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但我睡死了,沒見到他!毕奶}青終于把餅干全都下肚。
“接下來是誰找誰?”
“是我。他親自跑那么一趟,我應(yīng)該謝他,而且想了想,和他吃飯或許后遺癥比較少。”雖然事后證明這樣的判斷是錯誤的,“只是慢慢覺得,他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
“你認為他信口開河?”
“不,是我摸不清他的情緒,他大部分時候心情很好,可有時候,我感覺他在生我的氣,又不明說,很莫名其妙。”
她記得,第二天晚上,她打了通電話給殷橋。
“你昨天怎么不叫醒我?”她劈頭便問。
“你睡很熟,你朋友說叫不醒你我就放棄了!
“謝謝你!
“不客氣!辈恢欠袼舾辛诵犉饋碛行┦枥。
“那,這周末一起吃飯吧,我請客!
“……”他微有遲疑,“你能請我吃什么好吃的?不如把錢留著好了!
不在意他的嘲訕,她朗聲說:“我跟夏太太說了,和你約吃飯!
電話里的他安靜了好一會才答復(fù):“我沒辦法直接回答你,我記得這周末都有約了,得再看看。”
“噢……”竟忘了他是屬于節(jié)目滿檔的人,下一句不知該接什么話。
“就這樣吧,我和朋友還在吃飯!
“對不起,打擾你了,你有空再回復(fù)我吧,不方便傳簡訊也可以!
殷橋是個忙人,聽起來不太牢靠。不得已,她只好整晚盤算著萬一殷橋無法配合,她還有哪些后備人選?如何成功制造出一個約會?若是殷橋無法分身,她就得硬著頭皮和鮟鱇魚先生周旋了。她不介意面對他的尊容,她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吃食上,棘手的是她該如何一整晚讓他沒機會握她的手?
她煩惱得在床上滾了幾回,午夜前殷橋來了電話,聲音還是冷淡:“你以后有事可以先傳個簡訊過來,剛才我在約會,說話不方便。”
原來是干擾了他的好事,她連忙致歉:“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
“那就明天吧,如果你不介意。”
“明天?”
“如果不行就算了。”
“唔……好吧,我明早催一下店里,看預(yù)訂的衣服下午能不能到!
第二天,她比預(yù)定的時間提早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臉上細心畫了流行彩妝,穿了件粉紅色緊身緞面連身圓裙,露出整片性感的鎖骨,搭配同色系綴珠高跟鞋,左手腕上繞了一串珍珠手鏈——她沒有選擇余地,這些全是夏太太的杰作,這才是被認可的夏家女兒扮相。
殷橋乍見她,楞了一瞬,她熟絡(luò)地向他招手,待他一走近,不由分說扣住他臂膀,舉高手機,迅速來個兩人自拍。
這舉動不知怎么惹惱了他,他奪下她的手機,快速攬住她的腰,趁親吻她面頰的剎那,按下快門鍵。
“喂——”她驚訝地推開他。
“要做就做徹底一點,快上傳吧,讓夏太太的投資值回票價,下次再送你一個更值錢的柏金包!彼Z帶戲謔。
是否她太敏感?他看起來沒有前幾次愉快,話中帶刺的,莫非她占了他寶貴私人時間,卻礙于對她的承諾不得不赴約?
暫不理會他的揶揄,她低頭握著手機盡速上傳,完畢,抬臉對他道:“你可以走了,我照片已經(jīng)拍了,你要是忙的話現(xiàn)在就離開沒關(guān)系!
他面露不悅,“你過河拆橋?”
“不是。我瞧你不太開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無所謂的!
“無所謂?你對朋友是這樣說話的嗎?”
“我沒有——”
“你如果當(dāng)我是朋友,不是應(yīng)該想辦法讓我開心嗎?”
今天不知哪件事沒令他稱心如意,他話里飄著濃濃的煙硝味。
“那我還是請你吃飯吧!彼s緊往他方才停車的方向走。
“餐廳在這,你是要去哪?”他拉住她。
“這里太貴了,我?guī)闳好地方!
