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不愛,現(xiàn)在不愛,以后也絕不可能愛上的男人。
隔著輕紗,程天藍(lán)默默凝望著眼前高興得唇顫手抖的男人。他發(fā)際蒼蒼,一張松弛的臉鏤刻著歲月的痕跡。
任誰也不會相信,她是為了愛嫁給他的吧?誰都會猜想,她要的,只是他擁有的財富。
是的,她要的的確是他的財富,正確地說,她要那顆獨一無二的藍(lán)鉆。
晶瑩剔透的藍(lán)鉆,嵌在精巧的白金鏈墜上,串成一條項煉,一條璀璨美麗的項煉。
項煉被當(dāng)成信物,珍而重之地掛上她修長的頸項。
就是這顆寶石嗎?
她捧起碩大的鉆石,看著它在燈光折射下綻耀著的炫目輝芒,每一個切割面,每一個角度,看來都是那么完美純凈。
純澄無瑕的水藍(lán)鉆石,是否就是母親追尋了一生的寶物?
“……程天藍(lán)小姐,請問你愿意嫁給魏俊豪先生為妻,一生不離不棄嗎?”法院的公證官沉靜的嗓音拉回她迷濛的心神。
她一震,顫顫揚(yáng)起眼睫。
映入眼瞳的,是一個滿臉勾勒著討好笑意的男人,像條哈巴狗祈求她垂憐的男人。
她木然凝立原地。
“程天藍(lán)小姐?”
“我……”
說愿意,說愿意啊!她在心中命令自己。
你還在等什么?難道等他來阻止你嗎?
心海掀起驚濤駭浪,掩在面紗后的眸卻不禁流轉(zhuǎn),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慌亂與期盼。
她究竟在等什么?
“嫁給我,天藍(lán)!闭J(rèn)出她的猶豫,魏俊豪難掩心驚,急急握住她的手,“求求你!
她只是木然,任他汗?jié)竦捏w熱沁入她掌心。
眼前,漫漫悠悠顯現(xiàn)一幕情景──霞光凄迷的黃昏,她在落地窗外,看著他為另一個女人戴上戒指。
劇烈的疼痛撕扯她的胸口。
熟悉的、撕裂的疼痛,就像那個黃昏,她在窗外看著他訂婚時忽然感受到的疼痛。
她看著他將戒指戴上另一個女人的手,而自己也將接受另一個男人的婚戒……
“程天藍(lán)小姐,你愿意嫁給魏俊豪先生為妻嗎?”
事已至此,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沒有了──
“我……愿意。”
隨著低啞苦澀的誓言落下,她緊繃的身軀亦跟著頹然軟倒,意識一沉,墜入遙遠(yuǎn)的世界。
遙遠(yuǎn)的、年少的、她早已告別的世界。
那時候的她,笑得多開心啊。
ΩΩΩΩΩ
陽光明媚。
天藍(lán)得一絲云影也無,宛如她的芳名。
今天,是她十七歲生日。
十七歲的燦爛芳華,十七歲的青春年少,她的人生正要開始。她笑得開心,穿上母親送給她的白紗洋裝,站在照相機(jī)前,端麗得像個公主,卻又俏皮得像鄰家女孩。
“要照啰!睌z影師在母親示意之下,為她拍下一張又一張紀(jì)念寫真。
“怎么會想到帶我來拍照呢?”照完相后,她挽著母親的手,漫步于繽紛秀麗的櫻花道。
一陣柔煦春風(fēng)吹來,撩起她鬢邊發(fā)絲,也搖落漫天櫻花雨。
望著粉白粉紅的櫻花瓣悠悠墜落一地,母親似乎有些怔然,神情一時迷惘。
“怎么了?媽,干嘛不說話?”她嬌嬌地仰頭。
母親不說話,只是抬起頭,凝望一樹樺櫻,“再怎么美,也只能美上兩個禮拜,很快就要謝了……”
“你是說櫻花嗎?”她輕輕地笑了,正值青春年少的她是不太能理解母親的傷春悲秋的。“別覺得可惜,媽,春去春又來,櫻花今年謝了,明年不又開了嗎?”
“明年?我還能有幾個明年呢?”
