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親做的都還好吃。
怎么會這樣呢？他知道她手藝很好，這幾年在餐飲學(xué)校跟餐廳打工學(xué)到很多，之前賴在他家做飯給他吃時，他也深有體會，但這個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層一層，疊上豐富細(xì)膩的口感。
吃的時候，他竟有些慌張，萬一以后吃不到了怎么辦？要他連續(xù)幾年戒斷這樣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嗎？
才吃一次就上癮，怎么可能？
“田野，你還是小孩子嗎？多可笑！”他低聲自嘲，搖搖頭，試著甩去腦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舍。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感覺舌尖仿佛還回旋著那甜蜜有層次的滋味。
鏗鏘！
一疊CD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給他的鋼琴CD。
“最近你太忙了，我們難得能約會，你工作的時候就聽這張CD，就當(dāng)是我陪在你身邊吧�！碑�(dāng)時，她送禮的時候，粉頰微赧，笑顏羞澀�！跋日f好，不準(zhǔn)笑我彈得不好聽喔�！�
他怎么會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沒機(jī)會。
因為他從沒認(rèn)真聽過這張CD，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經(jīng)心地聽過一、兩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后，在心心的強(qiáng)逼下，他認(rèn)真聽了。
第一次專心聽這張CD，竟是在她香消玉殞后，他這個未婚夫，做得很愧對她。
“我對不起你，清美�！彼驼Z，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緊冰涼的CD外殼，然后將它仔細(xì)封進(jìn)行李箱里。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檢查行李內(nèi)容，確定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將護(hù)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墻上時鐘。
九點(diǎn)半了，他該去餐廳接心心了，他們說好在他出發(fā)前一夜，一起吃最后一頓宵夜。
正欲出門，手機(jī)鈴聲忽地唱響，他接電話。
“田野，你不用來接我了，晚一點(diǎn)我再過去找你�！笔抢杳钚牡纳ひ�。
“怎么了？”他聽出她語氣急促。“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是我老爸�！彼龂@氣�！八株J禍了，我得先處理一下�！�
他皺眉。“處理什么？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
“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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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田野趕到警局時，黎妙心正疾言厲色地斥責(zé)父親，而黎爸爸垂著頭，雙手搓握，如同一個犯錯的小學(xué)生，乖乖聽訓(xùn)。
“這是第幾次了？你告訴我，究竟要到什么時候你才要戒掉賭博的壞習(xí)慣？”
“唉，心心，老爸知道錯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黎爸爸被女兒當(dāng)眾叨念，頗感面上無光，嘻皮笑臉地懇求�！岸椅疫@也不算賭博啊！只不過跟朋友小小打個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跋驳絻蓚�人打起架來，還鬧到派出所？”
“是他想賴帳，我一時不爽才會……”黎爸爸想辯解，見女兒神色不善，識相地閉嘴�！昂冒�，我不說了，心心，你就當(dāng)行行好，快點(diǎn)把我保出去吧！剛剛警察只給我吃了一碗面，我肚子還餓著呢，我們父女倆很久沒見面了，去吃點(diǎn)宵夜、喝點(diǎn)小酒怎樣？”
“你還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說話還好，一說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爛醉在路邊騷擾行人，才會被送來警察局，你忘了嗎？你還敢喝酒？”
“就喝一點(diǎn)嘛！”黎爸爸厚臉皮地耍賴。“有你盯著我，我不會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顏一凝�！拔也粫闳ズ染�，你今晚也別想走出派出所�！�
“什么意思？”黎爸爸面色一變。
“意思是，我不會保你出來，你就在這里待一個晚上吧，好好反��！”黎妙心冷淡地撂話，轉(zhuǎn)向一個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煩了，能請你們拘留他一個晚上嗎？”
“要我們拘留他當(dāng)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帶他走嗎？”老警察看來與她是舊識了，很自在地喚她小名，拿她當(dāng)自家晚輩看待。
黎妙心搖頭。“如果不讓他受點(diǎn)教訓(xùn)，他永遠(yuǎn)不會悔改的�！�
“那好吧�！崩暇烀钇渌贻p警員�！鞍阉麕нM(jìn)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澳悴粫@么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這么不肖的女兒啊？你不怕說出去被人笑嗎？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憐，好冷好餓喔！心心～～”
黎妙心咬緊牙關(guān)，不管父親怎么呼號裝可憐，就是狠下心不理，淚光隱隱在眼里閃爍。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擰緊，隱隱疼痛著，他走向她，嗓音喑啞�！澳阏娴牟槐Ｄ惆殖鰜韱�？”
她倔強(qiáng)地別過眸�！懊魈煸僬f�！�
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眉宇收攏�！斑@種事常常發(fā)生嗎？我看你跟那個警察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從小就認(rèn)識方叔叔了�！彼裏o奈地解釋。“你也知道，我爸從以前就是這樣，進(jìn)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飯。”
“那這幾年你在高雄，都是誰保他的？”
“有時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時候是我來臺北�！�
“你來臺北？為什么我都不知道？”田野驚訝。
“這種事……沒必要跟你說�！�
所以她一直是獨(dú)自一個人承受這些嗎？為什么不告訴他？他可以幫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動追問，她也打算瞞著他嗎？
“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彼中奶塾职脨�，忍不住責(zé)備。“你有當(dāng)我是朋友嗎？”
