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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4章 記得初相見(1)

  范柔終于清醒了,醒在雞鳴中。

  先前醒來兩次過,一次凌晨五點半,一次六點十分。第二次醒來她怒火中燒,頂著蓬頭翻身下床,穿上夾腳拖,腫脹的眼皮未全開,憑著直覺和良好的運動神經(jīng)火急穿廊下階,從二樓噠噠噠直奔一樓,繞過空蕩蕩的客廳、米香四溢的廚房,“碰”一聲推開紗門,沖向霧氣尚未散盡的后院,對著被矮竹籬圍圈起來的數(shù)只氣宇軒昂的公雞大吼:“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從后追出的老婦扯住她手臂,驚嚇地勸阻:“麥啦!麥啦!伊是無辜的──”

  “無辜什么啦!我好不容易有個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它們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這樣的──”她忍不住跺腳。

  “雞不叫哪是雞?妹妹卡忍耐──”

  “姨婆你沒事弄一堆雞到我家做什么!”她惡狠狠怒視仍然扯著脖子啼叫的公雞,隨手就在沙地上撿起一根枯樹枝充當武器,朝竹籬圈里就是一陣戳刺,雞群受到驚擾開始繞圈子胡亂竄飛,慌亂地發(fā)出咯咯聲;她腦袋有一半還在混沌中,臂肘笨拙不聽使喚,兼樹枝長度不足,沒有一次構(gòu)著目標,她益發(fā)光火,抬腳就要跨進雞陣中活擒那些雞只。

  “厚!妹妹毋湯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猛將她攔腰掣回,從她手中強行抽回樹枝,苦勸:“手下留情,是汝爸爸愛呷土雞,叫人弄來的啦!”

  她捧著昏沉沉的額頭,萬分惱怒,但撒氣了一番,人也靜下來了。

  幾只晨啼的雞竟令她失控,若讓她哥瞧見,還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為難姨婆,她放棄追究元兇,“算了,我到別地方睡!”

  “去我房間困啦!卡安靜!币唐庞酶毂壑馔仆扑

  摸索著到客廳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頭躺下,疲乏涌入四肢,在充斥樟腦丸的氣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來天光已照亮整個客房,雀鳥在屋檐跳躍的吱喳聲凊晰入耳。

  睡飽了,腦筋輪轉(zhuǎn)了,心情也開了,惱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見五斗柜上擺滿各色奇異的膏藥和護貝過的小張佛像、幾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來,這個小房間走了一個嬸婆,來了一個姨婆,暫居的客房逐漸有種暮年的平靜氣味,她父親依舊習(xí)慣讓信靠的親戚操持家務(wù),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這棟透天厝過。

  她攏攏一頭扁塌的亂發(fā),打算回二樓臥房進行盥洗。走出客房,繞過客廳,步上階梯,一股異樣的安靜使她縮回前腳,在樓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廳回頭──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個人,分據(jù)在ㄈ字形的兩排沙發(fā)上,他們目標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禮。

  她父親交游廣闊,投資范圍逐漸跨出傳產(chǎn)領(lǐng)域,家中宴請賓客或親友幾乎是多年常態(tài),不足為奇;她中學(xué)以后就在北部就讀,即使偶爾返家仍不時在家中撞見這等高朋滿座的景況,這已是家中固定的風景之一,她無從參與,也無所謂,撞見了便貼壁溜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點古怪,幾秒鐘的靜默像是針對她而來,因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個黑影不知從哪快速竄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亂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笔且唐牛瑒幼黧@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沒在主人家見識過膽敢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幾眼。她匆匆欠個身,并不覺尷尬,三并兩步拾階而上回房。

  梳洗后,也沒梳妝,想起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柜前,拉開其中一格抽屜,翻尋了一下,從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邊,就著近午日光仔細翻看起來。

  內(nèi)頁皆是手機拍下再特地沖洗出來的相片,規(guī)格一樣,拍攝物件也一樣,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攝當時男子極為年輕,大約二十五歲左右,各種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頎長,微瘦,全身散發(fā)著濃濃書卷氣。

  地點偶爾在室內(nèi),多半在戶外,戶外光線良好,影像較清晰,背景幾乎是在一道攀爬滿綠藤紫花的墻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條長椅和長桌。男子坐在長椅上,不是手拿檔閱讀,就是手滑當時最新面市的平板電腦,有時一手支頤,專注盯著桌上的棋盤思索。拍攝角度有正面、側(cè)面,以側(cè)面居多,無論何種角度差別其實不大,因為男子的表情鮮有變化,總是低眉垂睫,神態(tài)溫和從容。拍攝者偶有入鏡,是更年輕、穿著高中制服的范柔,她調(diào)皮地面向鏡頭手比V字,后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爾看向鏡頭,但顯然是無意中入鏡的,因為秀目透出訝異,似是沒有心理準備。

  男子穿著淡雅低調(diào),但衣料剪裁卻極講究,通常是一襲淺色襯衫,深色長褲,搭配一雙皮革牛津鞋;隨著氣候變化,有時在襯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時多一件軟呢外套,男子對色彩有著敏銳的直覺,簡單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總是和諧悅目,不修邊幅和他產(chǎn)生不了關(guān)系。范柔當時雖嫩稚,也嗅聞得出那是某種紀律和教養(yǎng)的呈現(xiàn),男子家風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范柔家絕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氣,如果不是有對墨黑的勾眉,輪廓會過于柔氣。男子當年眉心還未習(xí)慣性地聚攏,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涼淡;臉上常掛著禮貌性的淺笑,有時嘴角微微一撇,不經(jīng)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單純的范柔眼里看去,那是渾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兇斗狠來得酷多了。

  當時的范柔不解事,這個外表毫無殺傷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決絕遠超過她的想象,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后仍未能全然釋懷。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乾二凈,到底是貴人多忘事還是你有臉盲癥?”手指劃過相片里的臉龐,百思不解地咕噥著。

  若是臉盲癥也不壞,那么在他眼里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無甚差異;若是純粹記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過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記憶點。無論是哪一種原由,他沒將她放在心上是個不爭的事實,這不爭的事實有時令她氣餒,有時又燃燒起她的斗志,簡言之,這個男人沒讓她平心靜氣過。