殷橋沒反對,若有所思地跟上她。
坐上副駕駛座之后,她想起了重要的事,又開門下了車,鉆進后座。
“這位小姐,你對后座好像情有獨鐘?”殷橋沒好氣。
別開燈,我想起來待會去的地方有油煙味,衣服可不能沾上。”她打開隨身提袋,取出便服,“別回頭!
車廂雖暗,街燈白光卻滲進了窗里。她高舉雙手,一寸一寸慢工細活脫除昂貴細致的洋裝,待衣裙完好地離開了頭臉雙臂,一露臉,前方的男人正直勾勾盯著她,和上回一樣,殷橋就這樣端著臉,大方觀賞她的換衣秀,她脫口正想責(zé)備,他搶先發(fā)話:“我沒答應(yīng)你不回頭!焙芾碇睔鈮,她再次語塞。
可說歸說,他眉心微擰,像在尋思一件煩心事,眼神毫無狎意。
她不懂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可看性,他或許就是想看她發(fā)窘,從中得到一點樂趣,她不會動不動大驚小怪,決定若無其事。
不再耽擱,她迅速套上便服和短褲,換上平底鞋,折好洋裝,妥貼地放進手袋里,順便褪下手鏈,放進包裝盒。
他還在看著她,她確定不是自己太敏感,殷橋今天怪里怪氣,暫且別和他針鋒相對為妙。
“你想去哪?”他問。
她報上一串地址。
她帶他去的是一家古早味面店,棲居在傳統(tǒng)市場旁停車不易的街巷里。
殷橋就在這天第一次見到卓越。
站在店外,殷橋立即會意,“難怪你不把洋裝穿上!
這家店規(guī)模并不小,大概打通了兩個店面,以容納川流不息的食客。煮食區(qū)設(shè)在入口,帶著濃郁湯頭底香的熱氣氤氳蒸騰,與熱鹵的氣味在空氣中交織著,逃不過的誘引,一靠近便被勾引出強烈的饑餓感。
兩人勉強找著了空位坐下,和其他食客挨擠著,夏蘿青望著煮食區(qū)里的幾名中年大叔與大媽忙活。
她喜歡這個景象,總是嘆為觀止。擁擠的空間里復(fù)誦點餐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七手八腳配合無間——下面,汆燙,大骨濃湯入碗,快切熟食鹵味,裝盤,灑上蔥花姜末和香油,上桌。流暢的節(jié)奏不斷在數(shù)雙手中一再重復(fù)搬演,上了年紀(jì)的員工應(yīng)付不停遞來的點單、桌數(shù)和點餐內(nèi)容卻能精確得不出一絲差錯。
心念一動,她對殷橋說:“你等我一下!苯又w快竄至香氣四逸的鹵味大鍋旁,從蒸籠里取出兩片膨軟的面皮,徑自抓起一支長夾,揀出一大塊色澤褐亮滴油的五花肉,放進面皮中央,熟練地添上香菜、花生粉和酸菜餡料。她徑自充當(dāng)著工作人員在做刈包,感到久違的愉悅。正著手制作下一個,一名胖墩墩的中年婦人發(fā)現(xiàn)了她,敦厚的臉笑成一團,“小蘿來啦,剛下班?卓越!桌越!出來,招待一下。”
婦人身旁貌似面包超人的矮壯光頭男也跟著扯嗓:“卓越!出來!”
“不用,不用管我,我自己來!彼d奮地在鍋里挑揀肉塊,后方有名年輕男子趕過來從她手上搶過長夾,明快地在鍋里挑了片頗有份量的五花肉放進對折的面皮里,再塞進其它餡料,還特別為她多放一些酸菜,動作干凈俐落,一面用手肘推推她,“去坐,去坐,別在這礙手礙腳!
男子剪了一頭帥氣足球員短發(fā),身材健美壯碩,一雙丹鳳眼極為醒目,劍眉一豎酷相立現(xiàn)。
她開心地喊了他一聲:“卓越!
卓越點頭!皫笥褋恚俊
“嗯,最近好嗎?”她不掩飾地貪看他,一個多月不見,他一樣活力十足。
“當(dāng)然好,夏太太不來找麻煩了,有什么不好?”