“媽,”不高興聽這些了。她微微嘟起嘴,“我知道你心臟不好,可醫(yī)生也說了,只要你按時乖乖吃藥,還能活好久好久呢,你別老說這些喪氣話!
“你不懂的,天藍(lán)!蹦赣H終于收回迷濛的眸光,白玉般的手輕觸她同樣白皙的秀容,“瞧你,臉白成這樣,一點血色也沒!
“遺傳嘛。媽還不是全身上下白得像雪一般?”丁香舌輕吐,“照我說,我們母女倆可以去演白雪公主了!
“你是白雪公主,那我是誰?那個壞心繼母皇后?”母親白她一眼。
“才不是,我是白雪公主,你是白雪皇后!辨倘灰恍,她放開母親,以一種在舞臺上表演的夸張姿勢表演,“魔鏡啊魔鏡,告訴我世上最美的女人是誰?”
“是白雪皇后啊,公主!
“啊,是我媽媽,那我呢?”
“你頂多排第二,公主!
“什么?瞧我砸了你這面破鏡子,竟敢如此刺傷我的自尊!”說著,她做了個砸鏡的動作,還拿一雙小腳用力往地上踩。
母親看了,忍不住也被她逗趣的表演逗笑了。
“終于笑了!彼闪艘豢跉,更加喜氣洋洋地攙住母親的臂膀,“這樣多好。媽,你不知道你笑起來多動人,怪不得繼父那么疼你,那些叔叔伯伯也總是追著你不放。”
談起身邊永遠(yuǎn)少不了的追求者,母親的臉色再次黯淡了,“天藍(lán),你覺得對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嗯……”煞有介事地想了想,“當(dāng)然是得到幸福啰!
“怎樣才能得到?”
“只要有愛吧。愛人,也被愛!
“如果愛太多了呢?”
“愛太多?”她一愣。
“這世上的女人總是想要美貌,想要能吸引眾人的艷麗,想要所有男人的愛慕?蓯叟c美……”母親的嗓音蘊(yùn)著濃得化不開的惆悵,“并不一定能為女人帶來幸福的!
“媽──”
“我愛你爸,你爸也愛我,可是我們卻不能相守……”
“為什么?”
“因為愛我的人與我愛的人,都會死。”
“什么?”她震驚地望向母親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不敢置信,“媽,你在胡說什么?”
“是真的,天藍(lán),你也是一樣的。”母親凄楚地?fù)u頭,凄楚地道出她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看著她最鐘愛的女兒,眼神滿是憐惜,最痛楚的憐惜!扒f不能愛上任何男人,天藍(lán),更不能讓任何男人愛你,因為你愛的人與愛你的人,都會死。”
“為……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運。你的爸爸,也是因為我而死去的!
“可為什么……不讓我們愛?”
“因為上天太過眷顧我們了,因為上天給了我們太多的愛,反而讓我們得不到真愛。”
“那是什么意思?媽媽,什么意思?”她不懂,真的不明白,而在看著母親愈來愈絕望的神情,她忽然感覺一顆年少飛揚(yáng)的心也逐漸沉落最黑暗的深淵。
“因為我們有‘維納斯之心’!
“那是什么?”
“受了詛咒的東西!蹦赣H啞聲道,忽地緊緊拽住她的手,“天藍(lán),你必須想辦法找到一條藍(lán)鉆項煉,一顆叫做‘公主的愿望’的藍(lán)鉆,只有它才能救你!
“……我不懂。”
“只有它,才能讓你躲開愛與死!
“媽媽?”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它,卻怎么也找不到,我找不到它,找不到那顆寶石!蹦赣H瞳眸發(fā)紅,情緒也逐漸狂亂起來,她緊緊抓住她,十指銳利地戳刺她柔嫩的掌心。她很疼,卻一聲也不敢叫喊,只傻傻望著母親瀕臨歇斯底里的模樣。
“媽媽,你究竟怎么了?媽媽?”
“天藍(lán),交給你了,愿上天保佑你,讓我們脫離這永世的詛咒!
“媽……”
“天藍(lán),找到它,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它!”
找到它,找到它,只有得到它,你才能解開命運的鎖煉。
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到它,無論施展什么手段!
