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當過夫子卻也能講得有模有樣,克服一開始的羞澀和不安,一站到講臺上的齊可禎如同美玉發(fā)光,書本一打開便滔滔不絕的開講,一眼也沒看向書本,書中的字句卻倒背如流。
當過學生的她知道怎么和底下的學生互動,她一方面盡量擺出聞人璟嚴肅到令人膽寒的神情,一方面淡化刻板的老學究嘴臉,讓話語風趣些,自然生動,少了生硬。
即使是坐在學子席的聞人環(huán)也挑不出毛病,頻頻點頭贊許,認為她的教學很有趣,值得做為日后的參考。
“孔子說:不知天命,就不能成為君子;不知禮法,就無法立身處事;不知辨人所言的是非,就不能辨人的邪正。學生說得可對?”身著藍袍的少年頭戴青玉冠,一身文人的高華氣度,就是身形偏痩,顯得弱不禁風。
“你是……沉重嘉,是聞人氏嫡系姑奶奶的長子吧!你說得很好,命也,謂窮達之分,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則見害必避,見利必趨,何以為君子……”講臺上的齊可禎說得正起勁,席間有一學子忽地出聲打斷,她定眼一瞧,差點把手上的書往那人砸去。
“夫子,何謂君子?”“齊真”白衣如素,翩若仙人。
一咬牙,她不用裝就一團冷氣騰騰!熬又傅氖怯械赖轮R的人。齊真,你長進了,上了堂還病得起不了身,這會倒是用心了,為師大感欣慰!
齊可禎這番話的用意是在嘲諷聞人璟沒事找事做,都當了“齊真”還擺出夫子的派頭考她,想看她是不是真把書讀進腦子里,而非囫圇吞棗的看過一遍便算交差了事。
兩人臺面下的較勁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旁人看不出來,可是齊可禎錯估了聞人璟在學子中受歡迎的程度,每回他在族學開講時總會吸引不少學子來旁聽,他是許多人心目中的標桿,能得他一句贊揚是無上光榮。
不知情的她給自己招來了麻煩……啊!正確說來是給聞人璟招禍,她的一句諷言在別人耳中聽來像是欣賞,無心之言有心人,這句話成了投入池塘的小石子,漣漪一層層堆棧。
其中以聞人璟的堂弟聞人勝表現(xiàn)最為明顯,他一向崇拜高高在上的堂哥,渴望成為他那樣的人,受人敬重又位高權重,從不犯錯,嚴謹持身,在官場上的聲威無人能及。但是他也痛恨處處優(yōu)秀的堂哥,聞人璟越出色,官當?shù)迷酱,二房嫡出的他就顯得越渺小,沒有一件事比得上人家,他在族中有如微不足道的小蟲子,沒人看得見他。
不過事情有了轉機,大伯父被拔了官,族長之位大有不保之勢,而二房漸漸冒出頭,他爹聞人鳳有了爭權的實力,一旦他爹當上了族長,他也就揚眉吐氣了,不用再屈居人下。
“夫子,齊真的病是假的,他根本沒生病,有人看見他在上夫子的課時偷溜到登云閣游蕩,夫子要重重的罰他,不能姑息養(yǎng)奸!笔裁赐嬉鈨,也敢跟小爺搶鋒頭,活得不耐煩了。
“是嗎?有誰能作證!彼髅魉愫昧四菚r間不會有太多人走動,怎么還會不小心被人瞧見。
“我!
“還有我!
“我也看見了!
聞人勝是書院中一霸,仗著嫡系的身分常常仗勢欺人,他身邊總是跟著幾個小嘍啰,是聞人家庶出的子弟以及依附過來的旁支子弟,他一揚聲,他們便是非不分的揺旗吶喊。
“聞人智、聞人勇、錢萬富,你們確實親眼所見?”這幾個走狗,真想好好收拾收拾他們。
“是的,夫子!睅兹水惪谕暎砬檫樂得很,他們一致看向下巴揚得極高的聞人勝,見他滿意的點頭,臉上開花似的笑得更開懷。
再笑,牙齒白呀!她總有一天整得他們哭爹喊娘!褒R真,關于他們的證詞你有何解釋?”
