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謝馥宇大大震驚的是——
眼前鎮(zhèn)國公府的正門竟大敞著,門口杵著好幾道身影,一個個朝她這頭引頸張望,與傅靖戰(zhàn)策馬靠近,門口那群人跟著躁動起來。
“來啦!真回來啦!老夫人,瞧著是宇少爺沒錯!”
“春桃、碧水你倆把老夫人扶好,小心小心,底下可是石階呢,都給咱留神!”
“老身瞧瞧,快指給咱瞧瞧,咱家香香在哪兒?”
“老夫人,在那兒呀快看,騎在黑馬背上的那一個,一旁還跟著咱們對街安王府家的世子爺呢。”
鎮(zhèn)國公夫人,國公府里的老夫人,謝馥宇的親祖母,此際就讓一票嬤嬤,仆婦和婢子們簇擁著等在那兒,謝馥宇再蠢也知道是誰提前“泄露”消息。
她橫目瞪著傅靖戰(zhàn),后者一臉清風(fēng)明月般坦然,把她惹得直磨牙關(guān)。
但家里老人親自到門口來迎,她哪里還敢拖拖拉拉,馬蹄未完全停下已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躍上石階,沒多想人已在長輩面前直挺挺跪下。
“祖母,香香回來了!焙孟裼泻芏嘣捰f,但想說的那些又好像在這遠走的年月中變得平淡無事,于是沉淀成這么一句,她回來了。
關(guān)于她謝馥宇七年前離家的內(nèi)幕,鎮(zhèn)國公府中的管事和仆婢們知道實情的其實不算少,畢竟她當(dāng)時因“擇身”高燒不退好多天,虛弱到都沒法出門上學(xué),加上國公爺?shù)弥獙嵡楹蟠蟀l(fā)雷霆一場,據(jù)聞罵人時的嗓聲都能把梁上的灰塵震落,府里仆婢們耳聰目明得很,哪里推敲不出?
只是府中眾人除了奶娘徐氏以外,連祖父祖母都未曾見過她歷經(jīng)“擇身”之后的模樣,當(dāng)年國公爺是想眼不見為凈,國公夫人八成是心痛到不忍卒睹。
而今她往老人家跟前一跪,身背挺秀,烏發(fā)成束,天青色的夏衫勁裝宜男宜女,但被腰帶一環(huán),顯得腰板格外纖細,更加勾勒出胸前的弧度,完全就是一名身形修長且窈窕女子。
好些看著她長大的老管事、老仆婦們當(dāng)場瞠目結(jié)舌。
“老夫人,真是香香啊。離開這么多年,您一直盼著的香香寶貝丸兒終于回來啦!蹦棠镄焓暇团阍趪蛉松磉,沒稱呼謝馥宇“少爺”或“小姐”,直接用“香香”這個小名。
國公夫人早已滿臉淚水,聽徐氏這么一說,登時哭出聲來,“咱可憐的孩子啊,嗚嗚嗚……別跪別跪,快起身,快!快把咱的寶貝丸兒扶起來,扶進里邊,別讓她累著。”
此時又是一頓混亂,謝馥宇都覺自己是被眾人拉起推著往前走,雙足都有點騰空乏感。
她本能回首尋找某人身影,瞥見傅靖戰(zhàn)施施然跟了進來,還朝她淺淺笑開,害她一時間都不知該罵人好呢,抑或是該感到心安?
也許他猜出她策馬到鎮(zhèn)國公府門前仍要躊躇猶疑,仍會舉棋不定,所以干脆讓鎮(zhèn)國公府門戶大開,見祖母大人都親自來迎,她臨了總不可能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跑開。
老實說,只有祖母來迎,她本以為此趟見不到國公爺本人。
見不到鎮(zhèn)國公本尊的話其實挺麻煩,因為很可能隨時會被召進宮中解釋關(guān)于她的一切,如果不能早早跟國公爺套好招,鎮(zhèn)國公府與她在皇上面前怕是都要擔(dān)上一個“欺君”之名。
她其實沒什么好怕,實話實說罷了,只是親情的牽連令她難以割舍和無視。
若皇上當(dāng)真怪罪下來,誤以為鎮(zhèn)國公府為了滔天富貴與“兩代公三代侯”的爵位傳承,一開始便拿女兒身的她當(dāng)男孩兒來養(yǎng),就為了讓她能順利繼承,說到底,一切也太冤。
慶幸,被簇擁著進到大廳堂上,鎮(zhèn)國公就大馬金刀地端坐在堂上大主位,寬肩威挺,虎背熊腰依舊,一襲玄袍勁裝仍帶著武將肅殺之氣,即便年近七旬依舊威風(fēng)凜凜。
如此甚好,如此才好,見兩位至親康健平安比什么都好。
謝馥宇的心緒到這時已平靜許多,等祖母也在上位的太師椅上落坐,仆婦和婢子們退至一旁,謝馥宇朝兩位至親長輩再行一次跪拜禮,并連磕三個響頭。
當(dāng)年毅然決然離家,氣憤到不行,傷心到不行,那是因一向被老人家捧在手掌心上的自個兒宛若從云端跌落。
