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不能算小，但陰濕腐舊的氣味充斥在空氣中，這里照不進陽光，即便女主人已經(jīng)很努力地把屋子打理得整齊干凈，但房子的破舊程度是誰也不必爭辯的事實。
現(xiàn)在他和遲遲坐在客廳，冉冉和母親及兩個妹妹關(guān)在房里吵架。
一直到他出現(xiàn)，她的家人才知道冉冉?jīng)Q定把自己嫁掉，并且“已經(jīng)”把自己嫁掉。
“你是那個開紅色車子的叔叔嗎？”雖然他把頭發(fā)和胡子弄掉了，但她認得出他的聲音和眼睛。
周傳敘震驚于遲遲敏銳的觀察力。太好了！精準的觀察力是他們周家的遺傳基因。
“對，我是�！彼卮�。
他的眼睛依然溫柔，嘴角輕輕勾起，看著遲遲的眼神很專注，在心底一遍遍對自己說：她就是我的女兒！
好奇妙的感覺，原來當(dāng)爸爸會讓人這么興奮，他沒辦法把自己的興奮說出口，只好對著女兒笑，再對自己發(fā)誓，他要把全世界捧到女兒眼前。
“你和媽媽結(jié)婚了嗎？”
遲遲長得很像冉冉，只不過沒有冉冉的驕傲與倔強，應(yīng)該說，她很像小時候的冉冉。
“對�！�
“所以你會變成我的爸爸？”
“對�！彼雴枺耗阆矚g我當(dāng)你爸爸嗎？但他怕問出一個不悅耳的答案，于是決定給自己一些時間……就半年吧，半年內(nèi)他為她盡心盡力，半年后再來問這個問題。
“那你……會帶我去上學(xué)嗎？”遲遲看著他。她很喜歡他，尤其理掉胡子之后更喜歡，不是因為他請她吃麥當(dāng)勞哦，而是因為……她覺得他很像夢里的爸爸。
這句話問出周傳敘的幸福感，看來遲遲比屋內(nèi)另外三個女人更快接納自己。
“我會天天牽著你的手去上學(xué)，天天去校門口接你放學(xué)，當(dāng)你練琴的時候，我會在旁邊聽，有班親會的時候，我會帶著你媽媽一起去，學(xué)校運動會的時候，幫你拍照攝影……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放下手邊所有事情，以你為重心。”
他每個字句都說得很真誠，而遲遲是個敏感的小東西，她被他打動了。
她笑開懷，小小的梨渦貼在嘴角旁，點點頭，“大熊叔叔，歡迎你當(dāng)我的爸爸�！�
見他展開雙臂，她害羞地咬了咬唇，忸怩了一下下才投進他的懷里，她的手圈不了他的腰，但他的手臂粗得可以將她緊緊包裹，這時她才曉得，被爸爸擁抱的感覺真不錯。房間里的爭執(zhí)聲更大了，向秧秧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已經(jīng)為了這個家賣過一次，不需要再賣第二次！”
“我沒有出賣自己�！毕蛉饺酱舐暱棺h。
“沒有賣？那房子和存款薄是怎么回事？”
“那叫做聘金，你不懂嗎？所有男人要娶女人，都要拿出一筆聘金�！�
“你們認識多久？你見過他幾次？你們有談戀愛嗎？為什么這個男人愿意拿出這么多的聘金？你們之間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協(xié)議？”
“沒有協(xié)議，他喜歡我，我喜歡他，有個男人愿意娶你生過小孩的姐姐，你該做的是感激，不是挑剔�！�
“但是你們之間真的有愛情，我不但不挑剔還會對他感激涕零，但對不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們之間沒有這層關(guān)系�！�
“原來你還是戀愛專家啊，我怎么都不知道？”向冉冉反諷。
“你不需要對我做人身攻擊，我很清楚，你跟我一樣看不起婚姻�！毕蜓硌砗敛涣羟椤Ｋ齻�?nèi)忝枚伎床黄鸹橐�，那是父親帶給她們的影響力。
“錯，我看不起的是姓向的男人、是他給的婚姻——”
啪！一道清脆巴掌聲響起。
周傳敘的心震了震，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走到房間前，敲了兩下門，不管里面有沒有人應(yīng)聲，打開門就走進去。
“那個姓向的男人是你父親，他生病了，沒有多久的日子好活，你不可以用這種口氣說他！”于希真指著大女兒哭道。
是她的錯！她把對丈夫的恨加諸在孩子身上，才造就今天的結(jié)果�！安豢梢詥�？是他逼我把自己賣掉，如果我今天真的二次出賣自己的話，請轉(zhuǎn)告他，那是他的杰作！”
周傳敘走到她身后，大大的手輕壓在她肩上，把她拉到自己身后護著。