  她合上相簿,放進行李袋中,剛直起身,門板響起連串粗魯?shù)睦揲T聲。

  這種完全不擔心門板龜裂的粗野敲門法非她哥范剛莫屬,范柔沒半點不悅,至少范剛終于在二十歲那年學(xué)會敲門,懂得敲門讓兩兄妹相處離文明稍近一步。

  門一開,范剛那雙不掩鄙夷的虎目將她全身掃了一圈,翻了個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換件象樣的衣服,下樓吃飯!眱扇藛为毾嗵帟r,范剛通常操了一口國語,字正腔圓的,市井氣息也淡化幾分。

  “何必麻煩?我可以在房里吃!彼蛄恐秳傄簧黼y得的西裝,抿著嘴笑了。“有模有樣的,今天來了什么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你下去認識一下。”

  “……”她懷著疑惑掃描范剛的表情,范剛虎目回瞪,氣勢不減!斑@次又幫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你別大叔長大叔短,人家看到你剛才那副鬼樣子沒倒胃口就不錯了,還很有氣度地想跟你認識認識。我警告你,你就算裝啞巴也得下去,等他約簽了,你愛不愛理人家沒人管你!狈秳傄а婪旁捦戤叀

  范柔忽然納悶起來,她上輩子一定和她哥有弒親之仇,她當真沒見過如此積極和妹妹作對的兄長。

  “哥,你還記不記得我中學(xué)同學(xué)林美吟?”她摩挲著下巴一本正經(jīng)。

  話題岔得古怪,范剛不甚耐煩道:“不就是家里開冰店那個!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個女生是怎么把自己吃成神豬的,還每天笑那么爽!”

  假裝沒聽見神豬二字,她故作鎮(zhèn)定,“我昨天在車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說兩家墓園線界的事爸爸一直沒誠意處理,她爸決定要提告,告我們侵占,到時我們就得把圍墻拆掉──”

  “放屁!”擁有美人溝的下顎高高翹起,目露兇光,“墓地蓋了三十年都沒事,現(xiàn)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務(wù)所丈量過了,我們是占了人家一公尺寬啊!

  “一公尺?為了一公尺讓我們驚動祖先?”范剛齜牙咧嘴。“有沒有搞錯!”

  范柔又納悶了,她哥何時變成孝賢子孫了?以前沒驚動祖墳也出了范剛這種后人,可見祖先庇蔭有限,不過是請先人把寢宮右移一公尺難道就會降殃?

  “不然買下來吧!”她貌似認真。“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們想獅子大開口吧?這幾年誰不想占我們范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沒這么說。她說和我是老同學(xué),不想看老街坊變仇敵,她爸沖動,她可以代表他們家跟我們家談。我說我們家以后是我哥說了算,跟我哥談就行了。她聽了覺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機號碼,還說那就約在她家冰店好了,燈光美氣氛佳,到時她會清場就只有你們兩個,兩人坐下好好談開,順便彼此認識一下。她說她常在路上看見你,跟你打招呼你都沒看見,她很失望,她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變,又酷又帥──”

  前方那張狠酷的臉慢慢由紅轉(zhuǎn)青了,她在那只壯碩的手臂抬高行兇之際往后抽身,“碰”一聲將門關(guān)上,上鎖。

  “你給我出來!誰給你膽子幫我牽線?你活膩了──”范剛惱羞成怒地低吼,瘋狂擂門,她摀著嘴笑跪在地。

  “哥,為了家里你就犧牲一下美色,替我們家談個好價錢嘛……咦!你很火大嗎?我可是承認你有美色啊!等林家決定撤告,你以后看到美吟不打招呼也無所謂,記得見面時穿你那件緊身T恤,胸肌好好展現(xiàn)一下,還有積點口德,千萬別嘴賤叫人家神豬,人家也是一張?zhí)鹛鹉樀啊彼暰顫抖,臉頰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閉嘴!我叫你出來──”

  “阿剛你番蝦米?”她父親慌張的粗嗓響起,怕驚動樓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攏給我下去!把客人放著象話嗎?妹妹你聽話,下去吃飯,敬個酒!

  她隔著門扇應(yīng)諾一聲,待笑氣散盡,她起身重新綁束長發(fā),換了件牛仔褲,脂粉未施,就這么走出房門,下樓,現(xiàn)身餐廳。

  有那么短暫兩秒她感到大圓桌旁列坐的賓客噤聲片刻,她仰起素顏朝在座每個人點頭微笑,跳過她傻眼的父親和余怒猶存的范剛。

  她父親回過神,硬著頭皮為“隨和”的女兒介紹來客──“李議員、王老板、張董、劉協(xié)理……”她一一舉杯敬酒,一一過目即忘。介紹結(jié)束,她父親大概覺得女兒的出場有失顏面,也不幫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隨意讓她挨著一名女客入座。她樂得自在,捧起飯碗,配上姨婆的無敵焢肉大口扒飯,眼前一桌準備了兩天的家鄉(xiāng)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輪著實太可惜。

  她吃得眉開眼笑,還能一心二用,豎耳傾聽,將過耳的席間對話過濾拼湊,一場官商交利于焉現(xiàn)形。范柔大致可以猜對身分,莫測高深的是某局長,話最多的是議員,最被禮讓的一位手上資源最多,安靜無聲的是助手……她靜聽以往充耳不聞的酬酢語言,設(shè)法理解其中隱晦的代稱──從前可以不懂,現(xiàn)在她必須要懂,懂了以后,以此類推,她就能明白她介意的男人平時都置身在何種社交圈里,與何人交手,那么,她會感到和對方的距離更近一點。

  她望向她父親,那張私底下可以溫柔憨厚的臉,此刻變得豪氣精明,談笑風生;她和母親一樣,無從干涉父親在外的所做所為,只暗暗希望神明護佑父親一切順遂──有舍有得,父親不再追求感情,就賜他如意的事業(yè)吧。

  用餐中,她意識到從餐桌對面投射過來的獵奇視線,對方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長期在舞蹈教室?guī)ьI(lǐng)學(xué)員,她不很介意各種陌生打量的目光。

  繼續(xù)埋頭大吃,一盅雞湯借她身旁空間上桌,她望向端湯的姨婆,靈機一動問:“這不是早上吵得我睡不著的雞吧?”姨婆點頭,她呆了一下,忽然后悔起一早拿樹枝戳雞的舉動,投胎前最后一場報時被驚嚇,那只雞應(yīng)該不太瞑目吧?

