會流血?
老御醫(yī)有些好笑地看著婁歡,突然有一點無法將他跟那位向來英明穎悟的天官長聯(lián)想在一起。世人傳言,婁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他竟然獨獨不解醫(yī)理?或者只是單純的,聰明人也有糊涂的時候嗎?
“太保,你沒有告訴太傅嗎?關(guān)于陛下的身體狀況?”幾個月前就該知道了的,不是嗎?他還以為無所不知的婁太傅,應(yīng)該早就知道君王的狀況呢!但看來,太傅似乎仍然不知道。
“有啊,我說了啊!碧:茉┩鞯氐馈
婁歡的唇抿得更緊,轉(zhuǎn)頭問坐在一旁,正安適地讀著書的太師。
“太師,太保是否告訴過你我陛下的身體狀況?”因為君王還未成年,太保仍然負(fù)有照顧君王安康的重責(zé)大任。
太師的目光不曾自書本挪開,只輕聲回答道:“說過了!
婁歡略略吃驚。知道太師從來不打誑語,如果他說‘太保說過了’,那么太保的確已經(jīng)告訴過他。問題是,他不記得太保告訴過他有關(guān)麒麟身體狀況的事。
他努力回想著近期太保曾經(jīng)跟他有過的幾次談話內(nèi)容。
印象中,最常出現(xiàn)的幾句話隱隱浮現(xiàn)在腦海中……
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個帝王而已?
太傅,麒麟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了,她……
她如何?婁歡莫名所以,直到他捕捉到幾名宮人略帶羞赧的表情。
太保突然笑道:“看來咱們的婁太傅終究也有不明白的事呢!
宮人們掩嘴笑了起來。
瞥見御床上的微小動作,太保眨了眨眼,又道:“也是。婁太傅幼年早孤,又沒有姐妹,甚至守身如玉,不近女色,難免在這方面有些無知。”
太傅的‘無知’,讓婁歡素來高高在上的宰相地位突然降了好幾階,使他不再如天人那樣高不可攀,展現(xiàn)出平凡人的一面。
很難得見到婁歡這個樣子。他總是戴著遮住半面的面具,若非相識已久,大概捕捉不到他眼中一閃而現(xiàn)的困惑。
該不該給他來個當(dāng)頭棒喝,趁現(xiàn)在讓他震撼一下?他總是不把麒麟當(dāng)成一個女孩子來看待,如今即將嘗到苦頭了吧。太保有一點壞心眼地想。
“婁太傅,記得嗎,我告訴過你,麒麟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
婁歡微點頭,沉著地,他豎耳傾聽。
“那么,你應(yīng)該推想得到,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麒麟有這樣的變化是正常的吧。她-”
“保保別說!
在婁歡意識過來之前,麒麟醒了。她苦惱地按著疼痛的下腹,記起先前在大殿里痛到滾下玉座的事。
好丟臉。在太傅面前表現(xiàn)得那樣軟弱……不該貪嘴的,嗚,痛死人了!明明前幾回都還算可以忍受的,怎么才吃了幾回冰就痛成這樣。難道不聽梅御醫(yī)的飲食建議,就會遭到如此報應(yīng)?可是保保也吃了冰,怎么只有她痛得這樣厲害?唔,不過保保身體也不強壯,還是別像她這樣痛才好……
婁歡看著麒麟不肯示弱的蒼白小臉,隱隱約約拼湊起梅御醫(yī)和太保那極為強烈的言語暗示-十六歲。女孩,忌吃生冷,下腹疼痛。
躍入腦中的第一個可能性,教從來不曾往這方面留意的婁歡著實吃了一驚,瞪著印染在他黑色的宮袍上,看不太出來的血紅印子。
麒麟的血。
神奇的,讓婁太傅的耳根泛紅了。
一直留心著婁歡反應(yīng)的麒麟立刻看見了。她沒由來的慌張起來,轉(zhuǎn)頭看著一旁道:“咦!太師,你手上那是什么書?”怎么好像似曾相識?