“請你們不要這樣�！�
“請你這個外人滾開，這是我們的家務(wù)事！”向秧秧對他不客氣。
對于她的不友善，他沒有發(fā)火，態(tài)度沉穩(wěn)地說：“你們介意的不就是冉冉幸不幸福？我向你們保證，第一，我不是買下她，沒有對她心存惡意目的。第二，我會給她和遲遲應(yīng)得的幸福，請你們給我時間證明。
另外，以后有關(guān)冉冉的事，都不會‘只是’你們的家務(wù)事，我和冉冉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是你們的女婿、姐夫，不是外人�！�
他轉(zhuǎn)身，對于希真道：“媽，請容許我這樣叫您，以后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認識彼此，屆時，你就不會這么擔(dān)心冉冉和遲遲。今天大家的情緒都不對，我先帶她們回家，下次我們再約時間吃飯，這是我的電話住址，隨時隨地，歡迎你們造訪�！�
話說完，他對三個盛怒中的女人微點頭，帶著老婆和女兒走出向家公寓。
周傳敘開車，向冉冉和向遲遲坐在后座。
從后視鏡里，他看見妻子臉上的紅痕，心在抽痛。他不該讓她獨自面對家人的。
“為什么不提早告訴你的家人我們要結(jié)婚的事？”他問。
“我很忙。”她別過頭，說謊。
“忙到連說的時間都沒有？”
“是沒有機會，秧秧最近在南部工作，我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們集合在一起。”
“這種事不必非得等大家集合在一起時才能說吧？”
向冉冉皺眉頭，討厭他的追根究柢�！拔遗侣闊！�
“結(jié)婚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事情�！�
“不，我們的婚結(jié)得很簡單，我喜歡這樣�！彼仓^皮說。
他點頭，但點頭并不代表被說服，他懂她的逃避，懂向家人的心情，也懂得岳母大人女兒被賣過一次之后又要重蹈覆轍的焦慮。她不說，是等著最后一秒鐘大事底定，快刀斬亂麻，不管她們同不同意，都影響不了她的決定。
“別擔(dān)心，她們會慢慢理解的�！敝軅鲾参�。
“爸爸是好人�！边t遲突然插進話。
“爸爸？你們已經(jīng)那么熟了？”向冉冉訝異。女兒很膽小，不容易親近人的。
“爸爸說，要帶我去上學(xué)�！彼目跉饫锍錆M喜悅。
向冉冉看了周傳敘一眼�？梢赃@樣麻煩別人嗎？不管話說得再漂亮，遲遲總是拖油瓶，他愿意接納，她已經(jīng)心存感激了。
“遲遲已經(jīng)長大，可以自己……”
周傳敘搶過話，“就算遲遲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只要她需要我送她去上學(xué)，我就會送她�！彼目跉獠蝗葜绵�。
“那……爸爸，你可不可以念故事給我聽？”她在軟土深掘、得寸進尺。
向冉冉回答，“你已經(jīng)會認注音符號了，要自己念，才會認識更多中文字�！�
接在她后面，周傳敘說：“念床邊故事沒關(guān)系吧？”紅燈時，他轉(zhuǎn)頭看了冉冉一眼，然后對遲遲說：“不只念故事，我還可以畫故事書給遲遲看�！�
“爸爸也喜歡畫圖嗎？我好喜歡畫圖哦！媽媽說，等她賺到更多錢以后，就送我去畫畫班上課�！�
“你不必到畫畫班，爸爸教你，爸爸是很有名的畫家哦�！�
畫家？直到這時，向冉冉才曉得自己嫁了個畫家。她想，她是個不及格女人。
“你是有名的畫家？”要夠有名，才能負擔(dān)得起她的聘金吧？就她所知，多數(shù)的畫家都是窮兮兮。
“我畫圖也投資，大部分的錢是靠投資賺來的，不過現(xiàn)在，畫畫也能讓我養(yǎng)活你們�！�
“那我長大以后，也可以靠畫畫養(yǎng)爸爸媽媽嗎？”遲遲天真的問句，逗出他們的笑意。
周傳敘胸有成竹地笑著接話，“當(dāng)然可以，我周傳敘的女兒，要在畫壇上占有一席之地有什么困難？”
他說的是真心話，向冉冉卻誤以為這是他承諾將遲遲視為己出的證明。
“爸爸……”她看了媽媽一眼，站起身，小小的手從后面抱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爸爸，遲遲很喜歡你哦，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很喜歡�！�
“我也很喜歡你，女兒，記住了，爸爸非常愛你。”