  嘴里的食物忽然有些走味,范柔決定放棄那盅香氣四溢的雞湯,頭一轉(zhuǎn),再次感應(yīng)到對面仍在持續(xù)的注目,如果不是她太敏感,那雙視線粘著力也太強了,無論她或站或坐、說話走動,并未稍有懈怠,是哪位貴客對她如此另眼相看?

  忍不住朝源頭望去,穩(wěn)穩(wěn)對上一雙滿含興味的灼熱眼光,屬于一名中年陌生男士。男人定定迎視她,沉穩(wěn)且大膽;她不明所以,報以禮貌性的微笑,隨即掉開眼,不再任意張望。

  退席后,她遺忘了那張臉,可記得那對眼神,心底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惆悵,并且突發(fā)綺思──那樣的眼神,如果是來自夏翰青,會有什么樣的感受?

  想著想著,兩頰仿佛自燃般灼燒起來。

 。

  夏翰青一現(xiàn)身在那扇灰黑相間的金屬門邊上,警衛(wèi)眼尖,立刻通報住戶,同時按了開門鍵,讓夏翰青從側(cè)門進入,一邊有禮地欠身:“夏先生來啦!”

  夏翰青禮貌地輕點頭,熟門熟路地朝花木掩映的中庭步行。

  眼前中庭面積不算廣闊,樓層亦不算高,但整批住宅大樓位在精華地段靜巷內(nèi),外觀別致不落俗套,內(nèi)部設(shè)計新穎,陳設(shè)走所謂的低調(diào)奢華路線,當初受他父親所托購置時,唯二的標準是──富增值性、非名宅。

  不困難,很容易便達成目的,他還全程監(jiān)督了裝修和遷徙過程,沒有一幅畫一副家俱不悉心布置,完工后他父親見狀點頭連連,從客廳景觀窗望出去是蓊蓊郁郁精心栽植的大露臺,比不上夏家的郊區(qū)宅邸林園的壯觀,但望之足以心曠神怡了。

  他造訪的次數(shù)不少,每次停留不超過半小時,除非留下用膳,否則來去匆匆。

  抵達其中一棟二樓住戶門前,門扇已敞開,他直接步入玄關(guān),反手合上門,朝客廳白色沙發(fā)上倚坐看電視的美婦頷首:“阿姨!

  “翰青來啦!”美婦將選臺器扔一邊,指著剛端出、文風未動的新削水果盤道:“吃一點,今天剛買的,還是要熱茶?我讓阿蒂泡……”

  “不忙,水果就好!彼麍(zhí)起備妥的叉子,叉起一塊金黃芒果放入口中,濃郁的甜香立即在嘴里散溢,但僅止嘴里,未化進心坎。他不嗜甜,吃了兩塊便罷手,面向美婦坐正。

  “夏太太好嗎?”美婦啟口。

  不單純的問候。夏翰青抬起下巴,直視對方一雙含水妙目。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他年方十二,那張芳華正盛的秀麗臉蛋并未令他驚艷,反令他吃驚──那不正是活脫脫他生母的模樣?只是更年輕、更羞怯。年輕羞怯的女子身邊竟跟著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可愛孩子;當時直覺告訴他,孩子是他異母弟,他父親不為人知地建立起另一個家庭。

  夏翰青貌似生母多些,若不加以說明,他和女子兩人并立猶如一對親姊弟,但他對她從未生起姊弟之情,年少的他尚未全然理解男女情事,卻僅有一種念頭──女子只會是過客,就像他生母是他父親生命中的過客一樣,不會長留。

  女子生得艷色絕倫,名字倒取得很宜室宜家,叫郭家宜。

  多年過去,他倒是猜錯了,女子留下了,非但留下,還在夏至善心中牢牢取得一席之地。她羞澀盡褪,秀麗依舊,以各種方式保有青春;年近四十五,舉止比之年輕時更形柔媚,談吐益發(fā)不俗,顯然用盡了心機讓自己脫胎換骨。

  夏至善的喜好很明顯,他偏好這樣的女子,他的外室或韻事物件,從臉蛋到身段仿佛系出同源,只是夏翰青生母任性一些,固執(zhí)一些,膽敢主動求去。

  “我媽很好,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彼M量回答得中肯。

  他自年少與生母疏離,視父親正室夏太太為至親,家族親友皆知。

  “……”郭家宜聽出他話中有話,支頤思索,一個偏頭思量的簡單姿勢也能散發(fā)出豐韻,她嫣然一笑道:“這次至善出國考察,我不一定要去的!

  “爸爸既然決定了,阿姨就去吧。”

  “翰青覺得這樣好嗎?我的意思是,我不曾公開露面過!

  “爸覺得好就行。”他答得很快。

  郭家宜眨著未加工過的長睫,仔細端詳他,像突然對他的相貌生起興趣一樣,大眼泛著不明心思,她彎起唇角柔聲說:“翰青,這么多年了,你都沒變啊,心里話藏得嚴嚴實實的,不累嗎?”