所有的理所當(dāng)然都粉碎了,所有的光環(huán)都黯淡了,她不再是鎮(zhèn)國公府的嫡長孫,祖母對著她只曉得流淚,祖父甚至視她為異種……但她到底是被他們寵著長大,老人家對她實有養(yǎng)育之恩。
她絕無可能憎恨鎮(zhèn)國公府,之前一直不肯回來,自是不想再惹祖父祖母難受傷心。
她磕頭跪拜,祖母邊拭淚邊吩咐奶娘和婢子將她扶起,祖父則沉著臉一語不發(fā)。
謝馥宇不禁想著,幸好最后有讓傅靖戰(zhàn)陪著她一塊兒回來,要不場面可能會非常尷尬,因為她不知該對兩老說什么,已不能如年少時那般承歡膝下,心中不可能毫無芥蒂,更別提什么天倫之樂。
傅靖戰(zhàn)談笑風(fēng)生,仿佛無視鎮(zhèn)國公臉上凝肅的表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
“……情況大致如此。簡而言之,就是香香在東海幫忙打海寇有功,之后又及時救下舍妹以及昭樂公主,公主和舍妹把她認出來了,亦得知香香體內(nèi)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之事,如今昭樂公主安然回宮,皇上甚有可能召見香香,屆時鎮(zhèn)國公府這邊……”
“宮里今早已傳來旨意!辨(zhèn)國公直接打斷傅靖戰(zhàn)的話。
聞言,謝馥宇心頭微凜,抬起眼恰對上祖父兩丸炯炯目光。
此時傅靖戰(zhàn)語氣微訝道:“看來圣上對于香香的鮫人族血脈很是好奇,要不不會這么快就召你們?nèi)雽m覲見!
鎮(zhèn)國公沒有回應(yīng)傅靖戰(zhàn)的話,卻是直勾勾看著謝馥宇,好一會兒老人家才沉聲道:“離家七年有余,如今都二十五、六歲了竟還未有婚配?你且聽仔細了,以如此大齡若還想嫁得好,明兒個午后隨老夫進宮面圣時就給咱好好表現(xiàn),說不準(zhǔn)皇上能替你指個象樣的人家,不丟咱們鎮(zhèn)國公府的臉面!
謝馥宇倒抽一口涼氣,臉色雪白,麗眸隨即瞠圓,她不懂祖父莫名其妙怎會提到婚配之事,但下一瞬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突然就明白了。
她如今是女兒身,是鎮(zhèn)國公府謝家的大小姐,盡管不能繼承爵位,擔(dān)起宗族重任,卻能以聯(lián)姻為謝家?guī)砗锰帯沁@個樣子嗎?
心中一把怒火騰騰竄燒,她兩手都握成拳頭了,這會兒張口準(zhǔn)沒好話,但她忍無可忍。
誰料,傅靖戰(zhàn)搶在她前面開口,朝鎮(zhèn)國公頷首笑道:“國公爺多慮了!甭灶D了頓。
“香香的婚事自有我向家父開口,要不也是本世子親自去向皇上跪求恩典,還請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毋須操心!
砰!轟隆隆——
謝馥宇頓覺天靈蓋狠遭雷殛似,打得她腦中一片空白,眼前霧成一團!
傅靖戰(zhàn)說什么鬼話?她到底都聽到什么亂七八糟的!
正糟糕的是,她仍嗡嗡亂鳴的耳中傳進祖母飽含欣喜、欣喜到語調(diào)微微發(fā)顫的問話——
“世子爺?shù)囊馑际恰鞘桥c我家香香兩情相悅,有意求娶了?”
傅靖戰(zhàn)從容道:“我與香香自小相識,彼此知根知底,此次在東海重逢后心中無比歡喜,我也老大不小了,自當(dāng)有意求……唔唔!”嘴巴被用力搗住。
謝馥宇才不管堂上還坐著祖父祖母,更有一票仆婢候在一旁,她的流氓脾性生生被激發(fā)出來,跳起來直接出手,讓傅靖戰(zhàn)說不得話。
“放肆!”鎮(zhèn)國公一掌拍在茶幾上,把蓋杯都給震翻,茶水四溢。
“香香啊這是做什么?快住手快住手!”國公夫人驚得坐直上身,揮動手中巾子不知所措。
仆婢們則一個個斂眉垂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其實很想看又不敢光明正大盯著看。謝馥宇居高臨下瞪人,眼神惡狠狠,充滿警告意味。
遭狠瞪的傅靖戰(zhàn)內(nèi)心長嘆一口氣,他當(dāng)然知道今日此時絕非是與她談婚論嫁的好時機,但鎮(zhèn)國公突然提及她的婚事,倘若國公爺和國公夫人真替她求來圣旨指婚,把她指給別人家了,那他傅靖戰(zhàn)屆時真得找塊豆腐把自個兒砸死!
