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眾人離開,拾曦郡主也牽起溫寧寧的手,往她的天香閣而去。
拾曦郡主的手不大,卻很軟,這對前世母親早逝,被后母打壓到喘不過氣來的葉曼曼來說感覺很新奇。
前世的她甚至不太記得有母親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此時一根修長白皙的指頭橫過拾曦郡主,就那樣戳上溫寧寧的額,“三更半夜的,我娘為了你硬生生熬出黑眼圈,你就不能讓人省點心?”
指腹帶著點暖意,溫寧寧并不覺得難受,她看了眼一邊碎碎念,一邊還不忘幫她把鬢邊稻草拿下來的少年,然后又看了眼少年后面,有著一模一樣俊俏面容、對著她眨眼的少年,公子無雙,美人如玉,一個就很夠叫人驚艷的了,還是罕見的雙胞胎,方才人實在太多,她對這對雙生子也只能匆匆掠過,這會兒人家自動送到她眼前,那養(yǎng)眼的程度真是太滋潤了。
在溫寧寧的印象中,戳她額頭的這個叫溫恭,落后一步那個是溫梓,溫恭是哥哥,溫梓是弟弟,府里人通常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就連身為母親的拾曦郡主偶而也會搞混,奇異的是溫寧寧卻很輕易的就能分辨出兩人。
她知道溫梓的鬢邊發(fā)中有顆小小的朱砂痣,若隱若現(xiàn),溫恭沒有。
溫寧寧看著溫恭收回去的指頭,感覺到了他的關(guān)懷之意,點點頭道:“以后——不會了!
咦?溫恭的手指在中途停滯了下,別說溫恭,就連落后一步的溫梓也多看了她一眼。
他發(fā)現(xiàn)向來目光呆滯,反應(yīng)遲鈍,甚至可以說沒反應(yīng)的小姑姑似乎有些不一樣,但要他具體的說明,這一下還真不好說。
再仔細(xì)看她眼睛,她已經(jīng)垂下眼睫,又一副木訥的表情。
“既然你們小姑姑人沒事回來了,這里也沒你們兄弟什么事,一早要去國子監(jiān)的,要去校場的,趕緊回去補個眠,都散了吧!笔瓣乜ぶ鞔虬l(fā)了兩個只要見到他們小姑姑就走不動路的兒子,接著把溫寧寧帶去了天香閣,收拾一身干凈之后,又親自牽著她的手回了韶華院。
長信侯府是太祖時候就賞賜下來的,在整個京城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宅子,絲毫不輸要求精雕細(xì)琢的文官門面,大氣的青石將道路鋪設(shè)得寬敞又開闊,花木欣欣向榮,住起來舒適又明朗。
這時一片晨曦已經(jīng)爬上天際,就算還有些灰蒙蒙的也不妨礙,溫寧寧的院子收拾得窗明幾凈,青石小路打掃得一塵不染,院中架子上的忍冬花已經(jīng)綻了新芽,窗前的大水缸新荷雖然只有嫩綠的葉子,倒也可喜。
奇怪的是沿路過來一個丫頭婆子都不見。
拾曦郡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解釋,“院子里的丫頭沒把你照看好,被我打發(fā)了。”
好個雷厲風(fēng)行,這是把韶華院都清洗過一遍,就因為沒把溫寧寧這位大小姐給看牢,弄丟了所致?
拾曦郡主也不奢求溫寧寧回應(yīng),徑自吩咐后面的大丫頭,“知琴,往后你就留在大小姐這里,凡事要仔細(xì)小心妥貼,大小姐要是有個什么差池,唯你是問!
她本就不是什么隨和的人,這一板起臉來便有幾分凌厲。
知琴垂下頭,這是把她給了大小姐,她彎腰福身,應(yīng)了聲是。
她服侍郡主多年,從親王府到侯府,雖然有些意外郡主把自己給了大小姐,卻也沒什么抗拒的心理,大小姐雖然腦子不靈光,但是她從不會打罵下人,并不是個難侍候的主子。
還有一點,大小姐可能不清楚自己對長信侯府的重要性,但府里百多號下人都知道大小姐是溫家的底限,誰敢對她不好,除非不想捧侯府的飯碗了。
要知道侯府所有的規(guī)矩到了大小姐面前都得繞道走,而所有的規(guī)矩也都是圍繞著大小姐轉(zhuǎn)的,所以跟著這樣的主子,她并不吃虧。
拾曦郡主臨走前摸了摸溫寧寧的頭,叮囑她有什么事都可以去天香閣跟她講,什么時候都可以去。
溫寧寧除了點頭,還是點頭,她這位嫂子對她的好看起來半點不像作假。
長長伸了個懶腰,老實說折騰了一宿,她還真是累了,也不用丫頭侍候脫鞋,徑自上了床,自己拉了錦被。
“我要睡了,你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在外頭侍候!
