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細細小小的白色雪花。
銀白色的屋頂、銀白色的街道、銀白色的人兒,幾乎是單一的銀白……啊,還有幾把花紙傘,遮著傘下的歸家人。
好在雪只下了一會兒就停了,太陽一出雪便化了,倒是留下一地的泥濘,讓行人難走。
“月牙兒,別玩水。”都幾歲了還這般調(diào)皮。
突被喝止,蘇明月面上發(fā)燙的訕笑,悄悄收回伸出窗外,接著屋沿滴落雪水的手,水從手心滑落,感覺有點冷。
沒人發(fā)現(xiàn)她打了個冷顫,但背向她的男人卻毫無偏差的捉住她接水的手,往前一拉,兩只微涼的手被溫?zé)岬拇笳瓢,她水嫩的桃腮一點點深紅,有些難為情的揚唇。
但是衛(wèi)海天還是沒看她,似乎腦后多了一雙眼,盯著她一舉一動,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動作,都落在他眼中,她不必開口他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上一次的繡品賣得不錯,依照我們的合約我抽走三成酬金,剩下的七成是你們的,你數(shù)數(shù)數(shù)目對不對,別說我不仗義少給了你。”
胖胖的朱東家拍拍有肉的肚子,呵呵的笑聲十分雄厚,雅間外的人都能聽得見。
“朱東家是何許人也,豈會占我們這點便宜,要是信不過你又怎會交給你全權(quán)處理?我娘子的繡技獨樹一格,相信走遍大江南北也找不到第二個!
好湯不怕眾人嘗,好酒千里聞香來。
“那倒是,蘇大娘子的繡品真是難得一見,我一敞開來看都驚艷了,亂針、平針、挑針處理得恰到好處,一朵牡丹繡得栩栩如生,連葉子的紋路也唯妙唯肖,彷佛一起風(fēng)就要飄動。”
這是真正懂刺繡的行家,配色上更是無懈可擊。
“沒什么,只是小小的愛好,我初初拿起針線刺繡時,還有人取笑我那是一朵被牛踩過的牽;ǎ髅魇浅柣ā彼戳四橙艘谎,意指他沒眼光。
“朝陽不就是牽;ǎ挠姓f錯,而且你那是一朵嗎?根本是片,我還是怕你哭才說來哄你的,結(jié)果你非要我認錯,說我黍菽不分,看不懂你的刺繡。”衛(wèi)海天裝著嫌棄,但眼里卻是滿滿的鼓勵和疼惜。
“你本來的眼睛就長歪了,我繡了一只喜鵲你非說這只山雞長得很喜氣,就是尾羽長了些。”她忍不住要抱怨,與不懂剌繡的人對話,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跟對牛彈琴沒兩樣。
“喜鵲我見過,不是你繡的那樣子,而且沒有那么長的尾羽,那是山雞,你年紀小繡錯了。”在刺繡上她很有天分,不到一年就繡得有模有樣,“竹報平安”是她繡給他的第一件繡品,就在他的衣袖上,他怕弄臟了老舍不得穿。
誰知那件衣服后來穿在他弟弟身上,那是他第一次發(fā)火,頂撞他親娘,見弟弟不肯把衣服脫下來還他,他一賭氣把袖子撕了,他娘為此打了他一頓,罵他沒兄長的友愛之心。
“我沒錯,我娘給了我一本繡圖冊子,上面的喜鵲就長那樣!彼請D繡的,不會有錯。
“冊子畫錯了,所以你也繡錯了,下次我捉只喜鶴讓你瞧瞧,眼見為實呀!娘子。”衛(wèi)海天取笑她指著狐貍說黃鼠狼,光憑想像哪會得到真實,總要親眼看看才是。
“誰曉得你捉的是不是喜鵲,說不定山里捉只鳥就來糊弄人。”
“我是這種人嗎?娘子太瞧不起人了……”唉,他有必要洗刷冤屈,在山林間長大的又豈會不識禽鳥?
