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的撫著他的臉,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聞言,他不惱,只看著她,啞聲同意。
“嗯,我是傻瓜!
她笑了出來,雙眼卻微微發(fā)熱,她伸手將他緊擁,坐在他身上,和他耳鬢廝磨,在滿室白茫茫的水氣中,無聲溫存著。
他和她一起洗了澡,在浴缸里泡著熱水,直到蒸騰的白煙都散去,才一起爬了出來,把身體擦干,她在吹頭發(fā)時(shí),他下樓去拿了早餐上來。
那些食物早冷掉了,但兩人都不介意。
她餓了,他也是,他胃口很好,終于好了起來,幾乎有些狼吞虎咽的,然后他和她一起收了餐具,到廚房把碗盤洗好擦干。
然后,他和她一起回到床上,把兩人的衣物都脫掉。
她以為他還想要,但他沒有,他只是摟著她,將她貼壓在心口上。
聽著他規(guī)律的心跳,莫名的安心感襲來,讓她忍不住閉上了眼,她喜歡這樣被他摟抱著,聽著彼此的呼吸,感覺兩人的心跳,一起慢慢的跳。
天還很亮,風(fēng)很清,陽光在窗外穿林透葉,但她依然一點(diǎn)一滴的放松下來。這種和人依偎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有那么一會兒,她以為他睡著了,她幾乎也要睡著。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
她聽見他的心跳加快,感覺他偷偷又把長臂收緊。
下一秒,他開了口。
“很久以前,我被人綁架過!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起,她一怔,強(qiáng)迫自己保持平穩(wěn)的呼吸。
“嗯,我知道!
他猜她知道,他曉得他在紅眼里有一份檔案,她八成早已看過。
“你知道什么?”
她告訴他,武哥告訴她的事:“你二十歲時(shí)被人綁架,但自己想辦法逃了出來,因受驚過度,喪失記憶,但你手臂上寫了紅眼的電話,所以你打了電話給紅眼,紅眼派人找到了你,但當(dāng)他們試圖通知你家人時(shí),才發(fā)現(xiàn)你母親在三年前就過世,你父親和你在同一天失蹤,報(bào)警的是你們的管家,綁架你們的犯人至今都沒有抓到。你后來恢復(fù)了大部分的記憶,但被綁架的經(jīng)過,和之中發(fā)生的事,你都沒有印象。”
他看著窗外遠(yuǎn)方的林葉,沉默著,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又感覺自己在那森林里奔跑,但她抬手輕撫他的背,讓他清楚知道她在這里,和他一起。
“你的手,是在那時(shí)斷的?”她問。
“嗯!彼c(diǎn)頭,深吸口氣,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安撫自己,然后才開口道。
“我砍掉了自己的手!
娜娜嚇了一跳,有那么一秒,她什么也無法做,只聽到他加快的心跳。
“所以,你想起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小心的問。
“一開始,我什么也想不起來,我不敢想!彼従彽,語音粗嗄的道:“武哥帶我去老家,讓我住在那里,我慢慢想起來大部分的事情,只有那段期間的想不起來,十一個月后,我變得比較正常,我以為我好了,可以把那些事拋在腦后,繼續(xù)生活!
“出了什么事?”她知道一定出了事,才讓他把自己關(guān)在這地方。
“我開始做夢,聽到聲音,看到幻覺……”他摟緊她,語音沙啞:“我無法分辨現(xiàn)實(shí)……開始攻擊在我眼前的東西……”
她心疼的將他緊擁,聽見他說。
“我盡力控制自己,卻做不到……”他顫顫的吸著氣,告訴她:“有一天,我又發(fā)作,拿刀……砍傷了屠愛……屠叔阻止了我……”
娜娜愣住,知道這件事,才是主因。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便不是故意的,他依然無法原諒自己,他害怕再次傷害到旁人,所以才搬到山上來。
“大部分的時(shí)間,我都是正常的,但每到這個月,出事的這個月,情況就會變得很嚴(yán)重!
