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我們昨晚談的話嗎?”他嗓音有些奇異。
“昨晚談了什么?”隱約記得自己似乎說過什么,但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她果然忘了。他婉轉暗示。“昨晚你高熱不退時說了不少話,說你這次墜崖,始終沒放棄求生,對你自己和……我,有些想法也不同了……”
“有嗎?我不記得了,那時神智迷糊,說不定連你也沒認出來,那些或許是沒意義的胡言亂語,不能當真吧。”
“不,你當時認得我!彪y道,真的是她在胡言亂語?但她說得有條有理……
不,他不信,否則她此刻老往他身上挨,又是為何?她雖然偶爾鬧他,可不是豪放女。他還想問她,腳下卻忽然一溜,整個人往坡下滑。
他竭力穩住身體,唯恐摔到她,因此無法止住滑勢,直到他撞到一棵大樹,才停下來。他額角撞到樹,她的左小腿卻也撞到樹上,他見狀,倒抽口氣。
“我沒……事!彼ゾo他衣襟,才沒痛得叫出來。“你額頭流血了……”
他將她放下,就要檢查她斷骨,忽然,另一側傳來聲響,兩人同時望去。
連夜下崖救人的玉兒和獵戶們終于趕到,看到的就是傷痕累累、柔弱可憐的粱覓,無助地坐倒在地,抓著荊木禮衣襟,狀似推拒,身上卻穿著他的外衫,而荊木禮衣衫不整,握住兄長左足,一臉緊急之色……
梁覓被火速送回城中。
這時候不能再讓她回山上小屋了,荊木禮讓她住進城中購置已久的宅子,玉兒去延請大夫診治。到這地步,他不得不坦白她的女兒身,大夫聽了瞠目結舌,玉兒卻臉上血色盡失,呆了呆,斬釘截鐵地對他道:“你是男人,不宜進粱姐姐的閨房!苯又悴挥煞终f地將他趕出房間。
接下來三天,他連她一面都見不到,都是玉兒在照料她。
午間,荊木禮去請了大夫回來,玉兒打開房門,請大夫進去,他站在門邊,渴望從門縫窺見她一眼,但他看不見床,房中也不見她身影,而玉兒請大夫進去后,白他一眼,就把門關上了。
他無奈,見不到她,只能為她做飯、熬藥。
他嘆口氣,來到廚房,熟練地挽起衣袖,為她做午飯。她這三天幾乎都在昏睡,吃得也不多,他總是煮粥,煮得熟爛,讓她好入喉。
粥滾了,他將炒香的肉末加入粥里,白粥表面浮起薄薄油光,粥清淡,油能潤胃,炒香的肉末可使胃口大開。他將粥放到小火爐上,繼續煨煮,另外準備三碟小菜,都是菜肉相混。一邊做菜,一邊想著她。
她傷口愈合得如何?最擔心她宿疾發作,他叮囑玉兒該如何給她服藥,以往她有病痛,都是他親自照料,這次將她交給玉兒,不是信不過玉兒,但無法親眼看見她,心里總是慌。
她昏睡三日,他這三日卻睡不好,傷在她身,也痛著他的心。
真的只過了三天嗎?他覺得像是過了三年。
他正忙著,玉兒進廚房來了。他問:“大夫走了嗎?他怎么說?”
“他說梁姐姐體質差,幸好受傷時,你及時處理傷勢,只要多休息調養,皮肉傷都會好,斷骨也是幾個月內就會愈合。”
自從知道梁覓其實是女子,玉兒就沒給他好臉色看。
“她一直昏睡不醒,不要緊嗎?”
“大夫說,他開的藥有助眠之效,只要沒發燒,傷口沒化膿發炎,這幾天睡得多了點也無礙!庇駜旱。大夫知道梁覓是女子,她請他保密,暫時別說出去。
她用一副晚娘眼光掃過粥和小菜!爸蠛昧藛?”
“快了,你試試味道吧!彼闼兀囄兜墓ぷ鞫冀唤o玉兒。
玉兒取筷,挾了小菜送入口中……好吃!她舌頭都要融了,卻面無表情。
“嗯,馬馬虎虎。你吃素,做素菜就好了,不必等我來試味,不是嗎?梁姐姐也能吃素菜啊!
“我沒讓她跟著吃素。她體虛,現在又受了傷,需要肉食滋補!庇駜翰[眼瞧他忙,看他挑了副干凈碗筷,連著粥菜放入托盤,看他想了想,另行切了一份水果,也放入盤中。
那雙粗糙大手,曾握住一條脆弱的繩子,毫不猶豫往崖下跳,現在為同一個女子做飯菜,動作輕柔,像摘花一樣溫柔謹慎。他從未親口提過對梁覓的感情,但人盡皆知,因為他的一舉一動,早已泄漏對她的珍愛。
以往只知兩人曖昧不清,現在親眼見識到他的感情,對梁覓的癡心……她越看,火氣就越大!