聞人環(huán)似是不在意的瞟了聞人勝等人一眼,幾人莫名地打了個寒顫!拔抑粏栆痪,你們在何時看到我,我坐在哪個位置,看的是什么書,當天天氣如何,我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有無系帶,腳下的鞋是何款式……”
這叫一句?分明是很多句。
聞人環(huán)此時像在大理寺問案,問得巨細靡遺,沒一絲遺漏的把他們當賊間。
底下有人面面相覷,有人掩口偷笑,有人不以為然的揺頭,有人事不關己的看熱鬧。他們有的與齊真交好,有的和她毫無交集,更多的是不親不疏的同窗之誼,不過所有人都不愿與聞人勝對上,他這人太蠻橫了,完全不跟人講道理,性格狡猾又卑鄙,還輸不起,有他在的地方就少有安寧,不鬧個天翻地覆不罷休。
但是他也有怕的人,一遇到堂哥聞人璟他就是被掐住頸子的雞,不敢吭一聲,只會在堂哥面前裝乖賣巧。
“我哪曉得……”聞人智、聞人勇、錢萬富抓耳橈腮,笑得很僵。
齊可禎沉聲質問:“為什么不回答齊真的問話?”老虎不發(fā)威都當她是病貓了。
三人齊干笑!褒R真”的話他們一句也答不上來。
“堂哥,你要相信我,我騙爹騙娘也不敢騙你,你利眼一掃,妖魔鬼怪就無所遁形!甭勅藙俟郧傻拇鞲呙,那諂媚的眼、恭敬到不行的笑臉,在在顯示好弟弟的模樣。“叫夫子。”齊可禎冷著臉,不吃他那一套。
“是的,夫子堂哥,齊真太目無尊長了,不罰他肯定又故態(tài)復萌,他從入學以來一向眼高于頂,從不屑與同窗往來,我叫他,他還敢跑給我看!苯z毫沒將他放在眼里。那叫低調,低調做人好嗎!不跑還留在原地讓他當木頭人打呀!趨吉避四是人之本能。“那你說該怎么罰他?”
聞人勝一聽,樂了!俺瓡,抄不完的書!
“好,既然你對抄書這么感興趣,你們幾人就把《大學·傳十》的釋治國平天下抄十遍,字體要工整,不許找人代抄,三日后交給我……”
“等一下,堂哥,你說你們幾人?”怎么聽起來不太對勁,他好像也包含在其中……
“是的,你、聞人智、聞人勇、錢萬富,你們四人一并罰寫,一個不準少!
哼!挖坑給自己跳,他們還真是自討苦吃。
“為什么?”四人齊喊。
齊可禎拿著戒尺,毫不客氣的一人賞他們一下!耙驗槟銈冏鲎C齊真在上我的課時裝病,同時看到他在登云閣,換句話說,就是你們也溜課了,不罰你們罰誰?”
想來陰的,她奉陪。
平時看來好相處的齊可禎若踩到她的痛腳,她也會由溫馴的小貓揺身一變兇猛的老虎,張牙舞爪的給意圖欺凌到她頭上的家伙一個慘痛的教訓。
“嘎?!”聞人智等人傻了,呆然不語。
“火不能亂放,一不小心就引火燒身!毕胍θ艘惨獎觿幽X子,明擺著是一件蠢事還往里頭栽。
想陷害她,等長腦再說。
“那齊真呢!他不用受罰?”平白挨罰的聞人勝很不甘心,恨恨地瞪了神情淡漠的“齊真”一眼。
“齊真呀!我罰過了。”當她是傻的,罰自己抄寫。
聞人璟的筆鋒剛勁有力,如銀勾鐵畫,充滿一股男兒剛直,而齊可禎是偏向纖秀細長的柳體,筆尖游走的是江南女子的秀氣和嬌柔,煙雨蒙蒙間隱約可見雨中撐、傘而行的佳人,一寫字就要露餡。
“罰過了?”那他不是枉做小人了。
“你們當我看不出他的小伎倆嗎?聞人璟三個字是晾著好看嗎?”她也狐假虎威威風一回。
齊可禎沒忘了她熬夜罰寫,寫得手都快廢了,整只手臂又沉又重,幾乎抬不起來,握筆的指頭全然僵直。
“夫子精明,齊真這小子干不了壞事。”坐在旁邊的元秋泉與齊真交好,以肘頂了頂好友肩頭。
被頂了一下的聞人璟目光一冷,雙眸微瞇。
“好了,別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事物上,今日要上的是《孟子》中的梁惠王章句上,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孟子去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先生你不顧千里的遠路而來,該有什么好方法讓我國得利吧?’孟子答曰:“王何必說利呢?我知道的只是仁義而已。”
就著這一小段話,齊可禎將從聞人璟那兒學到的學問又加上自己的見解,一并在課堂上講述,用她的方式說明何謂仁義,打破眾所皆知的利欲觀念,還諸本心。
仁在心,以仁服人,義在外,以義治天下,心仁則百姓善,義全則眾生不生亂,居家安樂,四海太平,何不樂哉。
她循循善誘,語氣低柔,以仁義為出發(fā)點,衍生出善心化善念,天佑我朝,百姓得溫飽就不會有戰(zhàn)亂,烽火不起豐衣足食,何愁國不富、民不強,利來利往無窮人。和以往的聞人璟不同,她不說大道理,只用日常發(fā)生的瑣事為引子,將人帶至大千世界。
聽來悅耳的嗓音抑揚頓挫舒人胸懷,很多人都聽得入迷了,欲罷不能,就連聞人璟也不例外,頗為動容地看著講臺上的自己。
那是他,也不是他,一樣的面容卻是不一樣的神情,他何時有這樣的神釆飛揚,何時生動活鈸的講課,何時又有玉石般的光釆在眼底閃動,把底下的學子當成他的學生,而不是朝堂上可用的棋子,任其擺布。
對齊可禎這個人他感到迷惑了,更多的是欣賞,她讓他看出自身的不足,以及他不肯面對的功利,當她這樣的人很好,干凈地宛如一泓湖水,清澈得能見到湖中游魚?墒撬霾坏,先天的性格已決定他往后要走的路,他沒有純白無垢的心性,有的是逐漸染墨的心房。
在官場中,下手不狠厲不行,那是一個人吃人的煉獄,人人都想往里爬,踩過再多人的尸體也在所不惜。
“站住!