知琴看著已然閉眼的溫寧寧,給她掖了掖被子,轉(zhuǎn)身在金蟾蜍薰?fàn)t點了凝神的安息香,又查看窗戶,見一切妥當(dāng),繞過整塊用紅木雕琢的福自天來壽山石屏風(fēng),安靜退了出去。
原來,韶華院里有八個粗使婆子和丫頭,四個二等丫頭,兩個一等丫頭的,如今全被發(fā)賣了,院子里侍候的人勢必要重新添置。
她得趁著大小姐還睡著的時候趕緊下去安排人手,總不能讓大小姐起身后沒有人侍候。
溫寧寧一聽見知琴輕巧的腳步聲還有房門被輕輕闔上的聲響,便睜開了裝睡的眼睛,掀開繡工繁復(fù)精美、水色蕩漾的被子,隨即起身。
不得不說,溫家人對溫寧寧實在夠好,一切用物都是最好的,內(nèi)室的擺設(shè)皆非凡品,帳幔的鉤子上掛著空心銀囊球,臥榻是花梨木架子床,窗邊斗大的汝窯花囊插著滿滿一囊的各色百合,芳香沁人心脾,窗下是雕佛手的貴妃榻,更別提琳瑯滿目的珍玩多寶槅古玩器物,還有梳妝臺上從佛郎機飄洋過海而來的西洋鏡子和三層黃花梨大柜子。
溫寧寧一眼看中角落的紫檀木箱子,她打開最里面的那個,然后把隨身帶的麒麟葫蘆袋往里頭一扔,好像它是什么燙手山芋般,又想著不妥,重新動手把葫蘆袋塞進(jìn)了最底層,確保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這才爬回架子床,什么都不再想,安心的睡了個囫圇覺。
這一覺居然睡到日落西沉,暮色四合,溫家已經(jīng)點燈的時間。
她一睜眼,瞧見的是知琴略帶擔(dān)憂的臉。
“小姐,您可醒了!碧鹈郎ぷ舆帶著點顫音,根據(jù)大小姐以往總少不了要鬧出大小動靜的“輝煌戰(zhàn)績”,她也害怕剛被撥到大小姐身邊的自己出什么差錯,要是真出了差錯,她有十條命都不夠賠,這一整天提心吊膽,直到方才見小姐睜眼,一顆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點,燈了?”她明明記得自己在床上躺平的時候天才剛亮沒多久。
知琴聽見大小姐這么明確的問話雖然有一瞬間的驚疑,但基于主子問話,還是謹(jǐn)慎的回答,“大小姐睡了整整一日,侯爺和二爺來來回回韶華院好幾次,小姐都還在睡覺,也不讓婢子吵醒小姐,這會兒恐怕還在花廳等著您呢!焙顮敽投斀袢詹簧铣蜑榱说却笮〗阈褋,親眼瞧她一眼,確保她無恙。
“派人——去知會我——大哥他們——一聲,說,我梳洗——后就——過去!彼Z音清晰,眼神干凈,絲毫不見之前給人的渾沌和癡呆反應(yīng)。
前世的葉曼曼家中有六個姊妹,這還不包括數(shù)目更多的庶女,父親的重男輕女、母親的早逝,讓她在姊妹中更顯渺小,她沒有誰的大腿可以抱,謹(jǐn)小慎微,擔(dān)驚受怕,從天上掉下來的高嫁,以為從此能天高任鳥飛,哪里知道等著她的是連冤都無處可喊的屈死。
原來這世間無絕對,沒有人知道往后等著自己的會是什么,但若是因為這樣就什么都不做,那她重活一世又是為什么?
因為睡了場飽足的覺,精神充沛,溫寧寧確定自己死后沒有魂歸地府,而落腳點挑在了這溫寧寧的身上。
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她想到往后就是她接替原主活下去,要繼續(xù)裝瘋賣傻嗎?
當(dāng)然不。
知琴沒敢當(dāng)著溫寧寧的面掏耳朵,揉眼睛,只是舌頭打結(jié)了!靶〗,您?”這么一連串的話,雖然慢,卻一個字都沒錯,天老爺開眼了嗎?
溫寧寧并不想多做解釋,“我餓——了呢,讓人——來幫我——梳洗,快去!
這下,知琴不敢再以為大小姐只是難得的清明了,閉上幾乎可以吞下鵪鶉蛋的嘴,雖然心里還是充滿疑惑,卻也沒敢再問,喚了剛提上來的浣花和綠雀端溫水、拿巾子、找衣服,侍候大小姐梳洗一番。
兩個丫頭剛從別處提上來,只想小心翼翼的討好主子,在韶華院站穩(wěn)位置,知琴姊姊可說了,哪個敢惹大小姐不高興就滾出府去,所以哪敢多嘴,侍候起溫寧寧就更加了幾分的細(xì)致和貼心。
拾掇干凈,換了身精神的海棠紅新衣,溫寧寧就帶著知琴去了永濮堂。
這一路知琴的心里不停的打著小鼓,畢竟一覺起來的大小姐脫胎換骨變了個人,這說出去誰信?但是她很快又說服自己小姐并不是一覺醒來人才變的,她記得早上小姐睡覺之前還同她說了話。
也就是說大小姐從昨兒個夜里人就是醒著的了。
她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昨夜要是有那么點輕慢,別說往后想站在大小姐的身邊,恐怕還有得苦頭吃了。
往后她得更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不可!
