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宮稍微清洗過手上的血跡之后,回到尹府的朱宓俏無聲息的接近自己的房間,門一開,卻見尹少竹坐在黑暗中。
“你去哪了?”
“沒,在府里走走。”她神色自若地走進(jìn)房里,看著桌上擺好的藥和紗巾,不禁笑問:“二爺今兒個背上的傷,破軍大哥可為你上藥了?”
“正等著你替我上藥!
“好啊。”她笑嘻嘻應(yīng)著,拿著金創(chuàng)藥和紗巾便坐上床,很自然地褪掉他的外袍,拉開中衣之后,讓他趴在床上。
解開背部的紗巾,看著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她拿起藥,很仔細(xì)地撒,再以指腹推勻。這傷口極深,就算結(jié)了痂,并不代表底下的口子完全愈合。
“二爺這傷,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呢!彼呎f邊推抹著藥。
“對,是替你受的,就是要你不忘!彼首鬏p松地說著。
朱宓怔了下,故意佯怒道:“我才不會忘呢,不過,我說二爺,從今以后,你對我說話可要小心一點(diǎn)才行!
“喔?”他笑瞇眼。
從今以后?他們還有從今以后?
“因?yàn)槲覜Q定跟公主走!
尹少竹頓住,心痛如絞,然而此刻,他卻不能阻止她的決定,因?yàn)檫@么做是最好的辦法。
用她的命……保全尹府。
“二爺,要是我成了公主的話,到時候你就得對我再好一點(diǎn),不能再對我吼,對吧?”她笑著,心卻在淌血。
她知道,她這一走,他們不會再見面,再也見不了面了。
可盡管是最后,她想讓他看見的,是她的笑。
“就算你是公主,你還是我的丫鬟,做錯了,照罵不誤!彼囍,可是心痛得像有人掐住他的咽喉,不讓他呼吸。
“我要是成了公主,到時候我就有撒不盡的黃金,才不會讓二爺說我早晚敗光尹府!彼Σ[眼,不讓淚水滑落,不想讓他發(fā)覺她已經(jīng)知道事實(shí)的真相為難。
她自己找到了路,從此以后,不再禍延他。
他想開口,雙眼卻刺痛得令他說不出話。
“二爺,很痛嗎?”沒聽到他的回應(yīng),她不禁趴伏在他身旁,卻驚見他眸底的淚,教她一頓,朱唇輕顫著,她卻用力地勾起!岸际湛诹,還這么疼呀?”
“是啊,真的很疼……很疼……”他知道很痛,卻沒想到會痛到這種地步。
“二爺是鐵錚錚的漢子,不可以喊疼的!彼χ,趕緊坐起,抹去臉上匆促滑落的淚。
“疼就是疼,疼……”
他怎么會這么沒用?在尹府和她之間,他選擇了尹府,放棄了她……如果連最愛的人都保護(hù)不了,他還能成就什么大事?
“這么疼,二爺早點(diǎn)回去歇著吧。”替他上好藥,裹上干凈的紗巾,再替他拉上中衣外袍。
尹少竹坐起身,從未感覺如此的絕望。
過了這一夜,他們就要分離……那不是生離,是死別。而他,竟眼睜睜看她去送死,明知道她的下場,他卻不敢說……
“二爺?”
他突地深吸口氣,道:“朱宓,你進(jìn)府三年了,可是從沒喝過一口我泡的茶,今天晚上,就讓我給你開開眼界,嘗嘗看初露何以能成為御貢的好滋味!
直到這一刻,他才驚覺她一直在身邊,他是如此喜歡她的陪伴,然而他卻老拘泥于其他,沒能好好的照顧她,好好的和她坐下,吃上一頓飯,喝上一杯茶。
有太多事是他來不及做,錯過今晚,也許再沒機(jī)會。
所以今晚,他要和她品茗。
今晚,他要用一輩子去記憶,自己有多無能。
不一會,破軍備妥茶具,關(guān)起門,面無表情地守在外頭。
茶爐燒得正盛,尹少竹動作熟練的燙著白底繪青花的茶杯,再將茶葉放入茶壺里,沖入蘇州的惠泉水,隨即又改為低斟,蓋去壺頂?shù)哪,再淋頂,稍等一會,空氣中漸漸凝出一陣爽人氣息,猶如霜頂突展綠芽,清新怡然。
他拎起茶壺,倒了兩杯茶后,端著一杯擱在她面前!跋嚷勏恪!