她稍稍退開,看著他憂郁的黑瞳,柔聲道:“你應(yīng)該尋求醫(yī)學(xué)幫助,夏雨能幫你!
他抿著唇,沉默的看著她,半晌,才承認(rèn):“她對我的情況無能為力,只能開藥給我,緩和我的狀況,但一年后,她勸我把藥停了。”
“為什……”她話沒說完,就看見他眼里的羞恥,突然理解過來。
他對藥物上癮了,所以夏雨才要他把藥停了。
他舔著干澀的唇,直視著她,說:“我知道我不該依賴它們,吃那些藥,太過容易簡單,它們讓我能夠睡著,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一次倒了一大把在手上,多到掉到了地上,當(dāng)我蹲下來撿那些藥時(shí),我知道我其實(shí)想把那些藥都扔進(jìn)嘴里,我想把整罐藥都吞下去,直到我什么都無法思考,我曉得我不能這樣繼續(xù)下去,所以我把藥戒了,靠運(yùn)動和其他方式,控制我的情況。”
她知道,事情沒有他說的那么輕松簡單。
他的其他方式,是那條鐵鏈。
這男人把藥戒了,但無法讓惡夢不來,無法控制不再發(fā)作,所以才跑到山里來住,才用鐵鏈代替藥物,不讓自己在這個月,跑出去傷人。
一年又一年,一年復(fù)一年,他獨(dú)自在這里生活,把自己關(guān)起來,鎖起來,一個人面對他的惡夢。
她撫著他的臉龐,只覺得心口緊縮著,隱隱作痛!八阅悴畔肫饋,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是全部……”他看著她,啞聲道:“我并沒辦法確定哪些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哪些是夢!
“你可以說說看!蹦饶饶,鼓勵他,知道有時(shí)候光是說出口,就是一種幫助。
他閉上眼,掙扎著,但她再次伸手擁抱他,將他緊擁在懷中,讓她的心貼著他跳,那給了他勇氣與力量,他深吸口氣,將這些年拼湊起來的殘缺片段說了出來。
“我……不記得經(jīng)過,但我記得自己在一個像迷宮的地下甬道,那地方很老舊,充滿了腐敗的味道……有許多小房間……有個房間用黑筆在墻上寫了程式,也許是我,也許是之前的人,我不確定……我寫了一些……”
他停頓一下,回想,道:“有些不是我寫的,那不是我的字跡……甬道里的門,是密閉式的艙門,需要旋轉(zhuǎn)前方的轉(zhuǎn)盤才能打開……每隔一陣子,時(shí)間一到,門就會被打開,我們會被趕到其中一段甬道……”
她聞言一愣:“你不是一個人?”
“不是,有很多人,十幾個,二十個,我不確定,人數(shù)一直在改變……我沒有見過所有的人……我被……我們被關(guān)起來……手背上被寫了號碼……偶爾……有時(shí)候……常常在那甬道里奔跑、躲藏……有個男人……”
娜娜越聽越不對,一種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襲上心頭。他全身僵硬,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越形急促,她沒有打斷他。
“我認(rèn)得那個男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物理學(xué)家,他叫亞瑟,來過我家很多次,他的頭被砍斷了,被逃命的人像足球一樣的踢來踢去……”
他頓了一下,下顎緊繃的道:“我知道我必須想辦法逃出去,否則我會和他一樣死在那里。所以我殺掉了追殺我的人,混亂之中,我的手被對方砍傷,他死了之后,我拿袖子止了血,但我的骨頭已經(jīng)斷了,神經(jīng)也被切斷,我看著他的尸體,知道只有一具尸體是不夠的,他沒有回去,他們會再來找,我需要兩具尸體,所以我把我斷掉的左手砍下來,綁在水管上,插到水里,讓它剛好能伸出一截手掌在水面上,那里光線不足,他們看到手就以為我死了,也沒人費(fèi)事到水中把我撈起來,他們喜歡讓尸體留在原處,可以驚嚇我們!
