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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與福(下) 第十五章 離魂(2)

  “你這樣,與入魔何異?”夭厲沉聲,格下梅無盡探至面前的手,要他看清自己模樣。

  梅無盡顯然更在意另一事:“你為何替她解鎖離魂?!你憑什么——”

  “我輸棋。”

  “……”這答案,無懶可擊,理所當(dāng)然得他沒法再追問下去,福佑的棋藝他知曉,若她想贏,幾乎無人能勝她?墒切念^那把火,豈能輕易滅掉,梅無盡換手再來,繼續(xù)打!

  “她在哪?!”出掌之際,不忘逼問,卻又不給人喘息機(jī)會(huì),出了狠手。

  夭厲遭擊中肩胛,沉眸望向傷處,衣裳間留有霉神賞來的霉氣,也被妥妥激了怒濤,加以回?fù)簦骸按涝,散去的魂魄,還能在哪!”

  梅無盡更怒,胸臆翻騰的忿恨,源源不絕涌出,幾乎欲與夭厲同歸于盡,打個(gè)你死我話。

  孤絕巖上,瘟神與霉神之戰(zhàn),驚動(dòng)了天界,派下武羅察看。

  “統(tǒng)統(tǒng)給我住手!”武羅震天一喝,往戰(zhàn)局中央一站,阻止兩神對(duì)峙,傷皰盤踞的凜容,因皺眉而猙獰兩倍不止。“你們兩只——到底有沒有弄懂自己身體里鎖著些什么?!”

  這般百無禁忌釋放,鋪天蓋地,是嫌這天上人間太過祥和安樂,不加些瘟與雹作佐料,調(diào)和調(diào)和才行嗎?!

  “讓開!”梅無盡一臉“不然我連你一塊打”的狠樣。

  “你一一”武羅定睛一看,被梅無盡的模樣嚇到。

  又一個(gè)一腳踩偏的家伙……

  “這是怎么回事?”武羅問向狀況正常許多的夭厲,夭厲正低首,拂去身上沾染的霉息,一臉嫌惡,代他回話的人,是翎花。

  她也不是回答武羅的困惑,而是沖著梅無盡吠:“你找我?guī)熥鹇闊,根本不?duì),今天害福佑變成這樣,明明是你不好,是你自己讓福佑不得不選擇離開!”翎花在屋里喊。

  眼見梅無盡挪形換位,直往翎花方向去,夭厲攔得更快,瞬間擋至梅無盡眼前,四掌互擊,又是一波天搖地動(dòng)。

  有師尊擋前頭,翎花沒在怕,心里替福佑憋屈,一股腦吐露出來:“反正你也不在意身旁那人是不是福佑,她對(duì)你而言,有什么無可取代的必需嗎?把她回憶取走,跟重新養(yǎng)個(gè)徒兒,有何不同?!若你只覺得有個(gè)同樣外貌的人,便是福佑,那么她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jìn)去,一樣就是個(gè)‘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

  這一回,連武羅都得站出來擋,避免甫歸神職的霉神,又一次犯殺戒!

  “讓你家娃兒閉個(gè)口!”此時(shí)繼續(xù)刺激梅無盡,武羅不認(rèn)為是明智之舉。

  “為何?她說錯(cuò)了嗎?”寵徒寵妻無極限的夭厲,依舊縱容徒妻無禮,甚至與她同一陣營(yíng),撇唇冷笑:“自作自受之人,還敢向人討交代,最該一掌劈碎天靈,是自己!

  “……”武羅好想抹臉嘆氣,突然覺得自己面對(duì)的敵人,共有三個(gè)。

  “汪汪汪汪汪——”胖白也朝梅無盡吠,誓死捍衛(wèi)主子。

  外加一條狗!

  怎知,梅無盡突地?cái)咳ブ苌硭醒嫦ⅲ~間大片黑紋消失,徒剩眉心一點(diǎn)墨,騰舞的衣袂與長(zhǎng)發(fā),緩緩歇止,歸回原位,再無下一步攻勢(shì),他閉眸勻氣,久久未動(dòng)。

  直至心緒漸平,他才問向翎花:“她還說了什么?”