無論如何──
ΩΩΩΩΩ
“我得到它了,媽媽,我拿到了。”迷濛的呻吟自程天藍(lán)蒼白的唇瓣吐逸,即便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她的手依然緊緊抓著躺在胸前的寶石。
這是“公主的愿望”,能讓她逃開愛與死,能令她從這永世的詛咒中得到解放的寶貝。
她必須緊緊地、緊緊地抓住它……
“天藍(lán),天藍(lán),你還好嗎?”沙啞急切的嗓音忽遠(yuǎn)忽近,在她渾渾噩噩的意識中來回穿梭,“你撐著點,我們現(xiàn)在馬上趕去醫(yī)院,你會沒事的!
是誰?是誰在呼喚著她?
“撐著點,天藍(lán),就快到了!
是亦凡嗎?
“亦……凡──”她掙扎著呢喃。
“什么?天藍(lán),你說什么?”對方聽不出,整個人趴向她,“我是俊豪,你聽得見嗎?聽到我說話嗎?”
是魏俊豪,不是他,不是他──
極度的疲倦整個攫住了她,她累極了,全身癱軟,腦子也無法轉(zhuǎn)動。
好累,她想睡。
也許讓她永遠(yuǎn)睡了也好,也許讓她死了更好。
亦凡。
她喃喃在心底喚著,右手緊緊抓著煉墜。原本一直靜靜貼在她胸膛的藍(lán)鉆感覺到突如其來的溫?zé),忽地光芒一吐─?br />
“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開車開成這樣?你今天第一次開車嗎?”男人咆哮的嗓音在意識的邊緣游蕩。
“我不是故意的,先生,煞車……煞車好像有問題!
“什么?”
“我們……我們要撞上了!”
“啊──”
跟著,是一陣直擊人心的尖銳碰撞聲,以及幾聲凄厲呼號。
可早已睡去的她,卻什么也聽不到了。
ΩΩΩΩΩ
“喂,怎么回事?”望著在眼前橫沖直撞的加長型豪華轎車,譚梨秀眉一緊,跟著兩束凌銳眸光射向身旁的男人,“是你搞的鬼?”
“不是我。”石修一咬牙,語氣一貫的冷然,前額卻迸出點點汗珠,“車子里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在對抗我!
“什么意思?”
“看見那道藍(lán)光了嗎?”石修一以眼神示意,下頷緊繃,“我懷疑就是那老頭剛剛公證時特地交給她的項煉!
“那條藍(lán)鉆項煉?”
“那鉆石肯定有問題。我從一見到它,就感覺它隱隱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
“不管那鉆石究竟是什么,現(xiàn)在救人要緊!弊T梨急促地說,“那輛車快翻了,你有辦法阻止嗎?”
“我……”豆大的汗珠沿著濃密的眉際滾落,“當(dāng)然有!
“怎么做?”
“讓它……撞安全島。”
ΩΩΩΩΩ
“病人因為車禍導(dǎo)致突發(fā)性的心臟衰竭,情況很危險!崩湓\斷后,梁風(fēng)鈴立刻對身旁的護(hù)士下令,“馬上準(zhǔn)備開刀房!
“是!眱擅o(hù)士急急推著全身染血的新娘離去。
她轉(zhuǎn)向一旁的住院醫(yī)生,“跟她一起被送來的兩個男人情況怎樣?”
“司機(jī)只是輕傷,那老人的情況就比較嚴(yán)重了,周醫(yī)生正為他急救!
“這么說,他沒辦法簽手術(shù)同意書了!绷猴L(fēng)鈴喃喃,忽地秀發(fā)一甩,“緊急情況,顧不了這么多了。讓護(hù)士替你刷手,跟我的刀。還有,請吳醫(yī)生也過來,我需要他幫忙!
“是!
“等等!”
“還有什么事?梁醫(yī)生!
“CALL精神科的溫醫(yī)生,告訴他程天藍(lán)出車禍,情況緊急。”
“是……溫亦凡醫(yī)生嗎?”住院醫(yī)生小心翼翼地問。這陣子醫(yī)院謠言滿天飛,都說梁醫(yī)生跟溫醫(yī)生情海生波,而禍?zhǔn)讚?jù)說就是這位程天藍(lán)小姐。他不明白,為什么她出了車禍,梁醫(yī)生還特地要通知溫醫(yī)生?
做人情敵,也這么大方嗎?