一上完課,學生陸續(xù)走出講堂,聞人璟才走出門就被叫住,在課堂上結下的恩怨,出了講堂還是繼續(xù),學生最記恨的是不能打倒敵人。
小霸王就是小霸王,隨便往哪兒一站,其它人鼻子一摸,紛紛退避三舍,誰也沒膽多管閑事。
尤其是聞人勝擺出誰管誰有事的狂妄樣,誰敢真的靠近,他那一群聲勢浩大的狐群狗黨,定會四神惡煞似的撲上來把人打一頓。
“有事?”
“齊真”冷然的回過頭,目光冰冷得彷佛流動著細細碎冰,叫人看了不自覺地倒抽冷氣,背脊發(fā)涼,準備找麻煩的聞人勝嚇得倒退三步,一瞬間,他似乎看見面冷如霜的堂兄。
“……我找你當然有事,你剛在我堂哥的課堂上那是什么表情,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你這個不知哪來的小雜種有什么資格上我們聞人氏族學,還不滾回你的老鼠窩。”再定眼一瞧,不過是痩弱的齊真,和他冷冽騎人的堂哥八竿子打不著關系,心一橫的聞人勝往前一站,越說越大聲,伴隨著幾聲張狂的獰笑,仗著人多,行為益發(fā)無狀。“這是聞人家的規(guī)矩嗎?”開口閉口沒一句好話,族學沒把他教好,反而讓他學壞了,二叔沒發(fā)現(xiàn)堂弟正往歪路走嗎?
二房的聞人鳳官居吏部三品侍郎,除了戶部外,當屬吏部油水最豐,吏部管人事和升遷,若是有人想走走路子,挪挪位置,四品以下的官員通常是沒什么問題,只要銀子送得夠,鮮少有不如意的,專管大事的皇上是不會在意這點人事安插的小事。
聞人鳳在職幾年就撈了幾年油水,升不升官不打緊,但該有的孝敬不能斷,他已習慣拿銀子辦事。
只是人手上一有錢就作怪,別人有不如自己有,他看大房兄長手掌聞人家族的眾多產業(yè),不禁眼紅,想著日后兄弟一旦分家,大房占了大頭,他們其它兄弟只能分剩下的小利,便覺得不甘心也不服氣,憑什么大房分得多。
打起家產主意的他于是興起爭位的念頭,他想只要自己當上族長,族中的產業(yè)將由他一手打理,他在吏部動個手腳,還不能把別人的財產變成他的嗎?他最擅長的是收錢。
全心全意掛在當上族長的目標上,汲汲名利的他自然疏于對兒女的管教,所謂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看多了聞人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卑劣行徑,聞人勝也有樣學樣的心術不正,跟他老子一樣不走正路。
聽著冷冷的低音,聞人勝忽地心口一驚!澳闶驱R真?”
他問了句傻話。
只是明明站在他面前是個子只到他鼻頭的齊真,他卻感覺到聞人璟的威嚴,好似他就站在齊真后頭。
“我不是齊真,難道你是?”他口出譏誚,對這個堂弟的沒出息感到失望,好苗子都養(yǎng)到別人家了。
被人一嘲諷,聞人勝頓時臉色漲紅,火冒三丈!皠e以為在書院念書就能成材,我要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你最好識相點,不要給我抓到把柄,否則……”他舉起拳頭,在齊真眼前揮動了兩下。
“你在威脅我?”他膽子越來越大了。
聞人勝桀桀怪笑,甚為得意地以鼻孔睨人!安皇峭{,是告訴你怎么做人,人在屋檐下要學會低頭。”
“愿聞其詳。”聞人璟雙手環(huán)胸,冷眼以對。
不知為何,聞人勝覺得有點冷,他吞咽了一下唾沬!昂芎唵危阋粋人把我們四個人的罰寫全寫完!
聞人璟看著他,如同在看著一只將死的蛆。咧開一口編貝白牙,笑得令人發(fā)毛!稗k、不、到。”辦不到?“什么,你敢拒絕小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