麒麟的問話立刻讓眾人的目光轉(zhuǎn)往太師手上的書冊。
只見太師以衣袖巧妙地遮住書名,無論眾人如何央求,都不肯示眾。
當(dāng)眾人將注意力轉(zhuǎn)放回太傅身上時,婁歡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
由于麒麟的目光始終放在婁歡身上,不曾移開片刻,因此她沒有錯過那發(fā)生在太傅身上的小小震驚與失措。
生平第一回,她見識到了太傅這難得的反應(yīng)。而他會有這反應(yīng),竟不是為國家大事,而是為了她宋麒麟如此微不足道,不值得一提的女兒秘密。
難道,會是因為太純情的緣故嗎?
一個猛然跳入麒麟腦中的念頭,使她詫異起來。
過去她從來未往這方面想,只以為婁歡是因為勤于國政,才無心于男女的情事,不近女色。但剛剛,太傅那‘純情’的反應(yīng),她沒有看錯吧?雖然戴著面具,但婁歡確實臉紅了!這奇妙的變化,怎能讓人看見而到處宣揚,破壞了其中的樂趣!
盡管下腹仍然因為天癸的關(guān)系很不舒服,但麒麟仍然覺得為此犧牲了一本《弁而釵》,算值得了。
太師,那本《弁而釵》就送給你吧!早知道你對男色這么有興趣,我會多買一本送你的……不過不要緊,反正她還有其它的……只因為值得啊。
畢竟,就這么一瞥,她似乎看穿了太傅的面具,在那短暫的瞬間,發(fā)現(xiàn)了婁歡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她好奇極了。
麒麟毫不回避的目光首次讓婁歡感到意外地困窘,卻仍勉強表現(xiàn)出平日冷靜穩(wěn)重的姿態(tài)。
必定是因為早先麒麟無預(yù)警地跌落在地,擾亂了他素來引以為傲的冷靜。
他恢復(fù)過來,看著半躺坐在御床上的少帝……
麒麟是一個女孩子。
太保先前的話終于落入他的心中,生了根……
從前,她年幼稚氣,婁歡從來不曾看見帝王身份以外的麒麟,直到今日,知道她月信方至,察覺了那與男子截然不同的內(nèi)在變化,他才赫然明白太保話中的涵意。麒麟是這皇朝的帝王,但同時,她也是一名女子。
此時她正半躺在御床上,不似平時總是穿著中性的帝王袍服,她身上只著單衣,略帶金棕色澤的發(fā)絲垂肩披下,與發(fā)同色的雙眸熠熠生輝,舉手投足無不帶著天生的女兒氣質(zhì),且正興味盎然地回應(yīng)著他的審視。
曾幾何時,眼前的少女,也有了他無法理解的深仇,不再是過去那個他一眼便能看穿的幼主了?
起碼此時,她看著他的眼神便令人費解。她在想什么?
“陛下,你在想什么?”
是在憂慮不知道該知道處置日前意圖所亂的州司馬趙清家族嗎?倘若依照皇朝律法,叛亂之罪,株連九族,即使不是全數(shù)處決,也會是流放的重罰。
但麒麟至今尚未決定如何處置待罪的趙氏族人,秋官長身負(fù)國家刑罰,已經(jīng)頻頻上表,希望麒麟能盡快下旨決定這件事。
太保難得穿著正規(guī)事情呢?這帶了點煩惱的表情,超出了她應(yīng)有的年齡呀。
秋日的風(fēng)吹拂在麒麟臉上,帶來收獲的氣息。
每年到了秋收的日子,司農(nóng)官會將新榖送到宮廷里,由帝王主持嘗新榖的祭祀,薦新榖給祖先以及上天來感謝保佑,并祈禱來年的豐收。
如禮完成儀式后,麒麟將新榖賞賜給百官,并登上城樓高臺,觀看民間的豐收慶典,與百姓同樂。
聽見太保的問話,麒麟轉(zhuǎn)過身來,疑惑地道:“保保,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太保眨了眨眼!笆裁词虑槠婀?”