溫寧寧瞧著知琴的臉色變來變?nèi),也不去追究,既然知琴會是她將來用得上的貼身大丫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也不必在她面前掩飾什么,于是有疑問就問,不承想知琴有問必答,而且答得詳盡細(xì)致,溫寧寧很快便把溫家人口摸了個差不多。
心里梳理過一遍有了底之后,永濮堂也到了。
永濮堂包含著議事廳、花廳和廳堂、敞軒,里頭的氣氛談不上好,兩個年紀(jì)相仿的男子依次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上首是溫家老大,長信侯溫紫簫,他身上的盔甲至今還沒脫,黝黑的皮膚,留著一綹整齊的胡須,氣質(zhì)威嚴(yán),帶著一股久居人上的貴氣。
也就是說他一得知妹妹走丟,從大營趕回府又轉(zhuǎn)身出門去找人,再被下人知會轉(zhuǎn)頭回來,這一整個過程沉重冰冷的盔甲一直是在身上的。
下首的男子年紀(jì)要輕些,兩撇小胡子,昂藏七尺,比初升的朝陽還要耀眼三分,比起溫紫簫的粗獷,他則是斯文許多,象牙白的肌膚,溫家人酷似的好容貌,這是溫家二爺溫紫笙。
“寧寧說叫我們等她,條理分明,老二,你覺得是她會說的話嗎?”都說天下父母心,可在侯府,卻是兄長心,只聽下人轉(zhuǎn)達(dá)的這一句完整的話,如兄如父的溫紫簫比三伏天喝了杯酸梅湯還要舒暢。
不過也因為不敢置信,所以非要從二弟口中套出個子丑寅卯來,證明他沒聽岔。
“她叫我們等就等,咱們家有什么事比她還重要?”溫紫笙可不鉆這牛角尖,等寧寧來了不就知道了?
“我這不是心里急,聽你嫂子說她一早回來模樣可不好!彼谖鹘即鬆I看著校尉訓(xùn)練士兵,卻接到府里消息說小妹三更半夜還未歸家,這還訓(xùn)什么兵,讓人通知千機營的老二,快馬回府,等兄弟都齊了,分頭出去找人。
溫紫簫被他一噎,把幾上都已經(jīng)冷了的茶牛嚼牡丹似的灌進(jìn)肚子。
這時的溫寧寧已經(jīng)走進(jìn)永濮堂,放下茶碗的溫紫簫見到妹妹進(jìn)來,朝著她招手,“寧寧快過來給大哥瞧瞧。”
溫寧寧身上穿著海棠色的小立領(lǐng)對襟小襖,琵琶扣,袖口和領(lǐng)間繡了梅花,脖子上掛了一個黃澄澄的纓絡(luò)項圈,平白給少女增添了一分富貴和嬌憨,下邊配了淡綠色的百褶裙,裙擺覆住半個鞋面,露出腳尖緋色繡花鞋上拇指大的東珠,只要她不說話,沒有人看得出來她腦子不好使。
看見溫紫簫叫她,她也不知要不要行禮,磨蹭著過去,好在溫紫簫也不必她糾結(jié),直接兩手穿到她腋下,不費什么力氣的將她抱上了一旁的太師椅上。
溫寧寧雙腳離地時有一瞬間的驚慌,但是潛意識里又覺得這樣的動作好像經(jīng)常發(fā)生,只是好歹她已是個十四歲的少女了,還頗有分量,這會不會太不把她當(dāng)一回事了?
“怎么又把好好一張臉弄花了,誰欺負(fù)你,告訴大哥,大哥替你出氣去!”堂堂侯爺在自家小妹面前,道理什么的免談,拳頭是唯一的真理。
直到現(xiàn)在,盡管有著小姑娘溫寧寧的記憶,葉曼曼一下還做不到完美的無縫接軌,此刻聽著他的話,葉曼曼有些茫然,她該如何理直氣壯的以溫寧寧的身分留在這個家?
但……好像歪打正著,她的不回應(yīng)應(yīng)該就是溫寧寧最好的回應(yīng),因為兩個哥哥什么異樣的表情都沒有。
倒是看到幾案上的新鮮果子、點心,她這才想起來自己起床至今一口水都沒有進(jìn),更別提用餐,不著痕跡的往那邊歪了歪,又歪了歪,爪子還沒碰到白瓷碟子的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