“干嘛這樣說,我不是都賠罪了?”她垮下臉。
“開玩笑的。回去坐吧,別來這里亂。”
她重新展顏,返回座位,發(fā)現(xiàn)殷橋盯著她的眼光怪異。
“你不會也在這里工作過吧?”他問。
“是啊!
卓越親自送上刈包,加送一盤滿盛著大腸頭、桂竹筍、白菜鹵的綜合盤,都是她平日愛吃的口味。
“您好!弊吭教迹焖俅蛄恳髽,友善地微笑。
“他叫殷橋,在證券公司做事!彼\統(tǒng)地介紹。“他叫卓越,老板的兒子兼健身教練!彼テ鹨粋特厚刈包遞給殷橋,另一個塞進嘴里大吃起來。
兩個男人禮貌互握了手,沒多說什么,卓越很快返回煮食區(qū)接手送餐。
殷橋微扯嘴角,“原來是給男朋友捧場來的,剛才那身打扮不是更合適?”
“最好是!他是我大學(xué)社團的學(xué)長,高我兩屆!彼粋勁認真咀嚼,沒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最好是?他讓你失望了?”
“人家看不上我!
“……”她瞪著他,腮幫子像花栗鼠鼓了滿嘴餡,好不容易徐徐吞下肚,她面露不滿,“你也跟我哥一樣,以為我亮出夏家的招牌,人家就頭昏眼花,連路都看不清了吧?”
“我沒這么說,但你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她徹底翻個白眼,“你們這些人!”
“我們這些人怎么了?”
“你們這些人,自我感覺也未免太良好!告訴你也沒關(guān)系,我是喜歡他,大一就開始喜歡,為了接近他,我每年寒暑假都來店里打工,開開心心地端盤洗碗抹桌子掃地,每天幻想自己以后會是第二代老板娘,生一堆小孩。等捱到他和別的女生分手,我想了三天三夜,決定向他表白,他老大很不給我面子地拒絕了,理由是跟一個像自己妹妹的女生談戀愛根本是亂倫。我是輕易放棄的女生嗎?當(dāng)然不,我繼續(xù)在店里打工,我跟他說至少讓我學(xué)會燉出那鍋鹵味吧,暗想賴久了就會是我的,管他當(dāng)我是什么。直到夏太太知道了以后大駕光臨,撂話說如果他們繼續(xù)用我就檢舉他們沒開發(fā)票,我哪能害人家,只好放棄了!
“你喜歡他哪一點?”殷橋問。
“他是好人啊,而且他全家都是好人!
殷橋噗哧笑了,“你說起好人就跟和電影里天賦異稟的系列超人一樣稀罕,只差沒在身上掛上燙金招牌。奇怪,我也是好人,你怎么不也來喜歡我?”
她揚起貓眼,“憑你這句話就知道你算不上好人,沒事干嘛要人家喜歡你?”他怔住,未等他辯駁,她指著他手里文風(fēng)不動的刈包,“你到底吃不吃?”
他往手里一瞟,怏然咬了一口,單一口,她就從他神情里看到了驚艷。
“好吃對吧?”她期待地看著他,他點頭認同,她立刻咧嘴笑了,把鹵味盤推到他面前,“快吃,我再去弄點別的。”
她跑到煮食區(qū),和站在大鍋前拿著長柄杓下面的面包超人老板瞎聊幾句,快手切著鹵味的老板娘笑道:“小蘿多吃一點啊!彼B聲說好,轉(zhuǎn)身又熟絡(luò)地幫其他員工傳遞餐盤,最后擠到卓越身旁,“我想再吃一個刈包!
“你別吃太多,在男生面前秀氣一點!弊吭教嵝。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嗯,是和你哥味道挺像的,跟他吃了幾次飯了?”
“沒數(shù)!
