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興旺了幾代之后,唐家目前卻面臨了斷代的危機。
唐家人口原就不豐,制茶等手藝又只傳嫡長,歷經(jīng)幾次分家后,唐家目前嫡長這一支只生了一個女兒,主母便臥病在床,即使唐家家主又納了幾個妾,但始終無所出,更不用說傳宗接代了。
因此唐家的獨生女兒唐汐知從小便被父親帶在身邊教導(dǎo),不僅在家要學(xué)琴棋書畫,出外也要和父親學(xué)習(xí)制茶手法及生意談判。唐家家主甚至想著如果真的生不出兒子,以后索性招個上門女婿,讓唐家的興盛可以延續(xù)下去。
唐家老宅位于歙縣,歙縣是徽州府的縣治所在,也是雍王的封地。這一天,一輛質(zhì)樸的馬車由唐家大門駛出,直往西邊的富河村而去。
馬車上除了前頭趕車的唐家護院兼車夫,車里只坐著唐家的大小姐唐汐知和一名丫鬟,前者手里抱著一盆蘭花,眼神有些不安。
馬車一出縣城城門,入了官道,唐汐知便將車簾打開,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坝煽h城到富河村應(yīng)該要三、四天的時間吧?希望能成功找到那名傳說中能讓枯木逢春的園藝大師,否則我這盆翠蟾不知道能不能活得過這個夏天。”
唐汐知年方二八,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生得明眸皓齒、杏眼桃腮,尤其眼神靈動清澈,被她凝視的時候都會不由深深沉醉在她的眼波之中。
只可惜她現(xiàn)在目光全集中在手上的蘭花,入春蘭花盛放,她手上的翠蟾該是俏綠如翠、花莖細圓直挺如弓,但現(xiàn)在看起來卻有些氣息奄奄,青翠顏色染上微微枯黃,毫無生氣。
“小姐,其實由奴婢替您帶著花去尋大師即可,免得您還要出門一趟,那富河村可是窮鄉(xiāng)僻壤,不知道有什么危險……”丫鬟有些無奈。
唐家的教養(yǎng)方式與一般不同,小姐很有自己的主見,也很少因事難而放棄,即使知道這一行不太安全,仍堅持起行。
唐汐知自然知道她的顧慮,看著自個兒的丫鬟,淡淡地道:“你認為我留在縣城就安全?”
丫鬟愣了一下,接著像是想到什么,苦笑無語。
唐汐知搖了搖頭!澳庆ǹh縣令郝富貴如何逼迫我唐家,非要我做他小妾,你是看到了的,我會親自前往富河村也是想躲避一下,免得我爹難做。”
那郝富貴在歙縣已經(jīng)做了兩、三年的縣令,縣里的情況可說是一年不如一年,唐汐知與唐父大多在外做生意,這兩年歸家后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的窘境,便向官府捐了大筆銀錢,也是因此讓郝富貴與唐汐知打了照面。
從那日以后,年紀只比唐父小沒幾歲的郝富貴便開始以各種手段接近唐汐知,甚至不惜打壓唐家的茶葉生意作威脅。
唐汐知被他惹得煩不勝煩,如今快到清明,唐家祭祖后習(xí)慣設(shè)宴請客,屆時郝富貴必然為座上賓,唐汐知反正是女孩兒,便事先祭了祖,和父親告知一聲便出門前往富河村了。
這一路細雨微風(fēng),綠水青山,黑瓦白墻的鄉(xiāng)野意趣,讓唐汐知心情好了許多,中途馬車在潛口村休憩一夜,這潛口村以陶淵明曾潛居于此得名。隔日離開前,唐汐知忍住了尋幽探密的沖動,朝著富河村繼續(xù)前進。
從潛口村開始要翻過幾座小山丘,馬車停停走走,就要接近富河村的時候行經(jīng)一顛簸碎石路段,馬車突然咯噔一聲,車里的唐汐知與丫鬟只覺重重一晃,然后馬車車廂便左搖右晃起來。
“小姐小心,車軸好像出了問題,奴才……”前方的車夫正欲出聲警告,拉車的馬兒卻像受了驚般失控地往前奔跑,連帶后方的車廂也被拉著上下左右狂顛。
唐汐知與丫鬟驚叫一聲,在車廂里被摔來摔去,撞得七葷八素。
“前方的人讓開,馬車失控了!”
