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右踱著步，徘徊又徘徊，遲疑又遲疑。
忽然間，大門開了，跑出來兩個可愛潔凈的孩子。
他很快地就認出來，他們是那兩個小乞兒。
看他們的模樣，袁家似乎將他們照顧得很好。
原本表情有些憂愁的孩子們，一見到他，立刻驚喜得張大眼睛，一股腦兒地向他跑來。
“聶飛叔叔！我們正要偷偷溜去‘關(guān)家堡’找你呢！”兩個孩子興奮地拉著他的手繞圈圈。
“找我？”他愣了一下。
“是��！依依大夫最近都在睡覺，所有人都圍著她，我們想看一看依依大夫，也都被叔叔們攔住了，不讓我們?nèi)タ此��！?nbsp;
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抱怨著。
聶飛卻聽得一陣瑟縮。
孩子們焦急地找盡各種機會，想要探望她，就算是一眼也好。
而他，猶豫了好久，卻始終沒有勇氣來看她一眼……
聶飛在孩子面前蹲下來，緊張地問道：“依依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依依大夫她現(xiàn)在在花園賞花喔！”
“是嗎？”
他喃喃說道，抬起眼，渴望地看向大門。
依依現(xiàn)在就在那扇大門后面……
他很想見到她。
但是，見到她之后，又該說些什么呢？
說他很抱歉，竟然說那些不認帳的渾帳話？
說他真該死，不敢說出心里真正的話？
說他其實很愿意與她成親，將她娶回家……
“你要去看依依大夫嗎？”孩子問道。
“我……”
“依依大夫最近都沒有笑過了，你去逗她笑，好不好？”孩子拉著他的手。
孩子的話語，讓他感到十分心酸。
咬了咬牙，他站了起來，牽著兩個孩子，向袁府走進去。
來到了庭院之處，他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小孩偷溜出門，還有他大搖大擺地從門口走進來，都沒有什么人注意到。
因為，原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齊聚在庭院里，聊天、戲耍，還擺了些點心、水果，感覺十分的熱鬧。
袁敏依坐在亭子里，望著某個方向發(fā)呆。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他看見了佇在她窗邊的那株山櫻。
整株的山櫻枝頭上，幾乎光禿禿的，別說是花了，就連青綠色的葉子，都少得可憐。
這株應(yīng)該枯死的山櫻，曾經(jīng)奇跡似地開了花。
他卻沒有機會能親眼看一看開花的山櫻。
應(yīng)該是說，他自己放棄了看山櫻花的機會……
漸漸地，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到聶飛的存在。
袁家?guī)讉�兄弟到他面前，神情不善地瞧著他。
“聶大俠，不請自來嗎？”其中一人語帶譏諷地說道。
袁家兄弟都不太歡迎他。就是他，害得他們的小妹被眾人當(dāng)成了倒追男人的笑話……
聶飛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袁敏依，期待她也能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袁敏依收回了投注在山櫻枝上的視線，不經(jīng)意地，向他的方向瞧了過來。
他氣息一窒，半期待、半憂郁地望著她，等著她認出來之后的反應(yīng)。
誰知道，她像是看陌生人一樣地瞧他一眼，對他點了點頭之后，便淡然地轉(zhuǎn)開頭去。
聶飛愣住了。
他曾想道，不管她是生氣、惱怒、還是不耐煩，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知道，他活該承受她的怒火。
但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想過，她竟然是將他視為無物……
她的眼眸中，毫無任何波瀾。七情六欲都像是被抽離了似的，在她眼中找不到一絲絲的情緒……
他下意識地抓了抓胸口，覺得胸口像被一只貓爪子給劃破幾道血痕，莫名地隱隱刺痛。
奇怪，他該覺得解脫了，為什么會覺得胸口好悶？
想也沒想，聶飛大步向她走去。
袁家兄弟擋在他面前，亮出銀針。
他視若無睹，繼續(xù)往袁敏依的方向走去。
“不準你靠近依依！”袁家兄弟氣憤地向他出手。
聶飛的雙眼，專注地盯著她，沒有一瞬離開她身上，不管袁家兄弟如何阻攔，他直覺地便揮擋了下來。
幾根銀針“噗”、“噗”地刺入他的手臂，劇烈的酸麻襲了上來，他咬牙硬是舉臂擋開他們。
一根銀針“噗”地刺入右肩肩頭，他的整只手臂像是廢掉了一般，舉不起來，他換左手擋開袁家兄弟的攻擊。
又一根銀針刺入右腿窩，他整條腿痛到打軟，差點跪下去。
他拔起銀針，干脆一鼓作氣，躍到袁敏依身邊，打退她身邊欲出手攔住他的人。
然后，他用勉強還能使的左手，忍著劇痛，將她抱了起來，再提氣一躍，登上屋頂，幾個彈躍后，便挾著袁敏依遠遠地離開。
輕功不及他的袁家兄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依依被他帶走。