“那就是超過三次了。加油,這次你家人會如愿的。”他握拳做出打氣手勢。
“喂!”她用力肘擊卓越臂膀,他不痛不癢地大笑。
老板娘遞給她一碗加料的大碗清燉牛肉湯,她驚喜地接過,直接對嘴喝了幾口,連同其它菜色一齊端上桌。
“你先偷喝才上桌,這樣對嗎?”殷橋冷眼瞅她。
“湯太滿了,我怕溢出來嘛!”她不悅地撅起嘴,“不然我自己喝!
“那不稱了你的意?今天是你請客!彼攵说阶约好媲,徑自享用起來。
兩人吃飽喝足,她堅持買單不讓卓越招待,還笑盈盈拿了張店名片給殷橋!氨镜曦装挛缈梢酝馑袜福梢哉堔k公室同事大家一起訂,買十送一。”一副店面公關(guān)的姿態(tài)。
“……”殷橋沒說話,仔細看著名片,再放進口袋。
“我們走吧。”
“我可以幫你。”他莫名冒出一句。
“唔?”她不明就里,耳朵靠近他。
“我說我可以幫你!彼洳环郎斐龃笳茢堊∷竽X勺,湊過去堵住她的唇,她駭住不動,想掙脫他,他施加了掌力,不讓她閃躲,一來一往間,這突如其來的吻至少耗時五秒,店里的人該目睹的也都目睹了,他才霍然松手!澳阕旌苡!备劫浰淖侄淘u,他抽出桌上紙巾揩拭她的唇,折一半,再擦拭自己的嘴角,誰都能輕易領(lǐng)會這小動作含帶的一股親密勁。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她僵若木偶,聲線顫抖。
“刺激他啊。他若對你有一丁點意思,就會行動了。如果無動于衷,你以后就別再來這里浪費時間了!彼届o如常。
她直楞楞瞪著他,感到一陣熱潮往耳根涌上,有種想死的感覺。她頭也不敢抬,起身快步奔出店外。
殷橋追上前,與俯首疾行的她并肩而走,走了十幾步,她用力奮臂朝他推搡,“你別過來,我不想和你說話!”
“別扭什么?早點讓你看清事實不好嗎?”
她斜眼恨恨看著他,“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多事!你自己愛玩干嘛玩到我頭上來?萬一他們,萬一他們——”下巴抖了抖,一陣悲從中來,她眼眶瞬間泛潮,身子一矮,直接蹲在地上抱頭哀哭起來。
“不是吧?”殷橋伸手撐住她雙臂想扶起她,她甩開他,以螃蟹步往旁挪動,繼續(xù)哭泣;他試著再次捉住她臂膀上提,她仍是奮力扭脫,再往旁挪移,哭聲不絕,一副砸了鍋的絕望。
“你這是——”殷橋杵站一旁,抱著雙臂,來回踱步,無計可施,冷言冷語:“不過是一個吻有什么大不了的?別告訴我你完全沒有經(jīng)驗!边@兩句話無異火上添油,抱頭蹲哭的她使出掃腿怒踢他一腳,可惜腿長有限,構(gòu)不著他,兩人在路邊的詭異情狀招惹不少路過行人投以異樣眼光。
見她沒有停歇的意思,殷橋大概惱羞成怒,不再客氣,從背后一股勁將她拖抱起來,右臂箍住她的腰,連拖帶夾往停車處移步。
她顧著抽泣也沒怎么掙扎,殷橋順利將她塞進副駕駛座,替她扣好安全帶。關(guān)上車門,他坐上駕駛座板著臉斜睇她,抽了一把面紙塞進她手中,嗤笑:“你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的女人!
“第一個一定是你媽,后悔把你生下來!彼诓粨裱。
他冷哼,“她如果為的是后悔,你為的又是什么?”
她整個人安靜了。她為的是什么?為了即將失去很重要的東西,她一直珍視的,,夏家永遠也不會給她的東西。她帶著濃濃的鼻音呢喃:“他們都看見了吧?這下子他們不會相信我了吧……”
“他們是誰?你介意的到底是誰?你少沒出息了,你越是這樣他越是對你沒興趣,女人一點行情都沒有哪來的魅力?”
“你還說!你這個壞人!”