她無言，揚(yáng)起微微泛紅的眸，他胸口如遭重?fù)�，心痛不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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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樣看著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邁地勸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碰，然后一仰而盡。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強(qiáng)喝了一口。
“哪，吃點(diǎn)菜。這蝦子看起來很好吃耶，我替你剝�！�
“不用了�！彼麚踝∷氖郑瑩u搖頭�！拔覄兘o你吃�！�
田野默默地剝蝦，一尾一尾，褪去蝦殼，裸露軟嫩的蝦肉。
離開警局后，兩人來到附近的海產(chǎn)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飲，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點(diǎn)東西�！彼麑兒玫囊槐P蝦肉推向她�！安蝗蝗菀鬃��！�
“嗯�！崩杳钚某匀夂染�，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幾點(diǎn)的飛機(jī)？”
“七點(diǎn)多�！�
“那不是五點(diǎn)就要到機(jī)場，半夜就要出門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眉微顰。“那要早點(diǎn)讓你回去休息了。”話語里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視她，她臉蛋嫣紅，水眸瑩瑩，櫻唇明明噙著笑，他卻感覺到那笑里潛藏的無限心傷。
“我想，我改機(jī)票好了，晚幾天再出發(fā)。”他忽然覺得好舍不得離開她，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她聽見他的話，斟酒的動作一凝。“晚幾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確定。
再看看？要看什么？黎妙心瞪視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覺得她好可憐，有那樣一個不中用的老爸，所以為她擔(dān)心，走不開？
他以為她會感激他為她留下的好意嗎？他留下又能怎樣？能替她勸服那個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為他留下來，能做什么？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給我聽著！田野�！彼嚨貎A身上前，揪住他衣領(lǐng)�！澳凶訚h大丈夫，要走就干脆一點(diǎn)！”
“心心……”
“你不是說，創(chuàng)作上遇到瓶頸嗎？不是說想到北歐學(xué)點(diǎn)新東西，尋找新靈感嗎？那就去�。∪W(xué)點(diǎn)像樣的東西回來！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憑你的才華可以燃燒一輩子都不求進(jìn)步嗎？局限在臺灣這小地方，你能夠大鵬展翅嗎？你給我飛出去！要是沒成為國際知名的設(shè)計師，不準(zhǔn)你回來！”她醉意盎然地嗆聲。
而他聽著她嚴(yán)苛的言語，感受到的，卻是最熱情的善意。
她是為他著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氣地驅(qū)離他。
“你聽見了沒？田野，在你沒大放異彩以前，不準(zhǔn)你回來！”她再次警告。
他胸口一融，不自覺地點(diǎn)頭�！笆牵衣犚娏恕！�
“很好！”她滿意了�！澳�，我們干杯！”
兩人又在海產(chǎn)店坐了半個多小時，午夜時分，田野招來計程車，親自送她回家，到樓下時，她揮手要他先走。
“已經(jīng)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樓。”他很堅持，她醉成這副模樣，沒見她安全進(jìn)家門，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絕，扶她走上樓，她醉得沒法拿鑰匙對準(zhǔn)門孔，還是他替她開的門。
“好了，你可以走了，別進(jìn)來……”她想阻止，他卻已踏進(jìn)屋內(nèi)了，她整潔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覽無遺。
“怎么這屋子里……都是我的作品？”他驚愕地變了聲調(diào)。
“你都……看見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覺全身無力，靠著墻，滑坐在地。“對啊，都是你的作品……沒錯。”
客廳的懶人椅、造型茶幾、創(chuàng)意收納柜，以及廚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寶貴的收藏。
她的心，都讓他看見了，赤裸裸地，攤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驚地瞪著她，他的眼神好復(fù)雜，閃耀著令她無從逼視的光芒�！斑B我以前送你的彈珠，你都還留著？”
是啊，她是留著，寶寶貝貝地供在碗里，如果那兩條金魚能夠有長一點(diǎn)的壽命，她現(xiàn)在也一定仍用心地養(yǎng)著它們。
“是你說要我好好收著的啊……”她呢喃。“難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時候的珍藏丟掉嗎？”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說不出話來。
他嚇到了嗎？因為感受到她對他藏不住的愛戀，震驚得遺忘言語？或者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點(diǎn)破？
她單戀他這么多年，他真的遲鈍到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嗎？
她好怨，好怨……
“為什么我不行呢？”她蒙朧地凝睇他，嗓音極輕極細(xì)，仿佛風(fēng)一吹便會散了。
“你說什么？”他聽不清。
他是在裝傻嗎？她苦澀地牽唇。“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當(dāng)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嗎？”
禁忌的封印被揭開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跨過那道危險的邊界。
瞧他臉色發(fā)白，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里夾雜著哭音，透露著一個女人最深沉的悲傷與無奈。
她將臉蛋埋進(jìn)雙膝之間，笑著流淚。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顫抖的肩�！澳氵�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覺得自己蠢，不該妄想跨過禁忌的界線。
“對不起，田野�！彼龘P(yáng)起頭，顫著雙手捧下他的臉，深深獻(xiàn)上一吻。
這是道別的吻，是跟他說再見的吻，她會勇敢地送他離開，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這個錯亂的夜晚將成為一段無足輕重的回憶——
隨風(fēng)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