  “……”這是第幾次聽到類似的形容了?他對話里的弦外之音無心探究,大方承接她的目光,“阿姨多心了,我本就話少。”

  他的寡言,一半來自天性,一半來自夏至善的形塑。夏至善不喜多話的孩子,自小教誨夏翰青靜心觀察,勿多言惹是非,這也是心直口快的小妹夏蘿青不討父親歡喜的原因之一。他的寡言,讓郭家宜從年輕時對他的百般討好,過渡到客氣疏離,再演變?yōu)槿缃褚娒鏁r的旁敲側(cè)擊,言不由衷,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化和地位的轉(zhuǎn)化自然是息息相關(guān)。家族里的年長女眷到這般年紀多半練就了一套生存本能,他見怪不怪,人前人后,對郭家宜絕不出言非議。

  像想起了什么,郭家宜突然露齒笑了兩聲道:“真有趣,翰青你注意到?jīng)],夏家的女孩都生得像父親,男孩都像母親,你那些堂兄弟姊妹各個也是,無一例外;夏家男人都娶了漂亮女人,卻只便宜了下一代男孩,真不知該說巧合或是祖墳風水的關(guān)系。你也是啊,你和至善真不像呢,里外都是,至善私底下話比你多,脾氣也大多了!

  他怔忡一瞬──他對她的相貌論無意附和,不過是婦人之見;他一向認為生得好不過是錦上添花,生得好不如運氣好,家里的芷青和丹青樣貌是平常了點,但有父母庇蔭,自小過得順風順水,沒看人臉色過,照樣覓得貴婿。令他感到驚疑的是,依她所言推敲,難道不單夏至善這一支,其他家族叔伯甚至下一代子女她都曾親見過?若非他父親有心公開外室,郭家宜萬不會輕易露面,也無機緣見到夏家親友,這是多年來的默契,也是夏太太能容讓的底線。夏太太眼線多,好事者更多,郭家宜艷光照人,一旦出現(xiàn)極易形成話題,消息必然火速傳到夏太太耳里,但近日家里卻靜悄悄,夏太太難道決心裝聾作?他父親又在打算什么?

  他客套地搭腔:“我怎么能跟爸比?”

  “青出于藍,當然能,但愿斐青能和你一樣,做得了大事。”

  和他一樣?他未介面,心神有些飄移,他自制力強,很快拉回正題!办城嗄?我?guī)Я诵┵Y料來讓他參考,就職日在下星期三,爸的想法和我一樣,先安插在業(yè)務(wù)部門,如果不適應(yīng),再調(diào)其它部門。”

  “這些我不懂,至善安排就好。有勞你了翰青,他在練鼓,我這就去叫他!

  和他一樣?郭家宜的無心之語再度讓他分神。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可以選擇,他并不想象自己;他小妹夏蘿青更不會知道,他曾經(jīng)艷羨過她的丈夫,也是他曾經(jīng)的摯友殷橋;殷橋當然無從理解,他并非因奪愛之恨而著手毀了這段友誼,而是殷橋的存在每每提醒了他,他們倆從根開始就不相同。他的步步為營,不及殷橋的坐等富貴;外人視他倆為同款的天之驕子,只有他心知肚明,他擁有的一切轉(zhuǎn)眼間即可能化為鏡花水月。

  “大哥!睙崆榈囊徽坡湓谙暮睬嘧蠹,剛循聲回首,人已經(jīng)來到他的面前。

  二十三歲的夏斐青以朝后拋擲的方式落座,一身長手長腳立刻顯得沙發(fā)過于局促。時光把一個稚弱小男孩轉(zhuǎn)變?yōu)榻〈T的大男孩,現(xiàn)在的大男孩一點也看不出曾經(jīng)老愛揪著夏翰青的衣角哭求著陪玩,他們身高相仿,容貌也有某種程度的相似,只是大男孩更形陽剛些,以及顯而易見的──快活些。

  是的,快活多了,夏斐青總是嘻嘻哈哈,胸無過夜愁,從未以眉頭深鎖、長憂遠慮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過。夏翰青對手足的性情沒有特別喜惡或要求,只是從弟弟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寵縱和偏愛。應(yīng)該這么說,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夏斐青生就一副由愛澆灌成長的模樣。

  “大哥,來之前怎么不先說?吃飯了嗎?”咧嘴而笑的活潑明朗有種莫名的重迭感,重迭了另一張笑臉。

  哪來的印象?夏翰青稍作尋思,范柔的臉貌霎時浮現(xiàn)。他下意識用力眨眼,眨去那張鬼靈精怪的笑臉,隨口應(yīng)道:“吃過了!

  “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毕撵城囝^顱朝他湊近,幾乎就要碰著他的額角,他反射性拉開距離,避免吸進年輕燥熱的氣息。

  “是很久了,有時間我再約你,等這陣子忙完!彼笱芰藘删。

  “真的?”晶亮的眸子閃著期盼。

  從小,只要夏翰青給出了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的承諾,夏斐青總是用那對遺傳自郭家宜的美眸望著他,再三確認──“真的?”

  真的?不停地問,像討糖吃的小孩,令夏翰青不解的是,他生性冷淡,對手足的熱情付之闕如,拒絕的次數(shù)比應(yīng)允的次數(shù)多上數(shù)倍,聰慧的夏斐青為何毫無所覺,一個勁纏著他作陪?直至成長,夏斐青的生活多采多姿了,不再癡等偶一為之造訪的兄長,但只要有聚首的機會,這個大男孩仍習(xí)慣性地朝他靠攏,好似一株難得向光的盆栽,渴盼一點日光的照拂。

  “吃個飯有什么難的?以后在公司見面機會就多了!彼D了一會,又看向小他十歲的異母弟,試探地問:“你真不想再念書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安排。”

  “不了,我不是讀書料,好不容易捱到大學(xué)畢業(yè)可以工作了,何必再受罪?”鼓棒在修長的手指間流利地旋轉(zhuǎn),說話時仍帶著愉悅的笑意。

  他低笑道:“好,那我先說明一下你的業(yè)務(wù)范圍,深入的部分公司會有人指導(dǎo),這些資料務(wù)必要熟悉,會更快進入狀況!