“沒錯!狈路鹂赐杆谙胧裁,梁風(fēng)鈴冷冷瞪他一眼,“要他盡快趕來醫(yī)院!
“是!彼桓以侏q豫,立刻轉(zhuǎn)身。
待他的背影淡去,梁風(fēng)鈴忽地用力深呼吸,跟著一甩頭,下定決心似地執(zhí)起壁上話筒,按下幾個鍵。
“是我。”她對通話對方說道,“東西準(zhǔn)備好了嗎?我現(xiàn)在馬上要用!
ΩΩΩΩΩ
當(dāng)溫亦凡捧著疼痛的腦袋旋風(fēng)似地趕到醫(yī)院時,程天藍(lán)已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墻上的紅色警示燈亮起,顯示正在開刀中,閑人匆擾。
他心焦如焚,卻絲毫無法,只能在門外不停踱著方步。
終于,一個護(hù)士匆匆推門而出,捧著一個透明玻璃瓶,瓶內(nèi)一顆血紅的心臟緩緩律動。
他震驚,“這是怎么回事?”
“程天藍(lán)嚴(yán)重心臟衰竭!弊o(hù)士解釋,“梁醫(yī)生跟吳醫(yī)生他們正在進(jìn)行移植手術(shù)!
“那這顆心……”
“是程天藍(lán)的。梁醫(yī)生要我處理掉!
處理?丟掉嗎?
溫亦凡還想追問,護(hù)士卻已匆匆離去,他只能無奈站在原地,繼續(xù)抓頭扯發(fā)。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當(dāng)墻面時鐘指示已經(jīng)過了一小時,手術(shù)室內(nèi)忽地一陣騷動。
跟著,門扉再度開啟,兩名護(hù)士扶著面容蒼白的梁風(fēng)鈴出來。
他急忙迎上去,“風(fēng)鈴,你怎么了?沒事吧?”
“我沒事。”她搖頭,“只是頭有點暈,沒法拿手術(shù)刀!
“頭暈?”
“嗯。昨天臨時加開一臺手術(shù),精神一時還沒恢復(fù)!
“辛苦你了!彪S口向她道謝后,他便急著探問,“天藍(lán)情況怎樣?她的心臟衰竭真的那么嚴(yán)重嗎?要到換心的程度?移植的心臟從哪來的?”
“其實從她入院不久,我就已經(jīng)將她排入等待心臟移植的名單了!绷猴L(fēng)鈴低聲解釋,“她的情況很嚴(yán)重,隨時有爆發(fā)的危機(jī),要不是她本人意愿不高,早就該申請心臟移植了。”
“這么嚴(yán)重?”
“也算她運氣好,正好有個愿意捐出心臟的病人去世,要是我們再晚一點就搶不到了!
“那顆心……適合她嗎?”溫亦凡忍不住擔(dān)憂。器官移植最怕的是相容性的問題,要是與被移植的人體有什么相沖的地方,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放心吧,應(yīng)該沒問題!
“那她現(xiàn)在情況怎樣?還好嗎?”
“手術(shù)很順利!闭J(rèn)出他的惶然,她唇角不覺揚(yáng)起諷刺的弧度,“剩下的部分吳醫(yī)生跟林醫(yī)生他們能處理的!
對未婚妻的譏諷溫亦凡只能澀澀苦笑,伸出雙手握住她的肩,“辛苦你了,風(fēng)鈴,你好好休息吧!
她點點頭,長長深深地望他一眼后,飄然離去。
他默然目送她的背影。
單調(diào)的時針繼續(xù)轉(zhuǎn)動,滴答、滴答,一秒一秒,扯動他的神經(jīng)。他揉了揉太陽穴,宿醉讓他的頭痛得像有人拿鐵鍬重?fù),而且全身上下還有一種軟綿綿的鈍感。
就好像有人讓他服了安眠藥一樣。
一念及此,他驀地神智一醒。
是啊,也許真有人讓他服了安眠藥,否則他怎會一覺睡到下午,還虧醫(yī)院的人不停傳呼他才把他吵醒?