麒麟遲疑地看著自己腳下!罢驹谶@里,高高在上地看著眾臣與百姓們……”
麒麟所站立的地點是守護(hù)皇城安全的城樓高處。一年之中,總有幾次特殊的日子,她必須站上城樓,接受百姓們的瞻仰。
一次是正月元日時,各地諸候來朝,百姓們向她高呼萬歲,一次是秋日榖物采收之后的豐收慶典,她就負(fù)責(zé)站在這城樓上向人民致意,好讓平時沒有機會見到帝王尊容的黎民們,遠(yuǎn)遠(yuǎn)一睹帝王‘尊容’的身影。
對百姓來說,承受上天旨意治理眾民的天子,乃是上天的化身。天意難測,也無法捉摸,四時是否能循常運作,不會發(fā)生饑荒或干旱,全憑帝王是否有德。
多數(shù)的人民,不在乎帝王由誰來當(dāng),他們只想看見這個帝王能代替他們向上天溝通,使四季運作如常,生活富庶安定。帝王本身是圓是扁,他們是不在意的。
‘剛好’身為這國家君王的麒麟,往年也是因為禮官叫她站在這里,她就認(rèn)命地站在這里,然而年復(fù)一年,她不想這么高高在上地站在這里,卻不了解城樓下對她高呼萬歲的眾人們心中真正的想法。
她不是一具沒有自己意志的木偶,甚至也懷疑,難道只是站在這里,讓人民看見她的身影,向她致意,就是盡到一個君王責(zé)任了嗎?
秋收后的時節(jié),由于豐收的緣故,全國的人民都舉行了盛大的慶典。
她想要走進(jìn)民間,實際上參與那些慶典。想坐在裝飾著鮮花的牛車上,拿著新收割的稻桿,繞著帝京大街走上一圈,然后,也許在月兒升起時,會有個人為她吹笛,盡訴情衷,使她感覺自己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兒,而不只是一尊放在城樓上供百姓瞻仰的偶人。
其實,此時此刻,麒麟的身邊還站著不少人。太保與太師都在她的身邊,隨待的官員與護(hù)衛(wèi)更是不少,然而她依然渴望加入城樓底下的人群中。
麒麟臉上的表情讓太保忍不住碰了碰她的手,想給這少女一點溫暖。“麒麟,你覺得寂寞嗎?”她低聲道。
麒麟回握著太保的手,下意識地想回答‘是’,然而當(dāng)她瞥見城樓下,婁歡在司釀官的陪同下,帶著今秋新釀成的酒準(zhǔn)備進(jìn)入皇城獻(xiàn)給君王,卻被愛戴他的百姓包圍住時,她驀地?fù)u了搖頭,只輕聲道:“保保,如果我不是帝王,那該多好。”
如果她不是帝王,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那里,跟那個人一起……
順著麒麟的視線找到了宰相的身影,太保理解地道:“麒麟,想到民間去嗎?”
麒麟倏地抬起了頭!氨1,你說什么?”
向來鮮活說話,一開口就是金言玉律的太師也微微轉(zhuǎn)過臉來,瞥了太保一眼。
太保不顧眾人的目光,挽起麒麟的手,微笑道:“今天是豐收的慶典呢,怎么能傻站在這里呢。你是君王,只要不危及安全,你可以下令百官跟隨著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麒麟,身為帝王,并不真的那樣不自由。”
雖然也不是完全的自由,但麒麟仍然眼神一亮!拔艺娴目梢阅敲醋鰡?”
“稍稍改變一下傳統(tǒng),也無傷大雅吧!碧Pφf!安蝗荒銌柎汗匍L!