  夏斐青用力頷首,圓滾滾的眼珠充滿躍躍欲試的真誠。

  夏翰青花了近一小時大綱式地提點公司組織和業(yè)務(wù)內(nèi)容,兩人有問有答,夏斐青聰穎,資訊吸收得相當快,很能抓到重點詢問。夏翰青放了心,最后囑咐幾句后起身告辭。

  “大哥,喝杯啤酒再走怎樣?我們再聊聊!毕撵城嗬∷氖。

  他注視著那對瞳仁,只一瞬,便掉開眼。

  以往他總覺得動漫人物眨著閃閃星光的大眼畫法太浮夸,此時竟覺得套在夏斐青臉上一點也不為過。年輕的夏斐青知道自己有一對能輕易讓女人淪陷的眼睛嗎?或許渾然不覺,那么他的無辜更添魅力;或許心頭雪亮,那么未來將會有不少女人為之心碎。

  他輕輕推卸弟弟的手,淡笑說了句:“我開車呢!今天不能喝,下次吧。”

  那黯然失望的神色實非作假,他拍拍對方結(jié)實的肩,告辭離去。

  走在廊道上,不禁思及年少時夏至善瞞著太太攜著他探視外室,和幼小的弟弟作伴;雖未盡曉人事,初入夏家身分尚處于尷尬階段的他,已懂得不可流露一絲不情愿狀,畢竟父親和他分享了天大的秘密;他謹守這個秘密,而父親逐漸視他為不可或缺的臂膀、小戰(zhàn)友。

  在不長不短的停留時間里,他耐性教導(dǎo)弟弟拼圖、識字、下棋、堆積木,有時陪看愚蠢的卡通節(jié)目,直到父親在另一邊溫柔鄉(xiāng)享盡溫存,準備離開,他聽到父親叫喚,起身意欲離去,小男孩那一刻總哭喪著臉扯住他的衣角不放人──一個寂寞的小男孩,不放過任何一個玩伴,更何況這個玩伴是名正言順的大哥。

  夏翰青在臨別那一刻,無心哄慰,不再逗弄,他淡漠地俯看小男孩,用力抽出被揪緊的衣角,毅然轉(zhuǎn)頭離開設(shè)備齊全的游戲間。

  小男孩誤會了,不負所托的夏翰青,從來就不是暖源,他那自十二歲起便已漸趨寒涼的核心,再難擦出火花。

 。

  無論再疲累,音樂一響起,強烈的節(jié)奏感從音箱迸發(fā)到空間里,震蕩她的耳膜,她的肢體暫態(tài)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不需思索,帶領(lǐng)她的靈魂從簡單到繁復(fù)的舞動,沿著指尖和腿勁散發(fā)青春,散發(fā)熱力,散發(fā)──鳥氣!

  早起的鳥氣,被譴責的鳥氣,擔心在夏翰青面前活像神經(jīng)病的鳥氣……這之中以被譴責的鳥氣為最。

  一大早趕到舞蹈教室,宙斯便把一張報表塞到范柔手里。

  她半趴在辦公桌面上,兩眼心不在焉地在報表上游移,上頭的數(shù)字不聽使喚跳躍個不停,她眼睫眨了又眨,終于把一串數(shù)字兌換成有意義的解釋。

  對面宙斯以充滿譴責的目光監(jiān)督著她,她識趣地正襟危坐,擠出慚愧又難為的表情,用上乞憐的語氣:“我知道這兩個月招生狀況不如預(yù)期,續(xù)約的比例也少了一點……這是過渡期,我保證再過一個月等我忙完了就可以恢復(fù)正常,你好心幫幫忙,我薪水可以暫時不領(lǐng)──”

  “少了一點?”宙斯嗓門登時高亢起來,一雙丹鳳眼直豎,“少給我呼攏,根本少了三分之一,你當初說兼差不會影響到本業(yè),結(jié)果勒?你的課能推的就推,下個月還排不出個結(jié)果,那些沖著你報名的學(xué)生當然就不爽了,新來的老師知名度不夠,難道要我大手筆去挖角──”

  “挖角?”她眼皮遽然一掀,“這方法是快多了,可挖角要錢,唔……錢是最大問題,我可以回家想辦法──”

  “范柔──”宙斯一喝,掛在頸肩上的白毛巾倏地一抽,朝桌面慨然甩去,“你到底還想不想干了?最近你是中了煞還是荷爾蒙失調(diào)?放著正事不干,荒廢本業(yè),只顧著算計你的無緣歐巴──”

  “噓……大哥息怒、息怒──”范柔慌張地左顧右瞄,確定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逗留,起身繞過桌面,執(zhí)起宙斯雙手,她刻意湊近那張忿忿的臉龐,圓眼浮起滿滿的真摯:“親愛的宙斯大哥,真對不起,我保證以后絕不缺課,下個月課表就和這個月一樣,我一堂都不少,以后就算需要調(diào)課也絕不找你,好不好?”

  丹鳳眼依然狠睨她,不發(fā)一語。

  她再接再厲軟語哄慰:“你最懂我了不是嗎?下定決心的事只做一半永遠都是遺憾,就像叫你現(xiàn)在放棄小蜜一樣,你也不會痛快吧?”

  宙斯霍地把手抽回,啐了一聲,“你敢跟我比?我跟小蜜可是貨真價實的交往,你是連個影子都沒有,我勸你別再癡心妄想,省得賠了夫人──”

  “小蜜的手機密碼解了沒?”她迅速打斷宙斯,露出神秘的笑意。

  “……”宙斯瞪眼。

  “不是想知道是誰讓她夜不歸營的?”

  “……”宙斯目光還落在她臉上,但幾秒前的橫眉豎目已緩和。不久,底下一只手徐徐拉開抽屜,從里頭取出一只粉紅色系著絨球吊飾的手機,默默遞給她。

  她笑了笑直接收進背包,語重心長道:“為了不讓大哥戴上綠帽,小妹萬死不辭下地獄了,以后還盼大哥──”

  宙斯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還在演?快滾!你上課遲到了!