是秦非吧,因為他不想他傻到真做出搶婚的胡涂事來。
搶婚──
眸光更加黯沉,直直瞪著白色墻面。
這么說,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魏俊豪完婚了,現(xiàn)在躺在開刀房里的,已經(jīng)不是程小姐,而是魏夫人。
魏夫人──
右拳忽地握緊,狠狠捶落墻面。
“該死的溫亦凡,你在想什么?她心臟衰竭生命垂危,而你還斤斤計較她嫁給另一個男人?”
多可笑!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成了這么一個小心眼的男人?
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不像自己了……
他郁郁地想,修長的身軀沿著墻面頹然坐倒。
ΩΩΩΩΩ
“媽媽?媽媽,我找到了,找到了──”
朦朧的囈語在蒼白的唇瓣一開一合間幽幽響起,跟著兩扇掩覆著濃濃疲憊的眼睫緩緩揚(yáng)起。
她在哪兒?
愣愣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程天藍(lán)有半晌腦海一片空白。然后,周遭慘澹的白終于映入了她的眼瞳,像顆石子在腦海里激起淺淺漣漪。
她在醫(yī)院里。
領(lǐng)悟這一點后,因缺水而皺縮的唇淡淡牽開一個不像笑的笑。
又發(fā)病了嗎?她眨眨眼,試著想挪動身子,卻發(fā)現(xiàn)右手被某個溫暖的掌心緊緊包覆。她凝眉,調(diào)轉(zhuǎn)視線,一個墨黑的頭顱趴在她身側(cè),靜靜吐逸著鼻息的側(cè)面是一張好看得幾乎奪去她呼吸的臉。
是他?他怎么會在這兒?
心韻微微失了速。她瞪著他,瞪著一個她原先以為永遠(yuǎn)再見不到的男人。
細(xì)瘦的指尖忽地不由自主地顫動,她咬緊牙,抵抗那漫天蓋地襲向她的狂野情潮。
“嗯?”他低吟一聲,終于感覺到她的異樣,揚(yáng)起眼睫。
星瞳瞬間閃耀,逼得她無法直視。
“你醒了?”拂過耳畔的嗓音溫柔得令她心碎,“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難受?”
“我……沒事!惫Vl(fā)干的喉嚨,她勉強(qiáng)應(yīng)道。
“喝杯水吧!彼B忙起身為她張羅溫開水,接著攬起她后背,“來,喝一點。”
她應(yīng)該拒絕。
明晰的念頭竄過腦海,可虛軟的身與心卻由不得她,在一室幽暗中,她放縱自己承受他的溫柔與體貼。
飲完半杯水后,他才暫且擱下玻璃杯,將她重新安置回柔軟的床上,然后靜靜看著她。
“為什么這樣看我?”她被他看得心跳加速,被那樣意味深長的眼神,那樣沉靜溫柔的表情看得不知所措,雪頰淡淡發(fā)熱,“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怎么會在這里?”
他沒立刻回答,先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才輕聲說道:“你出車禍了,因此引發(fā)心臟衰竭,風(fēng)鈴替你動了換心手術(shù)!
“換心?”她愕然,“你是說我移植了別人的心臟?”
“嗯!
“怎么……怎么這么突然?是誰的心臟?”
“是一個因為骨癌去世的女病人!
“可是……”
“是風(fēng)鈴將你排入了等待移植的名單!彼忉,“在你情況危急的時候剛好她也病發(fā)去世,她的心臟相當(dāng)適合你,術(shù)后發(fā)生排斥的機(jī)率很低,所以風(fēng)鈴才自作主張?zhí)婺銊恿藫Q心手術(shù)!
“這么……巧?”
“所以,這次你只要乖乖養(yǎng)好身體,以后應(yīng)該再也不會心臟病發(fā)了!
她的心臟……安全了?以后不會像這樣一次次發(fā)作,直到極度的痛楚將她推向死亡的地獄?她真的……擺脫死亡的陰影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笨闯鏊牟桓抑眯,他微微地笑了,伸手替她收攏鬢邊亂發(fā),“放心吧,天藍(lán),以后你不會再那么痛苦了!
只要有了那顆藍(lán)鉆,你就能擺脫愛與死。
那么,是真的了?因為她得到了那顆“公主的愿望”,所以死亡的陰影也遠(yuǎn)離她了?
一念及此,她不覺伸手撫向胸前,可一片空蕩的觸感令她大吃一驚。
“我的項煉呢?”她驚叫,一面掙扎著要起身,“怎么不見了?”