她瞥見他臉頰隱隱抽動了一下,她以為他還會再回敬她兩句,但他卻直起背脊,仰起臉,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漠然表情,兩手握緊方向盤,語調(diào)平直,不慍不火,“請問我這個壞人現(xiàn)在是要送你回公寓,還是載你到那家服飾店換現(xiàn)金?”
他生氣了。這是夏蘿青第一次見識到殷橋生氣,當(dāng)他表現(xiàn)得越禮貌,越疏冷,越平靜,就是真正被觸怒了,驕矜的他絕不讓自己失態(tài)。
說到這里,柳醫(yī)師聽得不明不白,“你是怎么確定的?”
因為接下來他有半個月之久不和她聯(lián)絡(luò),也拒接她電話。
“氣死我,他食言了,我只好和鮟鱇魚先生又吃了一次飯!
***
她將自己和鮟鱇魚先生共餐的照片上傳時,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喜歡拍照,我們下次就去郊外踏青吧!滨c鱇魚先生喜孜孜地說。
“呃?”
“還是你喜歡出國?我可以挪出年假——”
“不用麻煩,郊外就好!彼Σ坏龀鲞x擇。
“宜蘭你覺得怎么樣?我們可以找家不錯的民宿!
該死的她又做了什么好事!萬一她不再接受邀約,讓鮟鱇魚先生再次遭受打擊,豈不罪孽深重?
“宜蘭?”
“是啊宜蘭,我老家在那里!
幸好菜陸續(xù)上桌了,轉(zhuǎn)移了焦點。顧不得禮貌,她這次卯足了勁進食,只要不必張口說話,她每道菜都吃個盤底朝天。
但鮟鱇魚先生說:“等一下我們?nèi)タ措娪鞍,就看那部剛上映的科幻片,你不是很喜歡嗎?”
她終于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間轉(zhuǎn)換心情。
走在通道上邊想邊惱火自己,她等會該怎么收場?
轉(zhuǎn)個彎,經(jīng)過一道綠籬屏風(fēng),抬起頭,和一雙眼睛對上,那是一雙總是滿含意味的眼睛,很有辨識度,她不知不覺停步,萬分錯愕。
殷橋斜對著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自在地斜靠著椅背,左手臂搭在窗臺上,放在桌面的右手托著一只水杯,穿著牛仔褲的右腿斜斜伸展,姿態(tài)灑脫。雪白的軟質(zhì)上衣領(lǐng)口敞開,可以輕易瞥見他頸項垂掛的皮繩上系著一塊別致的方形金屬墜飾,金屬的反光烘托得上方那張原就出色的臉異常亮眼。
夏蘿青下意識朝他的共餐對象望去,那是一名氣質(zhì)文雅,和他年紀(jì)相近的女子,穿著講究,正秀氣地低頭進食,五官看不清,只注意到耳垂上的珍珠耳環(huán)。
夏蘿青迅速回頭,視線移回走道,以互不相識的姿態(tài)筆直前行。
她在洗手間逗留良久,苦惱地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真想立刻尿遁,一走了之,但鮟鱇魚先生必然莫名其妙,自尊受創(chuàng)。倘若就這樣回座,以她對殷橋的了解,他不借機調(diào)侃,大肆取樂一番豈肯甘休?真不巧今天的對象是鮟鱇魚先生,在他身上取材真是太容易了!