追出了袁府外一小段距離后，便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蹤影，袁家兄弟們氣得忍不住紛紛大罵……
***
聶飛將依依抱到了城外的林子里，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將她小心放下后，便齜牙咧嘴地抱著手臂，跪在地上痛吟。
袁敏依沉默地看著他痛到幾乎打滾。
她知道被她那些兄長的銀針刺中身子穴位，比任何的酷刑都要難以忍受。
原本她想保持冷漠，冷眼旁觀地看他受一些罪，但看他臉色都白了，她的心腸還是軟了下來。
她不情不愿地在他身邊蹲下，抬手拈起他背上的一支銀針，在他身上又刺了幾個穴位，解除他的疼痛。
痛苦逐漸舒緩下來后，聶飛抬手抹掉額上的冷汗，喘息著坐倒在地上。
“謝謝你……”
他一邊喘，一邊笑著對她道謝。
她沉默地也坐在一旁。
“被銀針刺下去的感覺，果然很痛，袁家的銀針真是名不虛傳！”他大加稱贊道。
她白了他一眼。
這家伙還真樂觀，明明吃盡了苦頭，還能苦中作樂地贊美人家。
“我都已經(jīng)說了，我們從此無瓜葛，你何必再來找我？甚至，還把我從袁府中劫走，不怕我的哥哥們追殺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之，就是想見到你、跟你說話�！彼プヮ^說道。
“想跟我說話，在庭院里就能說了�！彼淅涞卣f道。
“剛才庭院里有太多人，會打擾我們。在這里聊的話，只有你跟我，不是自在多了嗎？”他攤攤手。
“傻瓜……這樣糾纏有意義嗎？”她白了他一眼。
“當(dāng)然有意義�！�
“我都已經(jīng)要對你死心了，你又何必硬是擾亂我的生活？”
“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只是憑著一股本能，做了心里頭想做的事而已�！�
她瞧著他好一會兒后，才慢慢地垂下眼。
“你是因為……聽到我病發(fā)的消息，所以才來的？”
“……嗯�！彼拱椎攸c點頭。
她苦笑了一下。
當(dāng)然是因為她快死了，他才會來找她。
不然，還會有什么理由，能讓他這樣不顧一切地跑來找她？
“你可以不必這么做的�！彼龂@了一口氣。
“為什么？”他不太高興地問道。
“我們兩人斷得干干凈凈的，不是很好嗎？這樣子，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就是想這么做。想見你的理由，非得要有意義嗎？”他的火氣開始冒了起來。
“好吧，你見到我了，然后呢？要跟我說遺憾，還是要說保重？或是依照你的慣例，要不要跟我來一個下輩子的約定？”她也激動了起來。
聶飛突然上前，緊緊地一把抱住她，嚇了她一跳。
“做什么？”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抱住她？
“……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他在她的肩窩低語。
她聽了他的話之后，渾身一震。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會隨時隨地的想要回頭找尋你的蹤影；吃飯的時候，總?cè)滩蛔∫鄶[一副碗筷、叫幾道素菜；睡在林子里的時候，也會忽然驚醒，怕你為了追尋我，也在林子里餐風(fēng)露宿……”
她的眼眶蓄滿淚水，靜靜地聽著他說話。
“我一定也是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病……”
他低啞的嗓音，從她的肩窩處傳了出來。
她閉上眼，淚水滑落下來。
如果，她的舊疾沒有復(fù)發(fā)，聽到他說的這些話，不知道會多幸�！�
“還好……還好你沒在我發(fā)病之前說，否則的話，我現(xiàn)在可能會更加無法接受我的病……”
“對了，你不是吃過了龍涎果，怎么會又發(fā)�。俊彼鲋纳碜訂柕�。
“不知道。爺爺他們煞費苦心地不停鉆研，還是不了解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彼龘u了搖頭。
“那你爺爺還有沒有第二顆龍涎果？有的話就趕快讓你服下啊！”他急迫地問道。
“龍涎果如果這么隨手易得，就不是珍奇圣品了�！彼滩蛔∑铺闉樾�。
他卻失望地垂下頭去。
“我已經(jīng)看開了，多得了這六年的時光，我覺得上天待我很寬厚了。”
“可是我看不開了……”他喃喃自語地說道。
“嗯？”她悄悄地打了一個呵欠。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個人一起結(jié)伴同行也不錯。”
“……嗯……”
她倚著他，眼皮慢慢垂下。
“依依？”
他注意到她的渴睡狀況，一面喚她，一面抬起雙手，將她攬進懷里。
“……嗯？”她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在喚她。
她好想睜開眼，但卻無能為力……
“最近這幾天，我想了又想，我都這么習(xí)慣你的存在了，若是和你成親，應(yīng)該也沒有想像中的可怕，對吧？”他啞聲說道。
她沒有回答，已經(jīng)閉上了眼，渾然不覺地墜入深眠之中。