  就等這一句,她三并兩步?jīng)_出辦公室,趕到舞蹈教室完成第一堂課。如果不是為了課表難以調(diào)動,她通常不會接下早上八點的第一堂舞蹈課,擠壓了公司上班的時間。

  上完課,來不及沖澡,匆匆搭上捷運抵達臨近公司的一站,剩余兩百公尺她開始賣力跑步,腳不停歇一口氣跑到公司大樓,待她止步在大廳電梯前已忍不住揮汗,渾身直冒熱氣。

  她死命敲著電梯鍵──遲到了,遲到了!原想債多不愁,遲到一分鐘和十分鐘沒什么差異,可今天遲到了足足半小時,就算潛進最靠出入口的座位不易被察覺,刷卡鐘旁的總機小姐可不會輕易放過她。

  范柔本不是那么在意他人眼光,但那位名叫安可的小總機有一對特別的眼睛,有一次范柔遲到了,安可的視線像亂針刺繡般地在她周身上下一遍遍戳刺,再狀似不解地對空氣呢喃:“我還以為董事長是最晚到的,沒想到公司還有人更晚,那就是貴賓了,照理貴賓應(yīng)該不需要打卡啊,真奇怪!”,心虛的范柔從沒敢吭氣。

  電梯門一敞開,她低頭沖了進去,上午十點鐘,該上班的早都該就位了,沒人和她搶搭電梯,頭一抬,已有人替她按了同一層樓層鍵,她盯著上方數(shù)字鍵變化,滿頭熱氣,呼吸未平,后方驀地傳來涼颼颼的聲音:“跑這么辛苦做什么呢?早點起床早點出門不就得了!

  她打了個冷顫。電梯來自地下停車場,剛才急著進電梯,沒細看里面站在角落的男人面目,只瞥到一襲西裝襯衫,這棟辦公大樓這般裝束的白領(lǐng)上班族多不勝數(shù),她因此不以為意,可聽這聲音,又同個樓層,再暗吸空間里隱隱傳遞的氣味……夏翰青怎么知道自己用跑的?

  她朝頸背摸了摸,一手濕濡,難道他盯著自己冒汗珠的脖子?

  慢吞吞回頭,果不其然是那對涼涼的眼,正俯看著她,唇角微揚,笑意卻微乎其微。

  范柔暗嘆,真是禍福相倚!最糟一次的遲到偏讓夏翰青抓個正著,但就這樣不期而遇卻也讓她喜出望外,兩種心情在心底擾攘了一下,確定歡喜的成分多過忐忑不安,她側(cè)讓一邊,朗笑著舉手招呼:“夏先生早安!

  “不早了。”他淡諷一聲,掃了眼她的笑臉后直視電梯門板。

  “夏先生真精神。”她由衷贊了一句,沒見過把西裝穿得這么好看的男人,雪白的襯衫搭上海軍藍西裝外套,把他缺乏暖意的臉烘托得分外清亮。

  “……”他以異樣的眼神又瞥了她一眼,沒什么領(lǐng)情的意思。

  “我自首,我遲到了三十分鐘!彼e起右掌。

  “……”他眼縮了一縮,微啟唇,狀似欲言又止。

  “夏先生是不是在想該用哪一條規(guī)定罰我才好?”

  “……”這次他蹙起眉頭,眼底掠過慍火,目光落在她汗津津的面龐。

  范柔暗自讀秒,等候著對方發(fā)作。五秒后,夏翰青右手冷不防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折迭整齊的手帕遞給她,冷言:“廢話少說,把汗擦一擦,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剛從三溫暖出來,沒個正常上班的樣子!”

  口氣是嫌惡的,她聽在耳里卻如沐春風,毫不客氣便接過手帕,眉開眼笑地道謝:“謝謝夏先生!彪娞蓍T一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先行,隨后踏出電梯。

  手帕在手心里揪緊,她沒往前額揩拭,目送他挺直背脊直走進辦公室,她蹦蹦跳跳繞到打卡鐘旁,大大方方刷了卡。安可瞄到她,果然使了個悠長的白眼,一邊低喃:“特權(quán),特權(quán)真是妙,老板心頭好,打卡當參考……”

  “安小姐,你會押韻欸,厲害!”范柔刷完卡,一臉驚艷地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白眼飛過來時,她笑盈盈承接,步履輕松回到座位。

  范柔從抽屜里取出自備的毛巾抹去一頭一臉的濕汗,再把拿到的手帕在桌面上攤開。雪白的柔棉,銀灰線條框邊,簡單無奇,熨貼過夏翰青的肌膚,握在他手心過,她像盯著神奇寶貝一樣盯到出神,抿著嘴無聲笑起來。

  不是太難!這個男人像株堅實難撼的大樹,但只要使出巧勁晃一晃,搖一搖,就會有果子掉下來;瞧她逗他一逗,他不就扔出個東西來了?

  一整天范柔胸口仿佛充塞了滿滿的棉花糖,走路有些浮,笑容有點多。小林下午湊過來談起客戶又大放厥詞,她眉眼彎彎沒回嗆半句,還大方搬出珍藏的進口零食饗客。

  心情良好,工作效率奇高,下班前范柔便完成所有的交辦事項,還留意到夏翰青提早離開了公司,經(jīng)過她座位照例目不斜視。

  范柔噙著不為人知的笑意過了一天,下班不管搭車、走路,手心里都握著那條手帕;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托腮閑望著那條手帕發(fā)呆。

  她有個癖性,愉快時容易念及不太愉快的朋友,便從背包取出那只粉紅色手機,反復(fù)看了半晌,然后低頭雙手合十,默禱:“我這都是為了兄弟的幸福,請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別讓我下地獄……”把道德魂偷偷壓下,她檢查了一下手機,廠牌相同,那就好辦。

  她取出資料線連接到電腦,啟動特殊軟體,開始進行螢?zāi)唤獯a。不用太費神,她成功進入了手機螢?zāi),先點進相片集,快速流覽了好一會兒,沒看出蹊蹺,再進line的通訊選項,立刻出現(xiàn)了長串好友名單──這個小蜜真是交友廣闊啊

  她眼前浮現(xiàn)小蜜那張嬌俏的巴掌臉蛋。小蜜臉小骨架也小,一頭及肩鬈發(fā)染了漸層的酒紅色,大眼翹鼻唇紅齒白活像個洋娃娃,若是出現(xiàn)在夏氏公司里肯定是那些臭男生大獻殷勤的物件。