  “……那具泥軀,你若不要,直接拖去堆肥。”但要是梅無盡敢說一句“不要”,她薛翎花鄙視他一輩子!

  “果真是她會(huì)說的話,肉身拿去喂虎,泥軀用以堆肥,她對(duì)自己的軀殼,總舍棄得如此干脆,毫不在乎……”梅無盡低聲淺喃。

  當(dāng)年的他,欣賞她的豁達(dá),親手送她去喂飽虎崽,仍能無動(dòng)于衷,可現(xiàn)在,他怎可能任她腐化為泥,去滋養(yǎng)花草?

  那樣旁觀且冷淡的心,蕩然無存。

  她什么都舍得干凈,獨(dú)獨(dú)記憶,無論好壞,卻半點(diǎn)也不想舍。

  “除此之外?”他慢慢張開眼,赤瞳緩緩恢復(fù)原有墨色,又問。

  這幾日里,福佑留給梅無盡的話語,少得可憐,興許不愿他為難,于是刻意不說,更或許,是無話可說,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梅先生,福佑跟我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并不,不能拿那一世來牽累你……可是你剛剛那模樣,說你心里無她,我不相信!笔Э氐拿窡o盡、怒的梅無盡、仿佛天崩地裂的梅無盡,只因福佑,若福佑無關(guān)輕重,他何以如此?

  梅無盡未答,走向福佑泥身,屈膝蹲下,無魂魄在內(nèi),泥軀缺少生息滋潤(rùn),變得死氣沉沉,臉腮無半點(diǎn)紅潤(rùn),十指指尖因干涸而呈現(xiàn)龜裂,他將她打橫抱起,偎入肩頸的臉蛋冰涼沁冷,再無鼻息輕暖拂過,這股空虛,他難以言喻,該以何為名,而胸臆間,淡淡泛過的疼,又是什么……

  他不想因情入魔,魔卻早已深植,當(dāng)他站上冥城尋她的那一天起,便侵心蝕骨。

  她不是他的魔,從來就不是,他的魔在心,越是貪婪,越是茁壯,越是無法饜足的心魔。

  她說,梅海雁愛她,但梅無盡并不……是嗎?

  梅海雁是他,梅無盡也是他,對(duì)待她的方式,哪有不同?至少他自覺,是一模一樣的,寵她、溺她、在意她,梅海雁是愛,梅無盡就不是嗎?!

  梅無盡低淺一嘆,無法再深思,抱著她,離開孤絕巖。

  孤絕巖發(fā)生過這等大事,翎花怎可能不急乎乎跑來向福佑報(bào)告?

  將收拾殘局的工作,丟給師尊和武羅去做——整座孤絕巖被毀成那樣,憑她小小微力,說實(shí)話也幫不上忙,不如交由天人更快些——翎花抱著胖白,手握小玉雀,咻地來到櫻冢,巨細(xì)靡遺、仔仔細(xì)細(xì),要聽者如臨現(xiàn)場(chǎng),把過程說完一整遍。

  福佑不無詫異,尤其是翎花說,梅無盡半截臉孔浮現(xiàn)墨紋,幾乎要對(duì)她師尊痛下殺手時(shí),她好難想象……

  “最后,他什么也沒多說,抱著你的泥軀走了!

  “……”福佑默然,腦子中,還在勾勒梅無盡當(dāng)時(shí)的模樣。

  她不解,他要她遺忘掉那些記憶,等同于否決過往,要一個(gè)全新空白的她,她給他成全,他為何還要震怒?

  翎花提議:“好不好,福佑,我們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許他抱緊你的泥軀,后悔莫及,正哭嚷著要你回來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們過去很快!币娗闆r不對(duì),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頓了頓,搖搖頭。

  “為什么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我?guī)熥饡?huì)那樣做!焙蠡谀埃靠奕轮貋?她在梅無盡身邊很久,真沒見過這類軟弱情緒。

  “眼見為實(shí)嘛,我那時(shí)問梅先生,說不信他心里無你,他沒有回話,像是默認(rèn)……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卻這樣錯(cuò)過了,真的好可惜。”

  這一點(diǎn),比起她,翎花勇敢許多,當(dāng)年她師尊棄她,是她鍥而不舍,追逐上去,不愿輕易與他相離,兩人才得以擁有今時(shí)相守,翎花心思很單純,相信心底那道聲音,要她不能放棄。