他緊緊地抱住她已經(jīng)沒有反應(yīng)的身子，良久良久，不肯放開……
***
當(dāng)她再度醒來，已經(jīng)回到了袁府。
袁青山坐在她身邊，皺著眉頭，翻看著手上的醫(yī)書。
其實除了爺爺，連爹爹和她的八個哥哥，最近也全都埋在醫(yī)書堆里猛啃，希望能找到有關(guān)龍涎果的更多記載。
“爺爺……”
“依依，你醒了？”
袁青山立即發(fā)出通知，不一會兒，爹爹和所有的哥哥全都到齊了。
“我這次睡了多久？”
“這次睡了有五天�！�
“五天？好餓喔……”她笑著說。
“粥已經(jīng)熱好了，馬上就端過來。”
“我最近好像只有粥可以吃呀……”她搖搖頭。
“你睡太久了，除了粥，其他的都還不能吃。過兩天，再讓你多吃一點好吃的東西�！痹嗌綈蹜z地說道。
“我知道。”
她笑了笑，接過一碗粥。
當(dāng)了一輩子的小病人，還能不知道嗎？
忍住嘆氣的沖動，她勉強自己喝下一點粥。
“依依�！痹R堂在一旁喚道。
“爹，什么事？”她抬起頭。
“聶飛一直在外頭不肯走，堅持要等你醒來。”
“……喔。請幫我轉(zhuǎn)告他，我醒了，他可以回去了�！�
她低下頭，努力將粥吹涼。
“嗯，他還請求另外一件事……”袁家大哥輕咳了一下。
“還有什么事？”她問道。
“他……還向我們提親了�！�
她手中的湯匙“砰咚”一聲，滑落到湯碗里。
“什么？”她怔怔地看著碗里的粥。
“你的意思如何？”
“……我不嫁。”
她的胃口全沒了，輕輕推開碗。
“他說不是現(xiàn)在就要你嫁他，你可以考慮、考慮，但他希望是在你二十歲生辰之前與你成親，他說這是……你們之間的約定�！痹掖蟾绨櫼话櫭�。
這家伙，竟敢跟他妹妹私定終生！想到就有氣。
“不必理他，他的約定都不算數(shù)的�！彼芭卣f道。
此時，一道嗓音自門口切了進來──
“我現(xiàn)在在你眼中，真的變成這么沒信用的人了？”
聶飛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說道。
她瞪了他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不看他。
“依依，我已經(jīng)承諾你了，我愿意娶你，而且是在你二十歲生辰前就要娶你。所以，我沒違背我們的第一個約定。至于第二個約定，就要看你怎么決定了�！�
“我知道你們的第一個約定，是依依滿十七生辰，還有山櫻花開。那第二個約定是什么？”袁家大哥好奇地問。
“第二個約定，是──”
聶飛正要開口解釋，就被依依打斷。
“不許說！”
依依叫道，小臉突然脹紅。
聶飛從善如流地閉上嘴。
眾人全都疑惑地盯著他們瞧，瞧到她有些受不了。
“沒有什么啦，第二個約定，就是他若在我二十歲生辰之前愿意娶我，他就得一輩子賣命養(yǎng)老婆及一打的孩子……”
“這是什么約定？好扯……”八個兄弟議論紛紛。
“這有什么難的？想當(dāng)初，依依的娘也是給我生了九個孩子，離一打也只差三個而已，我還不是全養(yǎng)大了？”袁鏡堂有點不以為然。
“呃……”
聶飛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尷尬地站著。
“算了，我們都出去吧。他們的事自己商量、商量，我們不必干預(yù)了�！痹嗌綆е蠹彝肆顺鋈�。
當(dāng)房內(nèi)只剩他們兩人時，聶飛走近她，認真地開了口。
“嫁給我吧，依依。用嫁給我的方式來懲罰我。山櫻花都能開了，說不定第二個約定也能實現(xiàn)�！�
“你又要我期盼未來了？”
“人不都是要向前看嗎？”
“但我時間不多了，哪里有未來可言？”她泄氣地說道。
“不，我不相信。龍涎果的效用，一定沒有這么遜，肯定是有其他的靈效，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聶飛捧住她的臉，讓她看著他。
“我爺爺都不敢這么斷定了，你憑什么這么有信心？”她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有希望，才能讓你努力地想活下去�！彼ǘǖ赝�
她看著他，忍不住嘆息。
“如果我不點頭嫁你，你是不是要天天來鬧我？”
“你真了解我。”
“好吧……”
“我的好依依、我的好娘子！”
他高興地捧住她的臉蛋，重重地親了親她的唇。
“喂！我爺爺，爹爹、還有八個哥哥全都在門外呀！”她害羞地拍打他。
“我情不自禁��！”他開心地笑著。
她也被他的樂觀給感染，唇邊忍不住微微綻出一朵笑花。
他柔情萬千地將她摟進懷里。
她閉上眼，偎進他的胸膛之中，細細感受他努力向她傳達的溫暖和呵護。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地開口。
“我……我希望，我真的有機會可以見到你為了養(yǎng)孩子而賣命賺錢的狼狽模樣�！�
“會的，一定會的�！�
他低下頭，貼近她的唇，在她逸出唇瓣的嘆息之中承諾……
“就像山櫻花開一樣，你一定也能見到二十歲生辰之后，你跟我、還有孩子們的模樣……”
她閉上眼，全心全意地祈禱，希望他的承諾一定會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