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招的老板娘迎到門口,大剌剌地笑著攬住這人的肩膀,“洛公子,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們姑娘等你好幾個月了!
“近來比較忙!惫娱_口,嗓音出奇柔嫩,即使他拚命壓低聲音,還是聽不出多少陽剛的味道。
老板娘低笑,“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心上人,所以才忙不過來了?”
“慧娘,別拿我打趣了!甭曇粢惠p,洛公子話中更帶了幾分無奈的柔婉。
也許外面街上的人看不出來,但在這種風(fēng)月場所打混久了,她一眼就能辨認(rèn)出這位男子裝扮的“公子”其實(shí)是位姑娘。
“姑娘們,洛公子給你們送手絹來了!”慧娘一聲高喊,紅袖招樓上樓下的姑娘們立刻嬉笑推擠著,爭先恐后地跑下樓來,將洛公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
“這次帶了什么好看的花樣?哎呀,這只鴛鴦繡得太好了,我要了!”一個紅衣女子搶先奪到洛公子手中木盒里的一條手帕。
“紅梅,那是我上次和洛公子定好的,你怎么能搶?”另一個綠衫女子生氣地也去爭奪。
洛公子輕聲安撫道:“大家不用急,我這次多帶了點(diǎn)東西來,你們可以隨便看看!
原來木盒不只有一層,一連三層打開,姑娘們連聲歡呼出來。
最上面的一層是十幾條手帕,中間一層是女子貼身穿的肚兜,最下面一層則是香囊袋,無論是哪一件繡品,拿出來都讓人驚嘆不已,恨不得立刻據(jù)為己有。
姑娘們連忙掏出自己的金銀,爭搶著買下這些東西。
慧娘在旁邊笑道:“別的男人來我這里都是花錢的,只有洛公子來這里是賺錢的。這些姊妹賺的也都是血汗錢,洛公子可要手下留情,不要要價(jià)太狠了哦!
剛才那個紅衣女子搶到了一個并蒂蓮的肚兜,喜孜孜地在身上比試著,反駁慧娘道:“洛公子的東西質(zhì)好,要價(jià)公道,我們就是愿意砸錢給他,你可不要嚇跑了我們這位大老板!
“聽聽,現(xiàn)在姑娘都站在你這邊了!被勰镉檬纸佄嬷煨Α
洛公子只是恬淡地一笑,將金銀錢物小心收拾清點(diǎn)。
忽然間,門口的小二連跑帶顛兒地進(jìn)來,緊張地說:“三皇子來了!”
“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震,不僅慧娘變了臉色,連洛公子的臉也立刻慘變?nèi)缪?br />
“這個魔頭,天還沒黑,生意還沒做,他來做什么?”慧娘連連頓足。
洛公子忙道:“皇子來了,我不便見,先走了!
“那怎么行?”一干女子急忙拉住,“東西還沒有買完,你怎么能走?放心,他又不認(rèn)識你,不會為難你的!
慧娘撥開眾人的手,“洛公子,你先到二樓的綺云軒等等,等我把那魔頭哄走了再說!
幾個女孩子便連推帶擁的把人推上了樓。
大門口那邊,司空曜已經(jīng)晃著身子進(jìn)來了。
“今天怎么這么熱鬧?”他好奇地打量滿屋子的人影,“該不是剛才有什么貴客吧?”
慧娘陪著笑上前,“哪有什么貴客?您不就是我們的貴客嗎?聽說您要來,所以這才列隊(duì)歡迎您啊!
“少胡說了!彼靶暗匦χ,“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白天的,我不請自來,你心中說不定有多討厭我呢!
“三皇子越說越見外了,您是來這里尋歡作樂的,我們是開門迎客的,從來都不需要假惺惺地下帖子請,又怎么會嫌棄您來得早還是晚呢?”
司空曜瞇著眼看向樓上,“不對,剛才一定來過什么人,我分明看到紅梅和綠藕帶著個人進(jìn)了綺云軒!
“是新來的一個丫頭,我讓她們?nèi)フ{(diào)教!被勰锛敝猩堑幕卮。
“新來的?叫什么?什么出身?”司空曜好奇地追問。
“不過是個窮人家的孩子,長得也不怎么樣,您就別管她了,您想找誰服侍就盡管點(diǎn)。”她親自攙扶著司空曜的胳膊,從另一邊的樓梯送他上樓。
“還是依云閣吧,我喜歡那里的布置,叫云娘來伺候就好!彼究贞状舐暤卣f著,“帶上她的琵琶。”
依云閣隔壁就是綺云軒,紅梅和綠藕還沒有離開,兩人低聲笑說:“這個三皇子真是奇怪,每次來,花大筆的銀子,叫上一堆的姑娘陪他,還非要云娘彈琵琶唱曲,云娘都怕了他了!
“為什么?”一直沉默的洛公子忍不住低聲問。
紅梅又笑,“因?yàn)檫@位皇子想聽的不是什么淫詞艷曲,偏要聽什么岳飛的滿江紅、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那豈是我們這種風(fēng)月場所該唱的曲子?云娘每次唱得嗓子都啞了,指頭也彈出了血,但是他不喊停誰也不敢停,只好咬牙硬撐著啊!
