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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言在先 第7章(1)

  “青荷……”

  當(dāng)離開家往關(guān)老板住的客棧走去時,葉舒遠(yuǎn)再次默念著這個名字。他沒有想到父親還記得他多年前的那段懵懂而美好的戀情,也沒想到自己再聽到別人說起這個名字時,心仍會隱隱作痛。

  同時,他也震驚地發(fā)現(xiàn),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已變得遙遠(yuǎn)而陌生,那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容貌也已變得模糊不清。最令他驚訝的是,當(dāng)他努力回憶青荷溫順甜美的笑臉時,滿腦袋卻是歆怡生動清晰的臉龐,那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生動機(jī)靈的眼睛和嫣紅動人的小嘴,無不帶著蓬勃生氣撞擊著他的心。

  這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怎么可能?他驚訝地在心中問著自己。

  當(dāng)確信在不自覺間,歆怡生氣勃勃的臉孔已牢固地占據(jù)了他的心,將青荷過往留下的痕跡悄然抹去時,他感到心痛、悲傷和憤怒。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如何容許了這一切的發(fā)生?難道十四年的光陰已經(jīng)將我與青荷純潔美好的感情淡化了嗎?難道與歆怡相識兩個月的感情已然超過了與青荷十幾年的情分?難道是我對青荷的愛不深?

  他痛苦地自問,回憶起一對十五歲的戀人生死訣別的情景。

  “舒遠(yuǎn),我死后,你不要忘記我!辈¢缴系呐⒀傺僖幌⒌匾。

  “不會,青荷,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等你病好后,我要娶你為妻!”少年淚流滿面地發(fā)誓。

  少女蒼白的臉上出現(xiàn)短暫的紅暈,然而,愛最終仍沒能幫助她戰(zhàn)勝病魔,幾天后,她死了。

  這段回憶帶給他深重的罪惡感,他跌坐在池塘邊,滿池的荷花在風(fēng)中搖曳,就像青荷在責(zé)備他的遺忘和背叛。

  青荷死后好多年,他一直都相信他的感情也隨她一起被埋葬了,爾后不會再喜歡任何女人?墒乾F(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歆怡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占據(jù)了他的心,侵占了原本屬于青荷的領(lǐng)域,而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早就將青荷忘了!

  青荷!青荷!他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無神地注視著翩翩粉荷,說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對自己生氣,還是對歆怡生氣,也許是對強(qiáng)迫他成親的皇帝生氣。

  拔起身邊的草,憤然擲在地上,他采取了最簡單也最熟悉的方式——逃避!

  客棧就在不遠(yuǎn)處,與暴躁的老板說理不是他喜歡做的事,但此刻他愿意傾其心力去做;家具坊就在身后,只要走進(jìn)去,他會把一切煩惱忘光。

  于是,他站起身,大步迅速地走去。

 。

  在葉府生活了三天后,歆怡懷疑是否有人會因為無聊而死。如果有,她絕對會是其中死得最慘的一個。

  想起幾天來偌大的府中竟沒一個人理她,就連葉舒遠(yuǎn)也從大廳“認(rèn)親”后就消失不見時,她便喉嚨緊縮,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

  他怎么這么善變?又怎么能這么冷酷無情地拋下她不管不問呢?

  漫步在葉宅的花園亭閣間,她苦苦地思索著答案。在船上時,他不是對她很好嗎?為何回到家被他的爹娘叫去以后就變了呢?難道是因為那天她騎馬救人丟了他的臉,與他爹娘頂嘴惹他生氣,因此他不想理她了?