“哎哎哎,你們賢伉儷太過分了,怎么能在孤家寡人的我面前打情罵俏,這不是太傷人嗎?”朱東家笑著阻止他們的胡鬧,捉起燒鴨的鴨腿大口地往嘴里放。
人會胖不是沒有理由,一桌的菜有一半進了朱喜的嘴巴,無底洞似的胃尚未填滿,他又叫了好幾道大菜。
“我們是在吵架。”蘇明月強調(diào)。
“對,越吵感情越好,床頭吵、床尾和,是不是呀!娘子!彼p樞了她手心一下,似在調(diào)情。
“我是懶得理你,跟不懂刺繡的人談刺繡真是痛苦。”她假裝和他嘔氣要抽回手,可他怎么也不肯放開,叫她氣惱在心。
“極是、極是,蘇大娘子說得對,我和你相公談繡品,他只問賣了多少銀子,俗、俗氣、真俗氣,這人一身銅臭!”朱喜樂呵呵的指某人市儈。
“話不是這么說,有錢才是大爺,無錢什么也不是,娘子辛辛苦苦的刺繡不就是為了多賺些銀子,以后我們還要養(yǎng)孩子呢,錢從哪里來?”大俗即大雅,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賣繡品也是發(fā)財起家的一條財路。
什么孩子,又胡說了!又羞又惱的蘇明月往衛(wèi)海天手背上一掐,但疼的人是她,他皮厚得抬不動。
“嗯嗯,說得也有道理,你們小夫妻倆剛成親,是該攢點銀子準備養(yǎng)孩子,有錢不是壞事,一文錢卻能逼死英雄好漢!边@小倆口真相配,郎俊女俏、一對佳人,改日討杯喜酒喝。
衛(wèi)海天不服了。“朱東家,你是哪一邊的,誰開口你都說好,你的原則和人品呢?”
墻頭草,風(fēng)吹兩邊倒。
“欸,夫妻間的事哪有對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打破碗碟踹破鍋還不是同蓋一床被,你們年輕人還不懂夫妻是一輩子的事,吵吵鬧鬧不相讓,到最后陪著你的還是身邊這個人!彼呎f又挾起豬蹄子啃,啃得滿嘴油也不怕人笑話。
誠如他給自己下的注解——能吃就是福,人生短短幾個秋,何必去想禍福與共,吃飽了、喝足了,且看今朝。
“嗯,朱東家這番話如雷貫耳,叫人長了智慧,從今爾后我會讓讓娘子,她說喜鶴就喜鵲吧,繡在布上又不能烤來吃,我是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娘子歡喜不?”
他假意退讓,實則還是占便宜,白嫩的小手被他左翻右揉,全給摸遍了。
“你依然覺得是山雞吧?”
表面上都她說得是,實際上拐著彎——瞧!這是我的傻媳婦,別怪她傻。傻得有意思,還能斗斗嘴。
他剛要點頭,隨即果決的搖頭!吧诫u飛不遠,是喜鵲,它往哪兒飛哪兒就見喜!
“說得沒錯,哪兒有喜就有喜鵲,喜鵲一飛飛到江南去!贝蛄藗飽嗝的朱喜順著話尾往下接。
“江南?”去得有點遠。
“是江南!彼刂氐囊稽c頭。
“巢里的小鳥呢?”一只只淘氣得很。衛(wèi)海天若無其事的說。
“小鳥飛不了,當(dāng)然在巢里。”你別老讓我査這些,腦袋瓜子都快掛不住了,太危險了。
“喜鵲去江南報喜?”老朱,你欠我一條命,得還。
“查他爹的死因!毙⒆友剑±献佣妓懒撕眯┠,兒子還念念不忘找出當(dāng)年的兇手。
衛(wèi)海天一聽,眉頭擇成山!安皇窃缇痛_定了?”