朱宓小心翼翼地捧著小巧茶杯,湊在鼻間一聞,一股濃而不膩的蜜香隨即撲鼻而來。
“好香。”她贊道,終于知道她煮的茶,差別有多大。
“香吧。”尹少竹難得笑柔了那雙總教姑娘們驚懼的怒眸!俺⑺拇筘暡瑁骱埦乔逑,妙在淡中見味,洞庭湖的君山是濃艷,巧在入喉回韻,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是絕色,好在色味并全,而金陵的初露,色不出眾,卻香凝不散,味不甘,卻返澀回甜!
她仔細(xì)聽著,享受初次與他對坐品茗的機(jī)會!拔铱梢院攘藛?”
“喝喝看!
朱宓小口地嘗著,茶潤味澀,然而入喉的當(dāng)下,竟化為甘甜,教她震詫不已。
“二爺,好喝。”
“我泡的當(dāng)然好喝!彼χ瑴\啜著茶。
“這是第一次呢!
“……因?yàn)槲铱偸翘!?br />
“是啊,往后二爺要多替自己的身體著想,得好生休息,要不早晚真會累出病來的。”跟在他身邊三年,他的忙碌,她是看在眼里的!爸豢上姨浚裁炊疾粫,沒法子像丹禾那樣幫著你!
她識字,但弄不懂帳本,她過目不忘,卻無法伶俐巧用。
“你以為天底下有很多像丹禾那樣的經(jīng)商高手?尹府只要一個丹禾就夠了,”
就如天底下,他只要一個朱宓就夠。
“是啊,往后等我成了公主,我就從朝中派出一大票厲害的帳房替你算帳,你就不用傷神了!彼φf著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愿望。
睇著她,尹少竹突覺嘗進(jìn)嘴里的初露澀得過份,回不了甜,苦得難受。
要不要告訴她?他掙扎著。
全跟她說了吧……可是說了,她會不會恨他?會不會恨他拿她來保全尹府?
可是不說……她要真以為自己會成為公主,屆時朱文奕出手時,她豈不是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二爺,你以為我辦不到,對不?”她望著他,笑瞇了眼,不讓他看見她眸底的淚!翱墒俏腋嬖V你,我一定會替你爭取的,我不要你再那么累,我要你多點(diǎn)時間陪陪我!
她這么說,可不可以讓二爺釋懷一些?
可不可以讓二爺別再掛念著她?二爺如此重情更義,她不能讓他為難,要在他決定之前,先踏出第一步。
這是最后,她能為他做的。
“……好!币僦衩蚓o唇,垂斂長睫!暗饶慊貋恚掖饝(yīng)你,我會守在你的身邊,到時候可不準(zhǔn)嫌我煩!
“才不呢?那多好,我想要一整天都膩著二爺!彼^問!岸斠任一貋恚俊
“……當(dāng)然,這是你的家,你不回來這里,要去哪?”他始終垂斂長睫。“你可別忘了,等你回來,我們立刻成親!
如果,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至少他可以想法子偷得她一點(diǎn)骨灰,將她葬在他院落里,就陪著他這輩子。
“好,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來,屆時二爺一定要讓我進(jìn)錢莊走走,不準(zhǔn)禁止我進(jìn)錢莊!彼Φ锰詺,順著他的話意說。
依稀聽過,人要是離世,魂魄在進(jìn)入黃泉之前,必走得要回家……而她,有家了,她的魂魄有所依憑,屆時,她一定要回來再看他一眼。
“有什么問題?往后你想要怎么花用我都不管你!彼麊÷暤。
“真的?”她雙眼發(fā)亮。
尹少竹痛苦不堪。他在撒謊,明知道她根本不會回來,他卻欺騙著她,欺騙著自己!他想要大醉一場,卻又想要保持清醒再多看她一眼。
不想讓她送死,偏偏他又無計(jì)可施。
“再陪我喝一杯!
“好,我們就喝到天亮!
“聽起來像是要不醉不歸。”
“是啊,這樣不好嗎?”她想再多看他一眼,最好是滿滿的記憶都是他,永遠(yuǎn)不忘。
“好,你怎么說,怎么好!
他們喝過一杯又一杯的茶,聊著三年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笑著,笑聲聽起來卻像是夜風(fēng)的悲泣,教守在門外的破軍不禁鼻頭發(fā)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