  她想去找他問個明白,可是葉府的下人、侍女雖多,但嘴巴都非常緊,想向他們打聽點事,比登天都難。于是,她只能獨(dú)自在葉府四處亂逛、消磨時光。

  偌大的葉府分東、西、南、北、中五個部分,東、西兩院分別是葉夫人和卿姨娘的居所,南、北兩院則是死去多年的二少爺宏業(yè)與三少爺宏達(dá)的居所,中院則是老爺?shù)拇瑥d、書屋和花閣,這里有長廊,又有假山?jīng)鐾ぃ侨ㄖ木A。

  而令歆怡意外的是,身為葉氏長子的葉舒遠(yuǎn)所居住的“鳳翥苑”,并未在真正的葉府大宅內(nèi),而是位于大宅側(cè)門一個幽靜的角落。

  這里墻高草深,有側(cè)門通往外面,可說是一面臨街、一面臨水,花木蔥龍、樹高葉茂,缺乏管理的花園里有很多珍奇花卉。

  然而葉府再美、鳳翥苑再靜,對歆怡來說不過是些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那些東西她在王府、皇宮見得多了,自然不覺得新鮮,她關(guān)心的是葉舒遠(yuǎn)何時回來?沒有他,她能跟誰去了解這個讓她頭暈?zāi)垦、讓她感覺不到溫暖和歸屬的地方?

  夫君不歸,福大人也走了,她很寂寞。

  當(dāng)福大人來辭行時,她既不能當(dāng)著公婆的面寫信說葉府的壞話,也不愿夸贊他家,只好什么家書都不寫,只讓福大人代她買了幾件江南特產(chǎn),帶回去孝敬阿瑪和額娘。至于皇瑪法,他是皇帝,自有人巴結(jié)孝敬,她就不必再錦上添花了。

  寂寞了三天后,今天——此時此刻,她更是無聊得要死。

  一大早,她就被葉夫人的侍女叫去,說她已過門三日,從今天起要每天早晨去佛堂,跟眾女眷一起念經(jīng)拜佛,靜坐參禪,以求達(dá)到“修身養(yǎng)性”的目的。

  佛堂念經(jīng)?這可真是比讓她念道德文章還要命!

  寬敞的佛堂前,燒著香的香爐后,供著一尊玉佛,翡翠蓮座、白玉佛身,美是美極了,可佛像不會開口,眾人不得嘻笑,念珠握在手中細(xì)細(xì)數(shù)著,經(jīng)書放在膝蓋上默默念著,每個人都半閉著眼睛,蠟像似地跪坐著。

  不過半個時辰,她已經(jīng)受不了了,真想揮揮胳膊、伸伸腿。

  可是才一動,她身邊那位一身素白長裙、葉舒遠(yuǎn)孀居的弟媳就睜開眼睛,投給她寒冷刺人的一瞥,讓她冰凍似地動彈不得。

  好吧,要比坐功?咱奉陪!她深吸了幾口氣,這里的女人,屬她最年輕,既然她們能跪,她如何不能?她暗中調(diào)整跪姿,以免雙腿跪麻木后身不由己地做出逾越規(guī)矩的事來。葉舒遠(yuǎn)已經(jīng)被氣得躲起來了,她要好好表現(xiàn)等待他,不能再惹事。

  然而,這樣的奉陪代價太大。幾個時辰過去,她的膝蓋跪麻了,腰跪酸了,肚子餓得直叫,可那些女人仍安靜如初。

  她暗自觀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冰美人”和附近幾個女人,也在偷偷改變坐姿,那個傳話要她來的葉夫人的貼身奴婢,幾乎半趴在地上,而嬌小的卿姨娘也用一只手悄悄捏著小腿,但她們都不說話,只用半閉的眼睛偷瞄閉目打坐的葉夫人。

  可那個老女人仿佛鐵打的筋骨、泥塑的身,盤膝坐得穩(wěn)穩(wěn)的,毫不動彈。

  窗外夏蟬聒噪,屋內(nèi)悶熱難熬。歆怡用手扇著臉部,仍無法降低心頭的煩躁熱度,便略微用力一揮掌。沒想到“嘩啦”一聲,手里的那串佛珠竟飛了出去,打在天花板上,再落在木柜上,赤色的珠子頓時散落一地。