他停頓了一會兒,重新又吸口氣,才道:“在那之后,我找到一個廢棄的通氣孔,我那時(shí)很瘦,勉強(qiáng)可以擠進(jìn)去,通氣孔被塞住了,但我可以聞到新鮮的空氣,我想辦法挖開了它,從那里爬了出來!
她沒想到是這樣,娜娜震驚的看著他。
情況一定糟到某種很可怕的程度,他才會砍掉自己的慣用手,只為了能有機(jī)會逃出來。
這一秒,她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無以名狀的憤怒和疼痛充塞全身上下,她想尖叫,想咆哮,想痛毆那些將他逼迫至此的人,但最后她只是將他緊擁在懷中,感覺到他將臉埋入她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顫抖的將它吐出來。
她不想追問他,但她知道她必須問,所以她開了口!澳愫图t眼的人說過這些事嗎?!”
他僵住,沉默半晌,她能聽見窗外的蟲鳴鳥叫,感覺到他屏住了氣息,感覺到他心跳加快。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后還是開口回答了她。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而我……”他緊擁著她,瘠啞的坦承:“我無法分辨那是幻覺或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事,那些……有可能只是我瘋狂錯亂的神經(jīng)自行虛擬出來的……”
“你并不瘋狂!
這句評論,讓他笑了。
那苦澀干啞的笑聲,教心好酸。
娜娜撫著他的后腦,悄聲道:“我沒見過瘋子會試圖把自己關(guān)起來!
“我有清醒的時(shí)候!彼]上眼,下顎緊繃,啞聲道:“一年之中有十一個月,我是清醒的,我知道自己在這個月能做出什么樣的事,我應(yīng)該被關(guān)起來,住在精神病院!
“我不這么認(rèn)為!彼崧暩嬖V他,開口建議:“我認(rèn)為你應(yīng)該考慮把你想起來的事告訴紅眼的人,讓他們重啟你的案子!
她以為他會在第一時(shí)間反對,但他只是沉默著,呼吸急促,心跳飛快。
娜娜沒有催促他,她知道他害怕什么,曉得他恐懼什么。
如果紅眼查證之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那會證實(shí)他的惡夢是真的,如果沒發(fā)現(xiàn)什么,那就代表他瘋了。
這是他為何不曾和紅眼的人提及的原因,他不想被證實(shí)是個瘋子。
風(fēng),不知在何時(shí)停了,鳥兒也不再啁啾,只有蟬還在叫。
日光緩緩輕移,從床邊慢慢退回窗邊,然后退到了窗外,卻變得更亮,更加刺眼。
高毅以為她會逼迫他,但她沒有,自從吐出那建議之后,她就沒再開口了,她只是安靜的待在他懷里,溫柔的擁抱著他,也讓他擁抱。
他從她的肩頭上,可以看見窗外盎然的綠意,和其上的藍(lán)天白云,能聞到她發(fā)上的香,感覺到她規(guī)律的心跳,然后他聽見自己說。
“如果我說,我不想呢?”