“別亂動,天藍(lán),你還很虛弱……”
“我的項煉呢?那顆藍(lán)鉆呢?怎么不見了?究竟哪里去了?”
“天藍(lán)!”他低喝一聲,眉頭攢緊。瞪著她因為一顆寶石心神倉皇的模樣,他有些不解,更難抑憤怒,“你冷靜一點。”
“不!你告訴我它上哪兒去了?”她激動地?fù)u晃著他,“是不是你們拿走它了?你們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它很好。”他咬著牙,“因為幫你動手術(shù)的關(guān)系,醫(yī)院暫時把它摘下來了,就放在抽屜里!
“抽屜?”她聽聞,連忙伸手摸索身旁的小幾,拉開抽屜。
藍(lán)鉆璀亮的輝芒立即放肆地吐斂。
果然在這里!她蒼白地笑了,一把拽起項煉,慎重地掛回頸上。
瞪著她迫切的舉動,溫亦凡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目光也更加沉冷。
剛從鬼門關(guān)撿回一條命的她關(guān)心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狀況,而是那顆藍(lán)色寶石!
瞧她把玩著那顆煉墜的模樣──是的,也許那顆藍(lán)鉆確實是價值連城,但有必要這么緊張兮兮、愛不釋手嗎?
她不應(yīng)該是如此虛榮的女人,不應(yīng)該……
想著,他面容更加陰沉,星眸斂去溫柔,逐漸燃起怒苗。
“你只想著你那寶貝的鉆石項煉嗎?有沒有想過問問別人的情況?你前兩天才剛做了新娘,不會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老公吧?”
老公!
程天藍(lán)神智一凜,忽然想起那個為她套上戒指的男人。
“他……怎么了?”
“他跟你一樣出了車禍!
“什么?”她撫住喉頭,忽地覺得無法呼吸,“那他……”怎么樣了?死了嗎?
她想問,卻問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瞧著他,水眸緩緩氤氳薄薄迷霧。
他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又害死了一個男人?
“放心吧,他沒事。雖然傷重,可動過手術(shù)后已經(jīng)沒問題了,現(xiàn)在正在另一間病房休養(yǎng)!
他沒事?他……沒死?
高高提起的一顆心落定后,程天藍(lán)忽地笑了,低啞的笑聲凄楚、黯然,教人不忍卒聞。她展開衣袖,擋住自己的眼,纖瘦的肩膀輕輕起伏。
望著她激動的模樣,溫亦凡心一牽,胸膛驀地漫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他嘆息一聲,展臂攬她入懷。
“好了,沒事了。你跟他都沒事了,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一面說,一面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像哄著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小女孩。
她沒回應(yīng),靜靜依偎著他,由著他撫慰自己。
這一刻,她不再是個張揚(yáng)著利銳尖刺的女人,只是一個需要人好好疼惜的小女孩。
她看來很苦,穿著病服的身子骨瘦得讓人心驚,一張蒼白的臉也憔悴得讓人難受。
“你很……瞧不起我吧?”模糊的語聲逸出她的唇。
他不語,輕輕推開她,定定凝望她,那慘白而黯淡的面容浮漾著某種自嘲,眸底仿佛微蘊(yùn)波光。
“你認(rèn)為我是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吧?”
“……”
“你以為我嫁給魏俊豪只是貪圖他的財富,覬覦他的遺產(chǎn)吧?”
他默然,良久,才低聲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愛那個男人。”
她等著他繼續(xù),繼續(xù)凌厲的指責(zé),繼續(xù)刺傷她逐漸趨于柔軟的外殼。
可他卻沒繼續(xù),只是看著她,瞳眸滾過某種類似心痛的暗影。
她的心忽地重重一扯,“沒錯,我根本不愛他,我嫁給他只是為了得到自由而已。”
“自由?”他蹙眉。
“是。用短短幾年的時間換來一生的自由。”她說,眼神飄忽。
他瞪視她,“你的意思是因為他老了,很快就會死,所以只要再過幾年,你就解脫了嗎?”