慢著,殷橋也帶人來了不是嗎?他總不能不顧風(fēng)度撇開那名女子到她面前胡來吧?不對,她為什么要擔(dān)心他的反應(yīng)?她和他既無任何特殊關(guān)系,又無恩怨,公共場合,她和朋友到此消費再合理不過,應(yīng)該大大方方出去才是。
對鏡調(diào)息壯膽,她挺起胸,轉(zhuǎn)身邁出步伐,走出洗手間。
一跨出門口,前方一只長臂擋住去路,她抬起頭,心漏跳一拍,殷橋竟到這里堵她,他果然不想輕易放過她。
“有何貴干?”她不客氣質(zhì)問。
“上洗手間!彼硭(dāng)然答。
“洗手間?這里是女——”她望向頭頂標(biāo)示,咦!怎么會是男廁!她竟糊里糊涂進了男廁?大概她逗留的那幾分鐘沒有其他男人使用,她才沒有察覺。
“怎么?走神到這種地步?吹轿夷敲淳o張?連個招呼也不打?”他臉上散發(fā)著莫名的歡快。
“誰緊張了!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彼崎_他手臂,走避為妙。
“你家人知道你又換了對象嗎?”他拉住她。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理我我還能怎樣?”她不解地看著他。
“我怎么會不理你呢?小蘿!彼麅A靠近她,一手架在墻上,形成半圍攏的架勢,以他慣有的侵略性姿態(tài),兩人間幾無安全間距。她一時感到離奇,這人老有登登徒子式的行徑,俯看她的一雙眼睛卻清澈瑩亮無比,沒有一絲猥瑣。她想起鮟鱇魚先生那對小而凸的魚眼睛,要是他也依樣畫葫蘆,恐怕不是被海扁就是直接被投訴性騷擾吧?她不禁暗嘆上帝的不公,決定待會要對鮟鱇魚先生更友善些。
她無奈回答:“你貴人多忘事吧,是你不接我電話!
“你怎么不多打幾次?我才知道你多有誠意道歉!
“啊?”真是無言以對。她在記憶庫里搜尋一遍,能及上他的自我的應(yīng)該只有她哥夏翰青!皯(yīng)該是你先道歉吧?做錯事的又不是我!
“幫你怎么會是做錯事?你說,卓越主動找你了沒?”
“……”
“沒有吧?那你還死心眼什么?”
“不關(guān)你的事!彼胪崎_他,他竟植了根似地未移動分毫。
“別惱羞成怒,以后你需要我的地方還很多。”他拍拍她的肩。
“不用了,你這么忙,以后就不麻煩你了。”她屈身想從他手臂下繞走,他直接撈起她臂膀上提,沒讓她如愿。
“你再和那位俞安慷先生約會一次,以后可就沒完沒了嘍!
“你怎么知道他名字?”她驚楞。
“這不重要。你別傷人家純情了,他哪天想不開把你給宰了,我就愛莫能助了,到時候你還真的是有冤無處訴!
“不是每個人都那么變態(tài),人家是好人。”她嘴巴雖強,心里卻微微忐忑。
“真不是蓋的,以后你家客廳可以掛個匾額寫上‘好人’兩個字當(dāng)家訓(xùn)!彼麚u搖頭!翱墒切√},你對著俞先生那張兩棲類的臉不會更加想念卓越嗎?”
閉上眼,她扶著額頭深呼吸,捫心自問:她今年明明有到廟里安太歲,而且是兩座香火鼎盛的大廟,為什么還是走楣運讓她認識這個男人呢?
她鎮(zhèn)定地望向殷橋,回答:“請你不要鄙視兩棲類,世界末日的時候它們會比你活得更久!笨囍樧邲]兩步,背后立即爆出一串哄笑,她感到自己的血壓秒速上升。
鮟鱇魚先生見她回座,立即堆滿了笑,將一只瓷盤推向她,殷切地介紹:“夏小姐,這是新推出的甜點,店經(jīng)理推薦的。”
她點頭道謝,擎起湯匙,看著盤中央不知是蛋白還是奶霜的球形飄浮物,勉強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吃不出是什么食材,滋味卻意外地好。她抬眼看向?qū)Ψ,忽然感到有些動容,有多久沒被如此珍視對待了?
那對望著她的魚眼睛充滿了期盼,溫柔而略帶憂傷,那是在恒久陰暗的海底里企望陽光穿透深水的眼神,明知希望渺茫,還是不停仰望著海面。直覺告訴她,在他接近四十歲的人生時光里,應(yīng)該接近一半是漫長沉重的吧?
頃刻間,心底仿佛有塊久未被掘開的石板松動了。她慢慢放下湯匙,正襟危坐,直視那對眼睛,坦然道:“俞先生,我想告訴您,不管以后如何,我都很愿意和您做朋友,當(dāng)然如果您也愿意的話。像這樣聊聊天很好,您說的那些事很有趣!