  翎花說服了福佑兩日,給胖白貳帶食物來時(shí),總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煩了……或是心癢了,終于頷首同意,跟翎花走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來,她選了梅無盡慣常的午憩時(shí)辰,回到這個(gè)熟悉之地。

  石園依舊清寧,小徑未見枯黃落葉,藥圃的草藥青青茁壯,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變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軀,不是擺在院里便是房里,兩處都去瞧瞧,她領(lǐng)在前頭,帶著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聲慵懶男嗓,透過不遠(yuǎn)窗扇——

  “福佑!

  翎花與福佑乍驚,以為被發(fā)現(xiàn),兩人迅似飛兔,縮身往石山后頭躲。

  “來了!睆N房匆匆閃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遠(yuǎn)遠(yuǎn)趕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聲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軀。

  “倒杯茶來。”不見男人容顏探出窗,只聽熟悉的溫潤(rùn)嗓音續(xù)道。

  “……”翎花驚訝之后,不安地轉(zhuǎn)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變,望著走遠(yuǎn)的那個(gè)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靜。

  泥軀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穩(wěn)茶盅,一襲淺綠色長(zhǎng)裙?jié)L銀絲,嫩苗那般青翠,裙擺拂過階廊,跫音輕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無盡問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東西,她在世為人時(shí),不曾擁有過一條新衣,總是拾鄰人不要的、補(bǔ)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貴之物,弟弟新年穿著新棉襖時(shí),看起來好精神、好開心……

  所以當(dāng)梅無盡開了口,淺笑對(duì)她說: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聽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皺眉斥她不懂事、不會(huì)替家里省錢,反倒笑容加深,說:這么不貪心呀?喜歡什么顏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這件嫩如新芽的美麗衣裙。

  她好喜歡,舍不得穿,記憶中只在當(dāng)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凈、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現(xiàn)在,穿在另一個(gè)“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夠好,忘了密實(shí)避開日芒,福佑魂魄被曬得有些暈!约按掏。

  同樣的日光,落在泥軀福佑身上,卻明亮漏耀眼,她發(fā)扎辮髻,簪上嫩色鮮花,唇邊一抹溫馴笑靨,明明與她同樣容貌,又清楚能分辨兩人不同。

  她素來最不擅梳髻,自小沒太多閑功夫去細(xì)細(xì)梳理長(zhǎng)發(fā),總是胡亂綁綁了事,那繁復(fù)的髻型,是梅無盡好心情時(shí)招她過來,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軀福佑端茶進(jìn)屋,便沒再出來了。

  “走吧!

  末了,福佑談淡開口,聲音還算持平。

  是該走了,這就是答案。

  有她沒她,有何差異?誰都可以變成“福佑”,誰都能成為他的“愛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沒哭了,關(guān)你屁事的旁觀者卻凄凄慘慘直掉淚。

  “都怪我——為什么要?jiǎng)衲銇怼缰⒅谰筒粊砹恕濒峄ê米载?zé)。

  全是她的錯(cuò),錯(cuò)在她以為梅無盡會(huì)有一些些良心,誰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釁吠語——她的身軀你帶走!愛找哪條魂魄就找哪條魂魄塞進(jìn)去,一樣就是個(gè)“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實(shí)了!

  “倒也還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边@句話,有幾分違心、幾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見他日子照舊,舒心慵閑,使喚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覺失落;另一方面,又覺得……如此甚好。

  她離開他,從來就不是想見他過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沒有。

  “他仍肯將那具泥軀留在身邊,代表我的長(zhǎng)相……順了他的眼緣吧!敝辽,她還是有些可取之處。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師尊視為替身,心里痛楚猶存,可今日,見到正主兒遭替身取代,才知道,無論正主兒或替身,都有自己獨(dú)嘗的煎熬。

  “不哭,沒事兒的。”福佑被她哭到已無傷感之心,明明脫離了泥軀,魂魄擁有流淚的本能,她卻絲毫沒有淚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繼續(xù)在這兒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這先發(fā)現(xiàn),福佑半具身軀,在陽光下,徐徐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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