麒麟真的問了,她直呼春官長的名號!疤创,朕真的可以改變一下這個節(jié)慶的傳統(tǒng)嗎?”
國家禮儀象征的春官長聞言,才要開口回答,麒麟已經(jīng)打斷她的話。
“算了,不問你,你一定會說不可以吧。朕不問你!
春官長啼笑皆非,躬身道:“請容許臣發(fā)言,陛下。”
麒麟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春官長說道:“歷來的君王大多只是遵照舊有的禮儀照章行事,禮制之所以會成為固定的儀式,是因為那是最符合常情的作法,但假期時移世遷,新的天子覺得有必要改變舊有的儀式時,只要符合常情,當(dāng)然是可以稍作調(diào)整的!
耐著性子聽完春官長的發(fā)言,麒麟頗為訝異地道:“檀春,這還是朕第一次聽到你同意改變舊禮呢!彼龥]聽錯吧?
春官長回答道:“那是因為陛下先前想要改變的舊制都是一時興起,欠缺考慮,因此恕臣不能從命!
麒麟當(dāng)然知道春官長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太常一時興起地想要改變某些東西。她也承認(rèn),往往,她的大臣們都是對的。然而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攪亂一池平靜的春水啊。太過平靜的生活會使人感到不耐煩呢。
終于露出幾許微笑,麒麟喚道:“玉印何在?”
玉印登時捧著玉爾出現(xiàn)在麒麟身邊,等候差遣。
“左邊?”麒麟挑眉詢問,樂此不疲他們之間的小小游戲。
玉印微笑。“啟稟陛下,右邊!
麒麟樂得猜錯。她轉(zhuǎn)過身,口述旨意給身邊的文學(xué)侍從代筆道:“傳朕旨意,開宮廷酒倉,賜民酒宴以慶豐年。今宵解除夜禁,群臣可與百姓可樂!
圣旨迅速被昭告在城樓下,百姓們歡呼之際,身在人群中的婁歡仰起頭朝麒麟所在的城樓望去。
他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溫柔笑意。
稍晚回到宮廷,麒麟召見了秋官長。
“秋官長,朕決定要赦免沒有參與歧州趙清之亂的無辜趙氏族人,依法,你看是否可行?”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但天子是一國之君,赦免是恩德的象征,恩威并施,正是治國之方。
“陛下要赦免無辜趙氏族人,只需一道圣旨!鼻锕匍L說。倘若帝王執(zhí)意下旨,即使是他,也無法阻止君王的剛愎自用。
“但是這道圣旨會否動搖皇朝的法令根本呢?”
固然,若依皇朝律法,叛亂者將株連九族,但這九族牽涉太廣,往往一人作亂,便有數(shù)萬人牽涉其中,若真要依法行事,勢必有太多無辜的人會受到牽連,但若不依法處理,豈不等于昭告天下,歡迎叛亂?
執(zhí)法向來鐵面無私的秋官長語重心長地道:“陛下很仁慈。”但僅是仁慈,未必能夠治理好一個國家。
麒麟懂得秋官長的言下之意,她說出自己斟酌許久的想法!疤热,不以叛亂罪來處理這件事呢?比方說,用次一等的,將趙清的事當(dāng)成貪瀆禍民的軍吏來處理?朕問過夏官長了,倘若依軍法處置,而非依照國法,那么趙清一人作亂,罪僅止于其身,多數(shù)無辜的趙氏族人就不會受到牽連!
秋官長訝異地看著麒麟道:“陛下與婁相商議過此事了嗎?”否則這年僅十六的君王怎么會有如此與眾不同的想法?