  沒想到閱女無數(shù)、瀟灑無拘的宙斯,兩年前竟栽在全身柔弱無骨的小蜜手上。只是交往半年甜蜜期一過,宙斯開始變得暴躁易怒、神經(jīng)兮兮。小蜜在廣告公司擔任業(yè)務(wù),成天忙得找不到人,不是跟客戶周旋就是老板急召,宙斯老覺得一頂綠帽就要從天而降,至于綠帽來自哪里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直覺上那位英挺又霸氣十足的上司嫌疑最大,因為小蜜一接到電話二話不說必定奉召前往,糟的是小蜜還有兩次夜不歸營的紀錄,讓宙斯變得加倍神經(jīng)質(zhì)。

  范柔過濾掉女性友人及群組,只進入疑似男性的對話方塊。物件繁多,她看得眼花撩亂,半個小時只流覽了一半,意外地倒是很快剔除了那位上司的嫌疑。

  沒想到長袖善舞的小蜜竟常被那位名為“人神共憤”的家伙釘?shù)脻M頭包,想來這名稱是小蜜取的,在對話方塊里小蜜畢恭畢敬地尊稱其“老板”。這個上司像得了躁郁癥般,上幾句溫言軟語地詢問,接下來幾句突然冷嘲熱諷、尖誚無比──“我相信我的人話你們都聽不懂,沒辦法,你們都活在異世界里”、“我是隱形人嗎?還是你耳背?執(zhí)行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五十,五十,自己大聲說三遍!”、“你敢提獎金我可不敢聽,我要是發(fā)下去公司就要敗在我手上了”、“小姐,你這么有理想公司干脆讓給你來管如何?”……

  范柔看得目瞪口呆,忽然覺得夏翰青其實是個不壞的上司,至少沒見過他氣急敗壞。小蜜真是辛苦,整個人簡直低聲下氣到化成一顆球也偃息不了上司怒火。

  她接連點進幾位元男性的對話串,盡是在分享吃喝玩樂的訊息或咒罵主管,看來純粹是同事關(guān)系。她想,也許是宙斯太敏感,小蜜魅力無窮,外務(wù)多可以想象。

  此時范柔的道德魂又悄悄地竄起,她決定中止查看,不再點進好友名單,轉(zhuǎn)而尋思要如何編撰出好借口讓宙斯放心。冷不防,螢?zāi)簧厦俺隽诵碌膶υ挿綁K──“我不后悔那天晚上留下你,請給我一個答案!

  范柔猛地打了個突,呆了一會,按進對話串,這個名字簡縮為H的男子,說話溫柔又貼心,和小蜜兩人的對答并未有露骨辭匯,卻富含余韻──“我看著你睡去的臉,此生頭一次嫉妒起另一個男人”、“你不該留下來”、“你別怕,我不會讓你為難”、“我現(xiàn)在無法思考,請給我時間”……

  范柔陡然感到難以再窺視下去,快速退出畫面,心臟噗通噗通跳,抓起鬧鐘看時間,她埋頭在小蜜這只手機已一個多小時了,窗外暮色已降。

  她收好粉紅色手機放回背包,自己的手機正好響起,是宙斯來電,她暗叫不好,馬虎想了個搪塞借口,一接聽尚未開口,宙斯心急火燎的聲音傳來:“你解鎖了沒?”

  “沒──沒,還沒空──”

  “那算了。聽我說,你現(xiàn)在得把手機給小蜜送回去,她今天找了好半天,急得不得了,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客戶資料,剛打來催我替她找,你立刻送去,就說我在車座下找到的,我得上課,沒辦法親自送去,由你送,聽懂沒?別露餡了!”宙斯一口氣叮囑完。

  “送去哪?”她霎時心驚膽跳,果然做壞事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是不行的。

  “她在這個地方和客戶有飯局,我傳地點給你……”

  她點進對話方塊,把地址默記起來,匆匆沖出家門。

  為趕時間,她在街邊攔了輛計程車;如果沒記錯,那是一條高級餐館和酒吧林立的街巷,她不算熟悉。

  在街口下了車,她循地址一處處尋去,果真是一家鋼琴酒吧,隱匿在一社區(qū)小公園后方,外觀低調(diào),招牌小小,險些錯過。

  推開銀灰色厚實、具有隔音效果的金屬門,薩克斯風的旖旎旋律迎面送進耳朵,眼尖的男招待立即迎上,現(xiàn)出職業(yè)笑顏,“小姐一個人嗎?”

  “我找人──”想想不妥當,換了個說法,“我約了人!

  “請問您的朋友貴姓大名──”

  “陳蜜小姐!毕胂氩粚,小蜜若不是常客誰知其名。她索性比手畫腳,“就是長得像洋娃娃,比我矮一些,苗條一些……”

  “小姐這邊請。”男招待沒等她說完,笑著欠身,伸手引領(lǐng)她進入酒吧。

  范柔經(jīng)驗淺,這酒吧比她預(yù)想的高級許多,規(guī)模也大上許多;⌒偷闹醒胛枧_上,藍色華麗的水晶燈下,一名白人樂手在吹著薩克斯風,曲風極為迷人。

  這類娛樂場所照例四處燈光幽微,人影幢幢,笑語飄揚,空氣中彌漫著酒氣、香氛、料理交織的氣味;范柔不喜歡這種不純粹的氣味,也不喜歡每個角落都存在的脂粉味,她假裝沒瞥見送酒倒酒的年輕女子挨著賓客嬌聲低語,她低著頭隨招待走進窄廊深處,停在一間包廂門前。

  “小姐請進。”招待敲了敲門板,替她開了門。

  范柔搖手,“我不進去了,麻煩你請陳小姐出來一下!