鮟鱇魚先生楞了楞,像明白了什么,趕緊指著甜點:“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您吃,您吃,趁冰涼時吃才好。”
她點點頭,一連吃了好幾口,猛夸:“真的好吃!
“您是個好女孩!滨c鱇魚先生慨嘆。
“我其實沒什么好的,我哥常說我不識大體!
“我了解,您是被逼著來的。”
“唔?”她臉一熱,忙搖手,“不,您別這樣說,大家都需要互相了解,以后就是朋友了。”
那一餐的后半段遠比夏蘿青預(yù)想的愉快,對方提議送她回家,她欣然答應(yīng),走到停車場的路上,步伐是輕松的,完全沒想到這個約會的結(jié)尾會以莫名的方式劃下句點。
她剛碰觸到車門把,一股強勁的力道攔腰勾住她,將她往后拖抱了兩公尺遠,她大驚失色,喊了一聲,鮟鱇魚先生直沖過來,指著她背后結(jié)巴斥責(zé):“你——你——把人放下——”
“抱歉,我女朋友不懂事,今晚勞煩您陪她吃飯,我送她回去就行了!鳖^頂上的熟悉聲嗓一出現(xiàn),夏蘿青大怒,想掙脫束縛,但腰上的臂膀似鐵箝緊勾,她全身倚賴在男人身上,男人臂肘上提,她兩腳騰空,姿勢極其不雅。
“誰是你女朋友!放手!”她使出肘擊,卻一再落空,身后那張帶笑臉孔竟往前探,親了她面頰一下,“好了,小蘿別鬧了,我跟你道歉,晚了,讓俞先生回去吧!
“殷橋你不要鬧!放手——”
鮟鱇魚先生當(dāng)場傻眼,瞪著眼前一對纏斗不休的男女,自行組合劇情后,尷尬地發(fā)話:“夏——夏小姐,你們倆好好談,別吵架,別吵架,我這就先回去,有空再聯(lián)絡(luò),晚——晚安!
“等一下俞先生,他是神經(jīng)病——”她揮舞著手臂叫喚,鮟鱇魚先生一溜煙竄進駕駛座,快速驅(qū)車離去。
“這不就行了?以后就別為難怎么拒絕他了。”殷橋霍地松手。
她轉(zhuǎn)身不可思議地直瞪眼,拍了一下額頭,“你玩夠了沒?”
“你要懂得感恩,我是特地繞回來幫你解圍的!彼珶o罪惡感地笑著。
“你這個人——”左右張望,難怪沒看到那名女子,大概先送女伴回去再趕回來。她怒叱:“你剛才那樣嚇著人家了,不會用正常一點的方法嗎?他又不是壞人!
親愛的小蘿,關(guān)于好人這種評監(jiān)標(biāo)準(zhǔn),你最好再好好想一下,別再為自己增添無謂的麻煩了!彼换貞(yīng)。
她怔望著他。
他的世界里,不會空出一點位置容納像鮟鱇魚先生這樣步伐沉重的人吧?如果她和夏家沒半點關(guān)系,他也不會騰出一時半刻為她花上心思吧?人與人之間的連結(jié)必須附屬這么多條件,什么才是真心?但殷橋的世界簇擁了這么多人,提供他目不暇給的選擇,寂寞稍縱即逝,所謂真心,只有寂寞的人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樂趣。
夏蘿青移開視線,輕聲說:“算了,以后你不用幫我了!
“怎么了?”
“沒什么,我會找到辦法的!
“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
“那是為什么?”
“就是不用了!