隱約中,唐汐知聽到車夫狂吼著,似乎前方有人。
這鄉(xiāng)間小路上居然也能遇到人,萬一撞上那就不好了……唐汐知縮在了車廂一角,極力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即使擔(dān)憂外頭的情況,但她都自顧不暇了,只能期待著馬兒自己停下或是車廂被甩開,讓這一片混亂快些停止。
而由小路另一頭走來的是一名高大健壯的農(nóng)人,他皮膚黝黑,眼眸晶亮有神,五官細看之下也算是周正俊朗,只是身上一股憨厚之氣掩蓋了他的英挺。
他的名字叫安碩,住在附近的小南村里,小南村是個頗為封閉的村落,全村位于山腰之中,祖輩幾乎都是以種茶為生。他今日下山,本是想去山下的鎮(zhèn)子買些米面,想不到回程竟遇到這輛失控的馬車。
安碩從小便力大如牛,也跟著鎮(zhèn)上曾任王府侍衛(wèi)的老師傅學(xué)了幾把子功夫,見到如此緊急的情況,他并沒有慌張,而是很快地站到了路邊,放下手上東西,壓低身子做了一個前撲的姿勢,待馬車沖得近了,他一搭車身便跳到馬背上,用盡全力去壓制受驚的馬兒。
而車里的唐汐知只覺得馬車奔跑的勢頭似乎漸漸慢了下來,直至完全靜止,車廂則歪到了一邊。
然后,她聽到外頭的車夫說道:“感謝這位壯士相救,要不是你跳上來幫我們穩(wěn)住了馬,我們還不知道會被帶到哪里去,不過我們家小姐還在馬車里……”
心忖似乎有人攔下了失控的馬車,救了她們一命,唐汐知深呼吸了幾口,想要下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爬不起身,而她的丫鬟早就嚇暈在一旁,不省人事。
外頭的安碩聽到車夫的話,想幫忙察看車廂里的情況,便一把將車簾掀開,里頭有些幽暗,他只看到車的一邊倒著一個黃衣女子,另一邊那位身穿白衣的女子看不清楚容貌,卻是偏著頭正在微微掙扎。
安碩連忙上前將掉在她身旁的一個花盆拿開,接著一手輕輕拉著她起來。他雖是個鄉(xiāng)間小子,也知道男女有別,不敢放肆的抱起她,見她還能起身,便順勢將她帶出馬車之外。
唐汐知不知道,在她下車的那一剎那,無意見到她芳容的安碩驚艷非常,整個人呆立當場,神魂都隨著她的一顰一笑不知道飄蕩到什么地方去了。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果安碩會吟詩,那么他此時心中所想的,必然是《詩經(jīng)》之中對美人的贊嘆。
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這么美麗的女人,就和天上的仙女一樣,除了美之外,她氣質(zhì)清新婉約,楚楚動人,就像早春時開滿山頭的白色茶花,優(yōu)美而馨香。
唐汐知見到安碩那傻了一般的反應(yīng)倒是十分鎮(zhèn)定,她知道自己外貌不俗,看她看呆了的男人多了去了,眼前這農(nóng)人不是第一個。不過他的目光并不猥瑣,也不淫穢,只是純?nèi)坏捏@艷與欣賞,她心里頭還不至于產(chǎn)生厭惡與排斥。
況且這個農(nóng)人見她受難,并沒有趁機吃豆腐,反而是小心翼翼將她拉起后,就離得她好幾步遠,連碰都不敢多碰她一下,讓她更不覺得他唐突,反而多了幾分欣賞之意。
“感謝這位壯士大恩,救了小女子一命!碧葡A艘桓#安恢獕咽抠F姓大名?今日之恩,小女子必然報答!
安碩聽到仙女和他說話,這才回過神來,有些僵硬地道:“不、不用了。”
唐汐知想了一想!皦咽咳绱耸┒鞑煌麍螅∨佑谛碾y安,這里有百兩銀票,權(quán)當感謝壯士……”
聽到銀票,安碩更是退了一大步!安灰!
說完,他連看都不敢看她,走到她的馬車邊,察看了一下馬車的情況,接著居然單手一拉,就將車廂脫落的車軸回歸原位。
“你的馬沒事,只是受了驚,至于馬車歪掉的車軸我已經(jīng)幫你扳回來,再把車廂這里加固一下,馬車就可以用了。”安碩指著馬車的某個位置,對著車夫說道。
他這一手看得車夫及唐汐知目瞪口呆,這得要何等怪力才辦得到?
“壯士,你……你可是這附近山村里的農(nóng)人?”唐汐知忍不住問。
安碩點點頭,卻不知道該和心目中的仙女說些什么,只能愣愣地望著她。
“你有這等天生神力,只當一名農(nóng)人真是埋沒了,要是在縣里一定能有更好的出路。”唐汐知笑了一笑,她也只是順帶這么一提,并不是要干涉他的未來,“壯士既不留姓名,也不收銀兩,那么小女子只能如此償還壯士的恩情了!
她在袖袋里掏了掏,取出一塊木牌遞了過去!斑@是歙縣唐家的令牌,就是賣茶的那個唐家,我便是唐家家主的女兒唐汐知。我們唐家不敢說有多大權(quán)力,但在歙縣說上兩句話還是可以的,如果你將來想到縣里發(fā)展,或是遇到什么麻煩,盡可拿這塊木牌到唐家求助,唐家會盡力幫你。”
安碩靜靜地看了她纖白細嫩的手,最后將木牌接過,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反正只是塊木頭,值不了幾個錢,頂多他不用就是了,至少他留了個仙女賞賜的東西做為紀念。
接著,他轉(zhuǎn)頭就走了,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姓名也依舊沒有留。他要是個俠客,還可以說是雁過不留痕,但如果落在一個農(nóng)民身上,那就是老實的沒邊了。
“喂!我都自報家門了,你還沒跟我說你的名字!”唐汐知喊道。
他腳步停下,似是猶豫了片刻,才小小聲地道:“安碩。”說完便箭步如飛地離開。
唐汐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微微笑了,這是她出縣城后第一個真心的笑容,竟是因為一個農(nóng)人。
要是安碩此時回頭,見到她嬌似春花的笑,或許會再也邁不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