  趁招待進房喚人,她好奇朝包廂內(nèi)覷看。這間大概是VIP室,空間廣闊,陳設(shè)華麗,全室燈光設(shè)計為間照燈,比外面的雅座區(qū)稍亮一些,酒氣重一些,紅色沙發(fā)上環(huán)坐著數(shù)名男男女女。杯觥交錯中,她環(huán)視那些酒酣耳熱的面孔,發(fā)現(xiàn)陪侍的鶯燕們不僅生得美艷異常,穿著、舉手投足亦超乎想象的端莊、優(yōu)雅,完全脫離刻板印象中的庸脂俗粉。范柔禁不住在心里贊嘆──和那些幻美佳人一比,自己只能靠邊站,這就是小林常向她描述的美人窩吧?難怪小林樂此不疲。

  范柔樂得隔岸觀賞,視線移動間,赫然和沙發(fā)右側(cè)一雙眼睛對上,雙方目光對焦不過短短數(shù)秒,她卻似被電槍擊中,心跳驟停。她迅速掉開眼,驚異得合不攏嘴。

  冷靜!她一手撫著胸口,正想轉(zhuǎn)身遁逃,小蜜已趨前拍她的肩,“總算來啦,手機呢?”

  “在這。”她打開背包,因為萬分緊張,掏了老半天才構(gòu)著手機遞給小蜜。

  “謝啦!”小蜜忙不迭點開手機拉出資料,一邊嘀咕:“真奇怪,怎么會掉車里?我連腳踏墊都翻過來了也沒找著,怎么宙斯就找得到?”

  “我走了,加油!”她握拳打氣。小蜜不簡單,為了合約,三不五時得陪大客戶周旋在這種地方,一個晚上酒不知得灌下多少。

  “你來這里做什么?”涼颼颼的男聲無預(yù)警逼近。

  范柔才轉(zhuǎn)了半個身,僵住不動,慢吞吞仰起面龐,對著夏翰青那張未顯出酒氣的臉,裝作他鄉(xiāng)遇故知的驚喜:“嗨!真巧,真有緣,我們白天晚上都碰得到!

  “咦!你認識夏先生?”小蜜詫異地湊過來。

  “她是我公司員工!毕暮睬嗫聪蛐∶邸

  “員工?你什么時候──你不是在……”小蜜歪著那顆美麗的腦袋指著她,范柔攫住那只食指,迅速往前拉了小蜜一把,急切地在她耳際低聲道:“回去回去!什么都不準說,改天再跟你解釋!毙∶巯喈敊C伶,接收到暗示的眼色,配合地閉嘴返回座位。

  范柔回頭繼續(xù)對男人打哈哈:“沒想到夏先生的夜晚比白天更美麗,您繼續(xù)快活,我就不打擾了!钡皖^就要往門外鉆,夏翰青長臂一伸,她后背包提把被掣住,整個身子被倒拖走了兩步。

  “快活?”他極為不悅地俯對她,“你以為我在做什么?”

  “我沒別的意思,快活無罪,這樣才能樂在工作,提高效率啊!”她一本正經(jīng)奉承,一面拼命扭動后背包,夏翰青卻沒松手的意思。

  “你胡扯的功力挺強的,不到業(yè)務(wù)部去太埋沒你了。”

  “我可不行!彼p手在胸前打個交叉,“當個業(yè)務(wù)每天小姐灌我酒,我灌客戶迷湯,客戶又灌小姐,小姐又……不是沒完沒了,我不是那塊料!”

  “誰告訴你這些的?”他似笑非笑瞇起眼。

  “這不是大小姐?我還想怎么這么眼熟,你也來玩玩嗎?”

  陌生的口吻驀然從旁響起,帶著調(diào)侃和逗趣意味,范柔和夏翰青同時朝聲源望去,一名中年男子從沙發(fā)區(qū)邁步過來,夏翰青即刻松了手,向男人頷首,面有狐疑,“應(yīng)總,您也認識她?”

  范柔呆愕,從頭到腳打量了男人一遍,男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形貌不算突出,但渾身紳士派頭十足,笑容有種世故,尤其視人的眼神隱含令人無所遁形的精銳;她不記得這男人,但那眼神……那獨特的注視方式在范柔模糊的記憶中浮影而出,和前方的眼神完全吻合。她想起來了!是上回家宴上隔著餐桌長久注視她的男人,她父親的貴客,姓名無法對號入座的貴客。

  今晚是怎么回事?認識的人全卯起來大會串?保不定她父親和她哥也藏身在附近,那可就很不妙了。

  “大小姐,不記得我了?”男人向前一步,滿含興味地望著她。

  記得?不記得?當著夏翰青的冷面,她三秒鐘之內(nèi)必須做出決定。

  男人繼續(xù)道:“那一餐很令人難忘,尤其那盅雞湯,你父親──”

  下一秒瞬刻,范柔冷不防抓住男人手腕,拋下一句:“借一步說話──”話音未落,便將男人拽出包廂。她低頭疾走了一陣,險些撞上端盤的侍者,才猛然察覺自己的唐突。她立刻松了手,回頭尷尬萬分地望著男人。男人毫無驚色,亦無被冒犯的不悅,晏晏笑意依舊,甚至有擴大的跡象,最后還咧開了嘴,仰頭放聲笑起來,像遇上了歡樂逗趣的事。

  她傻了眼,待他止聲,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應(yīng)先生,我只是想請您幫個忙──”

  “你不記得我了吧?你不記得我還請我?guī)兔Γ俊蹦腥舜蛉ぁ?br />
  “記得記得,您是我爸的朋友!彼ε阈。

  “瞧你緊張的,有什么可以為大小姐效勞的?”

  “就是──”她壓低音量,“別讓夏先生知道您和我父親熟識!

  “為什么?”男人眉一挑,興味的表情又浮現(xiàn)。

  她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道:“我現(xiàn)在在夏先生的公司做事,他并不知道我父親是誰!

  “怕他對你另眼相看?”

  “算是吧!

  她覷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頗為玩味地盯著自己看,她趕緊欠個身,“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我?guī)土四悖阍趺粗x我?”男人沉吟一會問。

  “……”她呆了一下。

  沒等她反應(yīng),男人露齒而笑:“簡單一點,就請我吃頓飯吧,改天見!睋]揮手,男人轉(zhuǎn)身泰然走回包廂。

  她吐了口長氣,加快腳步離開。

  站在大街上,她意識到了什么,懊惱萬分地拍了下前額。

  這下她在夏翰青眼里就是個十足的無厘頭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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