他竟然獨占梁姐姐的秘密這么久!雖說是梁覓單純,不知自己被姑娘們愛慕,可是他全看在眼里啊!他老早知道梁覓不可能娶妻,早晚是他的人,在眾姑娘追逐梁覓時,他早就不動聲色地把她據為己有,太可惡!
就算得知他茹素的原因讓她動容,就算親眼見他為梁覓跳崖,她相信他配得上梁姐姐,她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正要開口,廚房邊的矮墻外有人路過,說話聲傳進廚房里。
“喂,你聽說沒有?常香館的梁公子從得道崖生還的事?”
“當然,這兩天大家都在談,他真是命大啊。據說荊公子下崖去救,他對梁公子可真是……咳咳,情深意重!
“聽說其他人下崖找到他們時,兩人正在拉拉扯扯,荊公子的衣服都脫了,穿在梁公子身上,前一晚兩人做了什么好事……一目了然啊。”
“唉,年輕人就是性急,兩人死里逃生,歡喜是當然,也不必這么急著“慶!薄A阂拏赡菢,他本來就柔弱得像是豆腐做的,怎么吃得消?”
荊木禮眉頭抽搐。那天他急于察看她的斷骨有無移位,草草向玉兒等人解釋過,哪知回城就被傳成霸王硬上弓的禽獸?
怪不得這幾天他走在街上,總覺得有很多奇怪的眼光瞧著他。
“阿禮這孩子也真是的,平日看他穩重踏實,沒想到他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啊……”說話聲漸漸遠去。
“荊大哥,你怎么看起來不大高興?”玉兒一臉幸災樂禍。“何必和流言計較呢?人家可沒說你不該“吃”了“梁大哥”,只怪你吃相難看,你下回改進也就是了。”
但他根本沒“吃”,最多是瞧了“菜色”而已。辯解只是越描越黑,他不想多談,道:“我跟你送飯菜上樓吧。”
“不,我送上去就好,你不能進梁姐姐的房間!
“我有事要和她談!
“什么事?我轉告就好啦。”
“有兩件事,其一是阿芳這幾天不斷上門來想見她!卑⒎家崖暅I俱下地向他懺悔過,她是被人利用,她懇求要見梁覓,親自道歉。他相信阿芳是被人利用,但仍不放心她見梁覓,沒有答應。
“那不急,可以等梁姐姐精神好點再說,另一件事是?”
“那王老頭醒了,我想跟她商量如何處置!币娪駜簭埧谟,他道:“這事不能讓你轉達,那老頭來路不明,他想殺我們,說不定他還有同黨,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這事我一定得和她當面談……”
“不,我會把這事和梁姐姐提一下,你暫時還是別去打擾她。畢竟她是女子,你進她閨房,就是不恰當!
“但我和她的關系,非比尋常!痹僖姴坏剿,他無心做事了,他把話挑明!坝駜,你知道我的為人,我若對她無意,要顧及她名聲,我就不會相她同住……”
“對她有意,就可以不必顧及她名聲嗎?”
“不,我不是這意思,我是非她不娶……”
“她有說非你不嫁嗎?”
他語塞,玉兒故意刁難道:“不只我知道你和梁姐姐關系匪淺,全城的人都知道,萬一她將來回復女兒身后,另外有了意中人,那人卻因為你,懷疑她的清白,你賠得起嗎?你沒聽見剛剛外頭走過的人怎么說的?”堵得他無話可說。
她板著臉,端起托盤!翱傊悴粶蔬M她閨房,你想告訴她的事,我會幫你帶到。”
玉兒來到梁覓房前,敲敲門。“梁姐姐,我送午飯來了!
她進了房,將托盤擱在桌上,轉頭一瞧,赫見床鋪是空的。人呢?她吃驚,叫道:“梁姐姐!”
“我在啊!闭f話聲發自窗口。粱覓坐在窗邊,身畔倚著一對拐杖,面帶微笑。
“你怎么下床了?大夫說你的腿剛開始愈合,這幾天最要緊!”