麒麟怔了一下,頓時明白,自己在秋官長心目中是個多不成材的帝王。她自嘲地道:“朕想先聽你的意見,再將此事與宰相回報,免得屆時因為不合律法,被宰相責(zé)備,在眾臣前出了糗。”
猛地領(lǐng)悟了少帝的言下之意,秋官長趕緊跪在麒麟腳邊謝罪道:“臣不是這個意思,請陛下-”
麒麟似笑非笑地看著秋官長!般撉铮阋彩悄敲凑J(rèn)為的嗎?朕的能力不足以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國家,或者,你也有那種想法-在朕的背后,有個人,他權(quán)力大過天,甚至挾持了天子?”
個性剛直的秋官長立即滿面通紅!俺际锹犨^那樣的耳語,但……”
“但你,不以為然?”麒麟不急著要年紀(jì)長她一倍有余的秋官長站起來。她很少在大臣面前擺出帝王的威嚴(yán)。過去在太傅的訓(xùn)練下,要裝出那種很不可一世的高傲,對她來說并不簡單,但練習(xí)久了,倒也得心應(yīng)手。在這方面,她算是個好弟子,太傅也該以她為傲了。
她口氣狀似不在意,眼色卻盡可能嚴(yán)厲地睥睨著秋官長!澳阏嬉@么回答朕嗎?銚秋?”
六官長中的春夏秋冬四記,皆有帝王賜號,唯有宰相天官身兼帝師,而隱于民間的地官德行高超,才不由年幼帝王賜以名號稱呼,從而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通常,麒麟不會直呼她的賜號,除非她太高興,一時間不小心忘記了,再不,就是另有所圖,比如現(xiàn)在。
“臣……”秋官長一時間竟答不出來。
眼前的少帝自登基起,就在他們這些大臣們的眼皮下,由太傅協(xié)助攝政。在多數(shù)官員的眼中,她一直都是個長不大的幼王,而他也習(xí)慣用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她,經(jīng)常對她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認(rèn)為不過是孩童不成熟的戲耍。
婁相勤政愛民,但他終究只是一名宰相,即使身為帝師,也不會改變他身為人臣的身份。婁歡并非皇朝的天子,但自他擔(dān)任宰相以來,民間各地便有零星的耳語,謠傳著當(dāng)今宰相挾持天子以號令諸侯。
與婁歡共事多年,秋官長自然對那些傳言不以為意,但此時在麒麟的逼問下,他才赫然警覺到,曾幾何時,他認(rèn)定了少帝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出自婁相的教導(dǎo),甚至還開始認(rèn)為少帝的所有決策都‘必須’經(jīng)過婁相的同意?
這不等于認(rèn)同了,當(dāng)今天子只是婁歡傀儡這樣的惡劣傳言嗎?又或者,那不再只是傳言,而竟是事實了?!
冷淡地看著眼中出現(xiàn)赫然醒悟的秋官長,麒麟丟下了一句話。
“人言可畏啊,銚秋。”
秋官長當(dāng)下羞愧地回應(yīng)道:“臣明白了!笔撬^自以為是,才會一直沒有看清楚的少帝已經(jīng)不再是過去那個稚齡的孩童了。
倘若幼主即位是亡國的開始,那么,如今正走向安定富庶的皇朝,早已經(jīng)度過風(fēng)雨飄搖的那些時候。
“明白了,就站起來吧。朕討厭低頭看著人說話,你知道一直低著頭,頸子會很酸嗎,秋官長?”
秋官長恭謝帝王的恩德后才站了起來,他微笑應(yīng)對道:“不,臣不知道。臣很少低著頭對人說話,大多時候,臣都仰望著天!碧熘樱梓氡菹。
“但頸子也是會酸的吧?”麒麟笑問。
“正如同陛下所言,也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難處!
“說得好極了!摈梓牖氐较惹爸袛嗟脑掝},繼續(xù)道:“那么,秋官長,關(guān)于朕想以軍法來判處趙清一案,你以為如何?”
秋官長恭敬地拱手回話:“臣以為,無不可!
看到麒麟慢吞吞地走回寢宮,太保率先招手道:“麒麟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