  葉夫人凌厲的雙眼立刻睜開,盯在她身上,其它人也頓時精神煥發(fā)地挺直身子看著她,用眼神、嘴角對她魯莽的行為表示輕視,只有坐在葉夫人身邊的卿姨娘仿佛老儈入定似的,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我就是笨手笨腳的。”她把嘆息咽進(jìn)肚子里,連聲道歉著走到珠子散落的地方,俯身撿拾珠子。

  乘她蹲在地上撿拾佛珠的機(jī)會,葉夫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再次被她的天真和美麗吸引,暗自思忖道:這女人分明還是個孩子,大概是這幾日休息夠了,精神養(yǎng)足了,此刻的她看起來比那日剛進(jìn)府時,更加美艷動人。

  那高聳的發(fā)髻烏黑閃亮,長長的鬢角似畫筆描上去的,晶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嬌嫩的面容如粉雕玉琢,全身無一處不透著單純與率真。

  我還當(dāng)這小格格有多大能耐呢。她得意地想,從回府后葉舒遠(yuǎn)一直放她獨(dú)守空房不回,就足以說明這個說話直來直往,毫無規(guī)矩的女人并未得到葉舒遠(yuǎn)的心。

  想著掂著,她心情好了起來?磥砻⒆記]說錯,葉舒遠(yuǎn)果真是被皇上逼著娶了妻,否則就憑這小女孩也想進(jìn)葉府大門?哼,就算她是皇家格格,料她也沒有那個能耐得到老爺和舒遠(yuǎn)的心。這葉府內(nèi)宅當(dāng)家的自然還是我,誰也奪不去!

  是的,她沒必要跟這個不具威脅性的小格格斗,她的目標(biāo)是葉舒遠(yuǎn)。既然這個女人與葉舒遠(yuǎn)不和,那她也不必?fù)?dān)心他們會攜手礙她的事。無論如何,她絕對不能讓葉舒遠(yuǎn)擋了她寶貝兒子成為葉氏繼承人的道。

  確定對手難成氣候,只會搗亂后,她再次輕合雙眼,明褒暗貶地說:“大少夫人乃皇家格格,身分高貴,地位崇高,以后無須跟隨我們做這等俗事!

  “不……”正鉆到供桌下?lián)焓皾L入那里的佛珠的歆怡一急,忙直起身子,不料“碰”地一聲,頭撞到了供桌,桌子猛晃,上面的香爐翻落地上,飛揚(yáng)的煙灰立刻撲到坐在最前面的葉夫人和卿姨娘身上,令她們連連咳嗽。

  “咳咳……該死的!”葉夫人不雅地爬起來,從衣襟間抽出絲絹擦拭著臉,厲聲吼道:“粗魯無禮的女人,以后葉府的事情你不必參與!”

  “不可以,我既然嫁入葉府,自然是葉府的人,得從夫家的規(guī)矩!彼s緊表明態(tài)度,并不希望被排擠在葉家人之外!岸遥也皇枪室庖茐哪罱(jīng)的……”

  “不是念經(jīng),是修身養(yǎng)性!”

  “對、對,是修身養(yǎng)性,我可以參加你們的修身養(yǎng)性,那樣我就不會這么毛躁了。”她趕緊糾正,心里都為自己如此表態(tài)感到驚訝。難道她這么渴望得到認(rèn)同?

  可是她的熱情并不被人接受,葉夫人尖聲說:“不必了!”