然后她撇轉(zhuǎn)頭,不看他的眼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脫口而出,她和他,不是同一種人,和他做朋友,有時候心很累。
但她當(dāng)時不知道,不看殷橋的眼睛這個簡單的回避動作卻惹惱了他。
她上了他的車,連車型都沒瞧清楚,一晃眼大抵知道是輛寶藍色的昂貴敞篷跑車,車殼锃亮,即使在夜色里也極為惹眼。剛系好安全帶,繞出停車場,男人油門一踩,車身在數(shù)秒內(nèi)如快馬向前高速賓士,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fā)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咆哮聲,路景瞬間拉劃成銀光線條,完全辨識不清。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馳往哪條路,車身繞經(jīng)市區(qū),在環(huán)快道路上忽高忽低賓士,從某個匝道進入了北二高,車體在高速行進間如魚得水變換車道,仿若在飄移。風(fēng)馳電掣中,她真正領(lǐng)會了心臟快從嘴里迸出是什么樣的感覺,她的胃隱隱抽痛,卻一聲不敢吭,因為無法確定他是在享受高速穿梭的快感,還是借著接近危險的操控嚇唬她。她抓緊安全帶,偷睞了他一眼,他直視前方車道的雙眸發(fā)亮,專注中噙著一抹得意的微笑。
夏蘿青決定保持沉默,但內(nèi)心發(fā)下狠誓,她今晚要是不幸作了鬼一定不會輕易饒過他,他要是獨活她就每晚到他住處鬧鬼,他要是和她一起作了鬼她就到冥府狠狠告他一狀。
夏蘿青小命不該絕,半小時的高速狂歡后殷橋把她安全送抵公寓。
她解開安全帶,暗暗打著冷顫,打開車門,不想道謝也不想說再見,他卻扯住了她臂肘,上身向她俯傾,極近地觀察她煞白的臉,撫摸她的右頰,拇指劃過她的唇,短短評了句:“你膽子很大。”
她想罵他瘋子,但還是明智地噤了聲,他手一拿開,她轉(zhuǎn)身迅疾逃離他。
該死的男人!如果他不過是想嚇唬她,他確實辦到了;氐焦⒃S久,她始終有腳不沾地的幻覺。
回溯至此,醫(yī)師饒富興味地望著夏蘿青!坝袥]有發(fā)現(xiàn)一件事,從認識他以來,你一直對他懷有成見?”
“成見?”
“嗯,無論他做什么,你都找得出理由討厭他,為什么?不能把他當(dāng)作其他和你相親的人一樣持平看待嗎?我很好奇!
“……”夏蘿青呆了一刻,低首沉吟。
為什么?
腦海里閃現(xiàn)了一個美麗的身影,一個就像和殷橋出自同一個國度的女生。
女生是她大學(xué)同窗,轉(zhuǎn)學(xué)生,家境優(yōu)渥,因為庭訓(xùn)要求子女在外謙和低調(diào),女生在父母職業(yè)欄永遠只填了模棱兩可的兩個字——股東。
女生長相出眾,一顰一笑拿捏好角度,身上總是有股清淡的茉莉花香,走動像練過臺步般風(fēng)情天成,說話從無不雅字眼,習(xí)慣托著漂亮的下巴看人。女生冰雪聰明,活動滿檔仍然拿書卷獎,到哪里都喜歡拉著夏蘿青一起,嘴里總是說:“小蘿不參加我就不去了!备吲d時就摟朋友一把,讓人受寵若驚。
兩人的交友圈不久就過半重迭,過了一學(xué)期,夏蘿青熟悉的朋友女生后來全都認識,也都先后納為好友,女生的受歡迎和她的美一樣天經(jīng)地義。
半年后,女生和夏蘿青長久喜歡的男生交往了,消息一傳開,有好幾天夏蘿青沒有到學(xué)校上課,因為羞恥,她是朋友中最后一個知情的人。女生到處以憂傷的口吻告訴其他同學(xué):“小蘿只要說一句話我一定放棄。”
她一句話也沒法說,因為她從沒向男生表白過,能說什么呢?再說,在她和女生之間作出選擇并不困難,只是,夏蘿青自此對完美的人類敬而遠之。
殷橋讓她聯(lián)想起了那個女生,他們條件優(yōu)越,不吝和各種人來往,看似大方、美好的軀殼里卻隱藏著不確定性和傷害性,唯一的不同點在于殷橋不介意展現(xiàn)出他的優(yōu)越感,即使在他示好的時候。
“或許——或許——”夏蘿青試著正確回答醫(yī)師,“我對他有成見是因為,不喜歡他就不會有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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