洛公子喃喃自語,“難道他到這里來就只做這些事嗎?”
“男人該做的事情他想做的時候自然會做的。”綠藕嘻嘻笑著,“只是相比那些尋歡作樂的大爺們,咱們這位三皇子真的是夠可愛的了。”
紅梅說:“咱們還是先過去吧,免得被他發(fā)現(xiàn)咱們不在又要問東問西,而且若去晚了,只怕連他賞的銀票都拿不到呢!
于是兩人同時對洛公子道:“你就在這邊等等吧,我們盡快過來!”
抱著木盒子坐在屋中的角落,洛公子第一次抬起頭,認(rèn)真注視著屋中的陳設(shè)。
秦樓楚館中的房間大都是香氣襲人,綺華相擁,紅袖招作為京城中最著名的青樓,當(dāng)然也不例外。
置身在這樣的地方,她很是不自在,連周圍那些華麗的座墊,她都不知道該坐過去,還是離得遠(yuǎn)一些。
說來該是多么好笑啊,誰能想到她此時此刻竟然會置身于這種地方,甚至每隔幾個月,為這些被世人最視為下等玩物的女子們送上即使是宮中的貴族婦女都要爭搶的絲織繡品。
你是個笨女人!
許多年前,有人這樣冷笑著,又惡狠狠地對她罵過這句話。
許多年后,她似乎依然是那個笨女人,做著或許除了她自己之外,旁人都不能理解的事情。
隔壁傳來一陣陣歡歌笑語,果然有琵琶聲響起,但唱曲的卻不是女子的聲音,而是一個男子正在縱聲高歌,而且他唱得也不是紅梅和綠藕說的那些陽剛詞曲,竟是辛棄疾難得的哀傷之作——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對面唱得越來越響,坐在這邊的她聽得漸漸有些癡了,不由得隨之喃喃念著,“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忽然,隔壁的歌聲停了,男子的聲音說:“你們在這里等我,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然后是紅梅的聲音,“三皇子要去哪里?”
“我去如廁,你們也要跟著嗎?”頗為輕佻的聲音在走廊上回響,引得眾位女子又是一陣笑聲。
聽那重重的,略顯得有些不穩(wěn)的腳步聲從門外走廊上走過,屋內(nèi)的洛公子也伸展了下有些酸澀的四肢,站起身,想在屋中小小走動一下。
但是,突然間,房門被人從外面霍然拉開,她驚詫又本能地與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對視,一瞬間,心底的防線便如決堤的洪水般崩塌!
四目相對,她,無所遁形。
外面那個人,如他平日里喜歡的那樣勾著嘴角,略帶一點(diǎn)嘲諷和不屑的笑容,但眼中也有著更甚于她的驚詫。
“是你 ”他不敢相信地叫了出來。
她立刻轉(zhuǎn)身,用雙手捂面,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再面對這個難堪的現(xiàn)實(shí)。
但是他隨手關(guān)上房門,大步走了進(jìn)來,一把扯下她的雙手,抬起她的下頷,深邃的眼眸猶如看穿她的靈魂一般。
“真是不敢相信啊—— ”他的語調(diào)又回復(fù)悠然的輕佻,“我們的挽花公主,讓父皇鐘愛如掌上明珠的落夕公主,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下等的青樓之中呢?還是一身男裝打扮,難道你也和我一樣,是來采花不成?”
最初的困窘之色從她的臉上褪去,她輕聲說:“如果這是下等的地方,那你來這里豈不是也辱沒了自己的身份嗎?”
“我還有什么可被辱沒的?”他冷哼了一聲,“自從當(dāng)年被逐出皇宮和京城之后,我就沒有一點(diǎn)尊嚴(yán)可言了,皇子的頭銜不過是個虛名,父皇所有的親生孩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了你一個人在他心中的重要!
“你到底是恨我,還是嫉妒我?”她平靜地問。
“嫉妒”這個字眼在司空曜的眼前一閃而過,讓他不由得蹙緊了眉,“嫉妒?若你這樣想可以讓自己更加得意,那就隨你的便,但是我恨你,這是不用再問的事實(shí)!
“那么,這里四下無人,你殺了我吧!敝币曋拿嫒,她意外地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驚異。
“你在胡說什么?”他啞聲說,眉頭擰成了深刻的刀痕。
“我死了,你就可以從這些痛苦中解脫,不是嗎?”她慘澹一笑,“用一輩子去恨一個人,你不覺得太累了嗎?殺了我,你就可以忘記我?guī)Ыo你的這一切,然后你會成為眾人心中最光彩奪目的皇子,你在邊關(guān)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以及在兄弟們心中那些了不起的文韜武略,都不會被我掩蓋光芒!
手指摸向他的腰間,她知道他從小就習(xí)慣在那里帶有一把防身的短匕。果然,她的指尖碰到了一處堅(jiān)硬,她迅速抽出匕首,遞到他的手里。
“就用它殺了我吧。這里沒人知道我是誰,即使你殺了我,那些青樓女子也只會以為你殺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平民百姓,沒有人會和你過不去的!
他的面色青白閃爍,緊盯著她的眼睛,良久才恨聲吐出一句話。
“你這個可怕又愚蠢的女人!”奪過自己的匕首,他重重地轉(zhuǎn)身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