他不是善于表達感情的男人，但遲遲的真誠勾引出他的表達意愿，他很樂意讓女兒知道他愛她，而且這份愛，會終其一生、不滅。
聽見他的話，遲遲滿足地坐回位置上。“爸爸，你小時候就想當(dāng)畫家嗎？”
“對，那是我的夢想。”
“我也是耶，雖然我會彈鋼琴、吹直笛、拉小提琴，但我最喜歡的是畫畫，我希望長大以后可以當(dāng)畫家�！�
遲遲這么多才多藝？太了不起了，他居然有這么棒的女兒！周傳敘不由得對冉冉肅然起敬。一個單親媽媽能把孩子帶得這么好，真不容易。
“你可以的，我保證。”
“爸爸，除了畫畫，我們還有沒有一樣的地方��？”
“嗯……我最喜歡吃面，你呢？”
“我也喜歡吃面，而且最喜歡吃……海鮮面�！�
“海鮮面�！彼瓦t遲異口同聲。
周傳敘笑開懷。原來奧秘的基因里，藏著這么多被控制的事情。
“那你最喜歡什么顏色，數(shù)一、二、三，一起回答？”他再次提出了測試題，“好，一、二、三，藍色�！�
“藍色。”第二次雷同，遲遲高興極了�！鞍职肿钕矚g什么花？”
“百合花�！�
“百合花�！�
“爸爸最討厭吃什么？”
“牛肉。”
“牛肉。”
“最討厭什么事？”
“一個人睡覺�！�
“一個人睡覺。”
沒有事先約定，卻出現(xiàn)一個個雷同，讓周傳敘的心情好極了。這就是親情、就是血濃于水，即使他們之間錯過了那么多年。
向冉冉?jīng)]有插話，看著他和女兒之間的互動，深感欣慰。原來他們注定要當(dāng)一家人，所以第一次見面，她便對他感到安心，遲遲對他產(chǎn)生感情，首次，她覺得自己這個婚沒結(jié)錯。
玩過一陣，女兒累了，趴在她的腿上睡著，而周傳敘嘴角的笑容始終沒停過。
“遲遲是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說。
“如果你再多認識她一點，會發(fā)現(xiàn)她敏感而脆弱，沒有她表現(xiàn)出來得這么開朗，很多時候，我覺得她的開朗是為了讓大人放心�！�
他不是沒想過，遲遲對周傳敘的熱絡(luò)，是不是為了表示對她的支持——在外婆和阿姨們不支持母親的狀況下。
“我注意到了，她很乖、很早熟，懂事得讓人心疼�！�
“我知道她會說謊，卻從沒戳破她，因為她的謊言大都是為了讓我們安心�！�
周傳敘淺淺一笑。很好，她雖忙碌，卻沒有忽略過孩子。
向冉冉續(xù)道：“遲遲從在我肚子里的時候就很乖，那時我剛剛成為正職員工，而且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十九歲的女孩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懷孕，否則會丟失工作，遲遲為了配合我，長得小小的，小到人家以為我是發(fā)福，不曉得我已經(jīng)懷胎十月，她出生的時候，是足月兒，卻只有兩千三百公克�！�
“為什么給她取名叫遲遲？”
“預(yù)產(chǎn)期到了，她還遲遲不肯出生，整整兩個星期，我每天帶著一個肚子去上班，擔(dān)心得不得了，害怕要是上班上到一半，她突然決定出生怎么辦？幸好，她還是乖乖撐到我打卡下班，那是我第一次浪費錢坐計程車，因為我覺得羊水好像破了�！�
現(xiàn)在說起來云淡風(fēng)輕，當(dāng)年，她為了這個患上產(chǎn)后憂郁癥，可是再憂郁，她還是強打精神，在最短的時間恢復(fù)上班。
“辛苦了，單親媽媽是非常累人的工作�！�
辛苦？她從來就不敢想、不愿意想起這兩個字，生怕這么一想，她再也堅持不下去，可辛苦兩字就這樣被他戳破，忍不住地，她眼眶泛紅，仰起下巴呈四十五度角，讓淚水順著鼻管流回肚子里。
“不辛苦，我是女強人�！�
說話的時候，她直覺挺肩，不管累不累，這條路都是她自己選。
周傳敘從后視鏡里看見她發(fā)紅的鼻頭，心卡住。
“累的話，休息一下�！�
那是雙關(guān)語，她可以在他面前無限制休息，他將補償她的辛苦、補償他不在她身邊的若干年。
向冉冉聽懂了，但她是女暴龍，不習(xí)慣接受別人的同情，于是她把腰板挺直，臉上掛起職業(yè)性精明，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拔也焕��！�
看見她的驕傲，卡住的心多了不舍，周傳敘從來不曉得，女人的驕傲也會讓男人心疼……會的，總有一天，他會讓她不害怕卸下裝備，會讓她理解，即使脆弱，她的身邊都有他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