所以先下手為強,至少得讓兩位老人家知道他有所意圖,而此舉惹得她不快亦是預(yù)料中事。
只是她的不快來自于他突如其來的求娶,卻不知是否意味著她不愿嫁他,這般臆測實讓人不太好受,傅靖戰(zhàn)內(nèi)心一陣苦笑,遂眨了眨漂亮長目表示自己不會再胡亂說話。
謝馥宇冷哼了聲才放手。
她轉(zhuǎn)過身先是一揖,對鎮(zhèn)國公以及國公夫人道:“祖父祖母,沒事的,我與世子爺自小打鬧慣了,他方才提及的什么婚事、什么跪求恩典,都是鬧著玩,祖父祖母千萬別跟他較真!
她沉著臉說這些話時,沒見到坐在她斜后方的傅靖戰(zhàn)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委屈様兒,明擺著是怕惹她生氣才不得不閉嘴,謝馥宇沒能看到,鎮(zhèn)國公與國公夫人可都看得清楚明白。
事情發(fā)展一下子超出鎮(zhèn)國公所想,老人家同樣沉著臉不發(fā)一語,似在暗中評估局勢,然一旁的國公夫人可就不同了,偏圓潤的臉容登時眉開眼笑,還跟仆婦們眉來眼去竊喜笑著,宛如窺視到什么有趣的事兒。
謝馥宇兀自氣惱著,又被祖母如此一笑弄得心神不寧,她立時決定今日到此為止,再繼續(xù)留下來恐有害無益。
于是她對著兩位老長輩再一次深深作揖,捺下心頭火道:“祖父祖母,既然皇上下旨召祖父與我明日午后進宮,那明兒個香香會在皇城門前恭候祖父大駕,再與祖父一同入宮!
抿唇深吸一口氣,緩緩?fù)孪ⅲ拔覄偡档劬,諸事待辦,今日就暫且到此,香香得空了會再回府探望祖父祖母!闭f著,她一手拉扯傅靖戰(zhàn),后者小媳婦般乖乖被拉著起身。
“等等!等等啊——香香啊,咱們府里能住的院落多的是,你的瀟灑閣也都還住,早都讓人替你收拾好了,你怎地……你這孩子又要上哪兒去?”見謝馥宇欲要離開,國公夫人臉上洋溢的笑意一下子淡了,她急急瞥了鎮(zhèn)國公一眼。“你倒是說說話呀!”
“……哼,說什么話?離家七年有余,這府中早就沒她的地兒,她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腿長在她身上,誰又管得了她?”鎮(zhèn)國公撇撇嘴道,起身大袖一甩,準(zhǔn)備走人。
謝馥宇學(xué)著不把祖父的冷臉看進眼里,但一顆心到底不是銅墻鐵壁,還好祖母待她仍有溫情,加上奶娘徐氏一直以眼神關(guān)照著,她尚能穩(wěn)下。
就在她打算佇足回身再安撫祖母幾句,一道清朗高揚的年輕嗓聲傳入正廳堂上——
“祖父、祖母,大姊可是回來了?好讓人心焦,都怪蔣夫子非得把我拘在書齋里讀書不可,要不我也該去大門口迎接大姊回府。
人未到,聲先至,等到那道高壯身影掠過前院、跨過大廳門檻來到面前,謝馥宇緩緩抬頭仰望對方,后者年輕面容張揚著一抹朗笑,沖著她笑。
“你就是大姊嗎?大姊大姊,我是謝定乾,定位乾坤的定乾,今年十七歲,我小時候在咱們澄陽老家就聽過你許多事,都說你是橫行帝京一狂少,蹴鞠踢得比誰家兒郎都好,還與當(dāng)時的帝京花魁、如今金玉滿堂樓的樓主明錦玉交情甚篤……是真的嗎?大姊,這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這是哪來的蠢蛋?
謝馥宇直勾勾望著那張有棱有角的少年面龐,記起奶娘徐氏曾給她寫的信,信中提到,鎮(zhèn)國公府從謝家旁支過繼了一名十歲男孩,男孩自小失怙,寡母為二嫁凈身出戶,男孩便交由親祖母扶養(yǎng),直到七年前被身為謝家長房家主的鎮(zhèn)國公相中,帶到帝京悉心栽培。
所以當(dāng)年的十歲男孩兒,如今已長成眼前這個高壯兒郎了嗎?
呵呵……嘿嘿……這可真有趣。
今日硬著頭皮、咬緊牙關(guān)重返鎮(zhèn)國公府,此際謝馥宇終于感覺頭皮放松了些,齒關(guān)也跟著放輕松,因為她尋到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