她退開,讓他心頭一緊,但她停在一個手掌的距離之外,看著他,抬手輕撫著他的臉,用那雙清澈明亮的黑眸看著他,溫柔的說。
“這是你的人生,你的選擇。”
所以,他可以選擇繼續(xù)逃避下去,或者面對這整件事情,她不會代他做決定,不會逼他做決定。
他應(yīng)該要松一口氣,卻只感覺到心頭緊縮。
無以名狀的情緒攫抓住了他,教他忍不住低頭再次親吻她,和她做愛,試圖掌控,掌握住一些什么。
她沒有抗議,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親吻他、擁抱他、接納他,在他懷里安眠。
他沒有睡,他睡不著,只是擁抱著她,看著窗外的光影變幻,感覺她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著,和他的一起。
時(shí)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萬千思緒,在腦海里翻騰。
然后,黃昏了。
他從她肩頭上,看著最后一絲天光被黑暗吞噬,當(dāng)夜幕降臨,院子里的燈自動亮了起來,讓窗玻璃泛著些許微光。
他是個可悲的家伙,但她不是。
她不是。
這是你的人生,你的選擇。
她的話在耳邊回響著,讓心頭莫名緊縮著,不由自主想收緊長臂,將她擁得更緊。
可他知道,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
他依然能感覺到手中那濃稠的濕黏、那沉甸甸的重董、那纏繞著他手指的觸感,感覺那液體和毛發(fā)從手掌沿著手臂往上攀爬、蔓延,將他緊裹,讓他無法呼吸,讓他無法控制自己。
只有抱著她時(shí),他才能暫時(shí)將它拋在腦后。
她像一道光,讓它畏縮,閃避。
但他知道它仍在那里,在他內(nèi)心陰暗的角落,等著,躲著,趁他不備時(shí)攫抓住他,控制他,讓他再次變成怪物,讓他傷害她。
他不想傷害她,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它。
所以,即便依然感到恐懼,他仍強(qiáng)迫自己放開她,下床拿起手機(jī),走到窗邊,打了一通專線電話,電話響了幾聲,被人接了起來。
“我是屠震。”
“我是高毅!彼钗跉,開口問:“你記得我被綁架的事嗎?”
“當(dāng)然!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希望……”
那些殘缺的畫面在眼前閃動,讓語音有些不穩(wěn),他停了下來,但屠震沒有催促他。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能控制自己,直到眼前的景物恢復(fù)正常。
看著眼前庭院中那些在黑夜里自動亮起的燈火,他沒來由的想到,幾個月前,只有山腳下的城市,才有燈火。
她改變了很多事,太多了。
這里再也不是鬼屋,他也不想繼續(xù)當(dāng)鬼。
“我希望,”抓握著手機(jī),他張嘴再次吐出干啞的聲音,道:“紅眼能重新調(diào)查我的案子。”
屠震沒有發(fā)出驚訝的聲音,只直接開口問出重點(diǎn)。
“你記得什么?”
他抓緊手機(jī),告訴電話那頭的男人,所有的一切。
屠震追問了更多的事,紅眼有他被發(fā)現(xiàn)的地點(diǎn),但沒有其他的細(xì)節(jié),他說明他不確定哪些是真是假,但屠震說他們會派人查明。
當(dāng)對方準(zhǔn)備收線時(shí),他強(qiáng)迫自己開口。
“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到現(xiàn)場!
屠震沉默了兩秒,才開口:“你確定?”
他感覺掌心微濕,心跳在耳邊隆隆作響,但他仍是張嘴吐出那三個字。
“我確定!
“好。”屠震沒再多說,只道:“我會安排!
然后,那男人掛掉了電話,他按掉通話鍵,閉上眼,吐出一口長氣。
“你不一定要回去。”
這句話,從身后傳來,他張開眼,回身看見她安靜的坐在床上,用那雙黑眸凝望著他,告訴他。
“紅眼的人很專業(yè)!
“我知道!彼粗穆曊f:“但我需要到現(xiàn)場,我必須確定一些事,如果那地方真的存在,我也許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娜娜看著眼前的男人,知道自己應(yīng)該要阻止他。
他的狀況并不穩(wěn)定,重回事發(fā)現(xiàn)場,對他來說并不是個好主意,但他走了過來,上床,回到她身邊,擁抱她。
他的心跳很快,皮膚卻有些冷涼,讓她心驚。
“你不需要回去!彼滩蛔≈貜(fù)。
“你知道我需要。”他說。
她知道他說得對,他若能到現(xiàn)場,可以想起更多事情,對一切都會有所幫助,但她開始懷疑自己出了個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