“沒事,我很小心的,這幾天老是躺著,怪悶的,我就過來窗邊看看風景。”梁覓望著窗外庭院,美眸有絲恍惚!拔液镁脹]來這里了……”幾乎忘了她選買的宅子,有這么美的庭院。
當初買下此處時,庭院中栽植不少花草,如今只余青草,幾株樹靜立庭院一角,樹下設有石桌石椅。
庭院不大,但樸實幽靜,她是很喜愛的,卻不準自己輕易涉足這里,以免將來他娶妻,她會舍不得搬走,任憑他怎么勸,她就是不住進來,只用半真半假的語氣,要他娶妻成家后,別忘了給她這短命師父上香……
其實,她喜歡聽他勸她搬進來,她其實……一直暗暗在跟他未來的妻,比較在他心中的份量,她還自沼灑脫,心眼卻這么小,她實在酸得很,也不老實得很啊……
“你要是嫌悶,我扶著你在外頭走走,你千萬不可以自行下床,萬一摔倒怎么辦?”玉兒將飯菜端到窗邊!凹热幌麓擦耍驮诖斑叧园!
“玉兒,這兩天,謝謝你照顧了!绷阂挏芈暤,窗外微風入窗,拂動她未束起的長發,她仍著男裝,卻教玉兒看癡了。
“沒……沒什么,應該的!庇駜航Y巴。她真是瞎了,才會當梁姐姐是男人,男人哪有如此嫵媚的氣質?
“我不是有意騙你,我穿男裝是貪方便,又粗心,實在沒想到會吸引姑娘家……”幾天前她一醒來,玉兒開口喊她姐姐,一喊就眼眶泛紅,大概只有一半是擔心她傷勢,另一半……她好生尷尬,過意不去。
“我懂我懂,不是你的錯,我本來也不敢妄想嫁給……總之,我們還是可以當好姐妹啊!鼻уe萬錯,絕不是梁姐姐的錯,她絕步會對梁姐姐生氣,反正還有別人可以遷怒!“要說是誰的錯,肯定是荊大哥!”
這就是她臥床三日,都見不到他的原因嗎?瞧玉兒一副義憤填膺貌,梁覓無奈又好笑!八@幾天都在忙什么?”
“他除了去看飯館生意,平常都待在這里,給你做飯熬藥,像孵蛋的母雞似的,寸步不離!
孵蛋的母雞……還真貼切啊,她暗笑。每回她生病,他就成了她的床前孝子,那晚若非親眼目睹他出手,她還以為狼是突然暴斃的。她還是很難想像,握菜刀多過兵刀的他,一掌就打倒那老人。
“粱姐姐,你……喜歡荊大哥?”
她正舀了一匙粥入口,聞言微笑!八俏业艿,我當然喜歡他!
“唉,我不是說那樣的喜歡,而是……你想過要嫁他嗎?”
她差點嗆到!翱取蓿俊彼龘u頭。“不,我從沒想過要嫁他。”
“……喔!蹦窃趺崔k?眾人老早將荊大哥和梁姐姐視作一對,既然梁姐姐是女兒身,兩人成婚自是完美結局,若是她不愿嫁,她名聲已非無瑕,這……玉兒暗暗替她發愁。
梁覓望向窗外,忽道:“今天,天氣真好。”
“嗯,是不錯!碧焐隙际欠e云,不見陽光,至少沒下雨,勉強算是好。
“人活著久了,對于日出日落、鳥語花香的美景,各種美好事物,漸漸就習以為常,甚至視而不見,也不會去珍惜了!
“唔,都忙著過日子嘛,也沒時間想這些!绷航憬阍趺戳耍话l感想?
“我很少想要什么。也許是我天性如此,或是疾病摧殘,我只活在眼下,不會期待將來的日子,我自以為清心寡欲,其實我也只是不懂珍惜吧?內心是喜歡他的,卻把他為我做的視為理所當然,賴著他對我好,不去正視他的心意,也不想清楚我的,其實,我是狡猾又貪心……”
“所以,你是喜歡荊大哥嗎?”這不是一開始就承認了嗎?玉兒聽得似懂非懂。
“是喜歡,也不只是喜歡……”在崖底時,是因為想起他,才沒有放棄,對他的喜歡,大過自己的性命……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想起他時,心口仿佛被蜜填滿,有時愁,有時纏綿溫柔,難分難舍,這就是喜歡……不,“愛”一個人的滋味吧?
她忽問:“玉兒,要是你有一塊很好吃的糖,你舍不得吃,一直放著,眼看它快被太陽曬融了,你怎么辦?”
“當然是立刻吃了它呀!痹趺闯兜教橇?“不過,我會一開始就把它吃了,不會放著它,萬一被別人吃了怎么辦?那時后悔都來不及了!
“那……我就把他吃了吧。”
下了決定,她心情豁然開朗,過去怕自己舍不得,怕他日后傷心,刻意和他拉開距離,往后不了,既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何不開開心心與他共度?
何況,她連墜崖都能活下來,也許她能突破三十大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