“那是官方說法,誰曉得是誰放出的煙霧彈,還有人說是皇上指使的!闭媸歉髡f各話,卻沒一句真話。
“荒謬!”那時皇上正是用人之際,豈會自斷臂膀。
“你認為荒謬,卻有人信以為真,若是本事好到能直取帝王首級,那他不會成為上位者的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人的想法,以己度人。
“他信了?”他指的是歐陽錦,錦風(fēng)堂堂主。
“一半一半吧!不然他也不會去了江南!笔赂舳嗄赀能查到什么,當(dāng)年知情的人都死了。
歐陽錦的父親歐陽西城死于江洲河畔,一處叫“秦岳樓”的地方,那是文人雅士最愛品文論詩的樓臺,高五層,登高望遠,能一覽江洲湖光山色,河上的畫舫更是尋歡作樂的好去處。
眾人只知歐陽西城為了救一名十歲男童而死,男童不知去向,若還活著,則與太子趙青壁差不多歲數(shù)。
“愚蠢!”就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傳言置國家大義于不顧,他爹多年的栽培全白費了。
“是愚蠢,卻也是人之常情,他這輩子最崇拜的人便是他父親,可是人卻死得不明不白,換成是誰也想追根究底吧?”父子、父子,血脈相連,豈能輕易割舍?更別說若父親死因指向皇帝,誰還肯替殺父仇人效忠?
“另外那幾只蟲子呢?”指的是阿拉漢和楊大成等人。
“成王府。”剔著牙的朱喜喝著香片漱口,他又盯上裴翠如意卷,吃不下可以帶著走。
“成王府?”怎么會是成王府。
成王趙理是當(dāng)今皇上的親叔父,也是從未離京的藩王。
“非常訝異?”他拍著肚子笑。
“非常訝異!币粋令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我也很訝異,但是更叫人如吃了死蒼蠅一般的惡心的事是,成王的一名小妾竟是魏相的妹妹,親妹妹,與宮里的岑妃是異母姊妹,不過從小寄養(yǎng)在一名小吏家。”
是小吏的兒子想娶那位妹妹為妻,此事才爆出來。
“皇上知情嗎?”竟一環(huán)連一環(huán),枕邊人、大臣、國親、外敵……千絲萬縷、牽扯不清。
朱喜哈哈大笑,“不就等你去說嘛!大娘子的繡品可說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若能把它送進宮里,可說是身價百倍,你自個兒想辦法打通內(nèi)務(wù)府,我只是一名商人,幫不上你的忙!
“朱東家客氣了,誰不知道你在京城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經(jīng)營的玲瓏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你肯為我們美言幾句,四六分,你四我六,這利讓得我快滴血了!毙l(wèi)海天表現(xiàn)出一副貪錢樣,可是為了賺更多的銀子不得不讓利,舍小錢、賺大錢。
在他們雅間隔壁的正是和友人喝酒的楊大成,他看似喝了三分醉,其實在偷聽隔壁雅間的對談,謝府那一票沒拿下還損失慘重,他正懊惱著準備再找一頭肥羊宰。
誰知時高時低的交談便是說給楊大成聽,讓他聽不清楚又心癢癢,想著該怎么靠近新獵物。蚊子雖小也是肉,大魚釣不著先釣些小魚,當(dāng)是下酒菜也行。
“哈哈,滴什么血,太后壽辰呀!若是蘇大娘子的繡品入了太后的眼,別說是平步青云了,光是賞賜就足以亮瞎你的眼,一輩子享用不盡。”
只是太后的性情很兩極,對她胃口的是百般疼愛,疼入骨子里,像如意公主,不得她眼緣的皇后如冷宮妃子,每次去請安都被了在一旁。
“那要繡什么才好呢?”蘇明月問。
她只管繍品,之前他們打了一堆啞謎,她是一句也沒聽入耳,只知兩人藉著繡品的接洽傳遞消息,好打探敵人的動向。
“觀音吧,太后信仰虔誠!彼牌兴_,信因果報應(yīng)。衛(wèi)海天在心里冷笑,傷天害理的事做太多了,她信菩薩以求護佑,被她害死的人不近身。
皇上為何子嗣不豐,起因便是太后下的毒手,她希望太子是岑妃所出,最好其他后妃都生不出孩子,可惜皇后入宮時身邊帶了四名家生子,一名善廚、一名善醫(yī),一名善毒,另一名是藥人,血能解百毒,層層為皇后把關(guān)。
“嗯,那我繡觀音坐蓮,背后是般若波羅密多心經(jīng)!
菩薩有靈,護佑眾生,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