  “哎唷,著火了!”那個坐在歆怡身邊的“冰美人”忽然尖叫起來。

  眾人回頭,見供桌下的綢幔竄出一道火苗,原來,那倒在地上的香爐中尚存的火種,引燃了鋪在供桌上的綢布。

  眼見火苗越竄越高,佛堂里的人個個大驚失色,就連安靜的卿姨娘也驚惶地站了起來,葉夫人更是臉色遽變,立刻往門外走去,其它女人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天哪!”看到火苗,歆怡抓起蒲團(tuán)就去滅火,絲毫沒考慮到個人安危。

  “格格,危險,快出來!”門外的秋兒聽到吵鬧聲趕來,見主子正在救火,不由得急呼著跑進(jìn)來拉她,但被她甩開。

  “快幫我,這火不能擴(kuò)大,否則將殃及所有房舍!”她大喊,不顧一切地打著火,可是蒲團(tuán)同樣易燃,急得她用腳迅速地將蒲團(tuán)上的火踩滅,再四處尋找能滅火的東西。忽然看到剛才葉夫人坐的地方,不僅蒲團(tuán)比其它人的高大,旁邊還有一桶融了一半的冰。低頭看時,原來那蒲團(tuán)下竟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不由心里咒罵道:“老巫婆,屁股下有冬暖夏涼的寶物,難怪她能坐得那么安穩(wěn)!”

  石頭太沉,她大聲喊丫鬟。“秋兒,幫我把這石頭壓到火上!

  這時,又有一雙手伸來相助,于是合三人之力,玉石終于被滾壓到火勢最大的地方,來不及看幫忙的人是誰,歆怡再抓過那桶半融的冰水潑到火苗上。

  有了冰水和玉石,火勢立刻減弱,這給了他們機(jī)會,三個人立刻抓起蒲團(tuán)再次撲火,經(jīng)過一番努力,火終于熄滅了,可是整個佛臺前一片狼藉。

  “太好了,火滅了!”歆怡開心地說,回頭看著同她一起滅火的人,意外地發(fā)現(xiàn)除了秋兒外,幫助她滅火的人居然是那位膽怯瘦弱的卿姨娘。

  “卿姨娘?怎么是您……”沒想到在危難中,這位膽小的姨娘竟有這樣的勇氣協(xié)助她滅火,歆怡有幾分詫異,也有幾分感動。但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有一抹煙灰,雖想笑,卻極力忍著,怕傷了她的尊嚴(yán)。

  嬌小的卿姨娘倒笑了,看穿她心思似地說:“不要笑我,你的臉也不干凈!

  “真的嗎?”見她這么一笑一開口,氣氛緩和了,歆怡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立刻笑道:“我們好厲害,居然把這座佛堂從大火中救下了,也算功德一件吧!

  “是功德一件!鼻湟棠飶纳砩先〕雠磷舆f給她,要她擦擦臉。本來還想跟她說什么,但眼角瞟到葉夫人帶著其它女眷進(jìn)來時,她立刻閉上嘴,又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卿姨娘。但歆怡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那只是假象,這位看似弱小的卿姨娘其實是位有正義心、有勇氣,并且對她不懷敵意的好人。

  看到精美的佛堂被毀,珍貴的佛像被煙熏火烤得變了色,心愛的玉石寶座成了黑炭石,葉夫人十分心痛。

  “笨女人,我希望以后永遠(yuǎn)不要再見到你!”她對著歆怡怒吼著。

  歆怡同樣恨她的做作和虛偽,更恨她的冷酷無情,因此立刻回?fù)舻溃骸澳愕南M兂涩F(xiàn)實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讓你兒子葉舒遠(yuǎn)休了我。不過,因為我知道你兒子沒膽那么做,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最好由你親自去京城求皇上收回圣諭,這樣你的希望才能實現(xiàn)!

  葉夫人被她氣得直喘,愣了半晌才儀態(tài)盡失地大叫道:“出去!滾出去!”

  “如果你的希望成真,我會第一個感謝你!膘р厮痪浜,走出了佛堂。

  就這樣,她從這件事明白自己在這個家并不受歡迎,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以她純真的本性永遠(yuǎn)無法明白的一股恨意。

  葉夫人為什么要恨我,我并沒有得罪她?她暗自尋找答案,卻苦尋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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