慍怒的言語驚怔了她,愕然揚(yáng)眸。
“你說話啊,天藍(lán),解釋你這‘自由’的定義是什么!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郁,她覺得自己胸膛的溫度似乎也跟著凝結(jié)。
他果然是瞧不起她的,他一定認(rèn)為她嫁給魏俊豪是為了圖謀對方的財產(chǎn),在他心中,她是個心如蛇蝎的女人。
她曾經(jīng)為梁風(fēng)鈴利用他的感情感到不悅,可她自己不也同樣利用了魏俊豪?
都一樣的。也許女人就是這樣,為了真正想要的她們可以不惜一切──包括男人,包括自己。
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她……
她閉了閉眸,“你走吧,溫醫(yī)生。”
“天藍(lán)……”
“你走吧。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我已經(jīng)是個結(jié)了婚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再對我有什么幻想與留戀。”
清淡的言語令溫亦凡一震,猛然起身,近乎狼狽地瞧著她。
她別過頭不肯看他,尖削的下頷倔強(qiáng)地?fù)P起,薄唇緊緊抿著!爸x謝你來看我,溫醫(yī)生!鼻謇涞纳ひ羟懈钪拔蚁胄菹⒘,請你離開。”
他點點頭,試著命令自己轉(zhuǎn)身,可不知怎地,就是無法毅然邁開步履離去。
為什么?為什么他就是無法棄她不顧?在瞪著她冰淡冷漠的神情時,他竟有種想緊緊擁抱她的沖動。
“……我走了。”
“嗯!钡蛦〉幕貞(yīng),蕩進(jìn)他耳里,像是寂寞的回音。
他咬牙,正想開口說些什么時,門扉外忽地傳來一陣悶響,跟著,一個男人蹣跚闖入。
“天藍(lán),天藍(lán),你沒事吧?”是魏俊豪,拖著腿一拐一拐地走進(jìn),“你還好吧?你──”
激動的嗓音驀地消逸,他瞪大眼,直直瞪著半躺在病床上的程天藍(lán)。
那眼神是震驚的,就仿佛在朗朗夏日忽然遭受落雷襲擊,牽連面部肌肉亦跟著抽搐不已。
溫亦凡不解地望著他奇異的表情,“魏先生,你沒事吧?”
后者一動不動。
“魏先生?”他試著拍他肩膀,“你還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我……沒事!蔽嚎『澜K于應(yīng)道,聽得出語氣勉強(qiáng)。
“既然沒事,那我先出去了,你們好好聊聊……”
“不,醫(yī)生!蔽嚎『篮龅赜昧Τ蹲∷囊滦洌扒竽愀嬖V我。”
“告訴你什么?”
“床上的……床上的女人真的是天藍(lán)嗎?”
“嗄?”莫名其妙的問題令溫亦凡一怔,不覺瞥了程天藍(lán)一眼。后者的神情同樣是微微訝異的!盀槭裁催@樣問?魏先生,”他小心翼翼地盯著老人,“你認(rèn)不出程小姐嗎?”難道因為車禍腦子撞胡涂了?
“我當(dāng)然認(rèn)得出!可她不是天藍(lán)!”魏俊豪理直氣壯地說。
“為什么你認(rèn)為不是?”
“因為……因為天藍(lán)不像她這么丑!”老人驀地轉(zhuǎn)頭,伸手激烈地指向程天藍(lán),“你看看她,一張臉白得跟鬼一樣,身材跟飛機(jī)場差不多,跟天藍(lán)哪里像了?”
“也許因為剛動過手術(shù),所以她看來憔悴了些,不過她確實是天藍(lán)沒錯。”
“她真是天藍(lán)?”老人不敢相信。
“我是!鼻謇涞纳ひ艋貞(yīng)他。
他愕然,連連后退好幾步!澳闶翘焖{(lán)?真的是?”
“是。”
“可是……不可能!天藍(lán)她……很美很美的,絕對不像你這樣,你根本……根本就是個發(fā)育不良的丑小鴨!”魏俊豪哇哇怪叫,一副受了莫大打擊的模樣。
“魏先生!”聽聞他刻薄的評語,溫亦凡忍不住皺眉。
可當(dāng)事人卻若無其事,靜靜望著老人,唇角忽地翻揚(yáng)某種詭譎弧度!澳愀杏X上當(dāng)了嗎?”她淡淡地問,“后悔娶我了嗎?”
“后悔?”魏俊豪一愣,跟著猛力點頭,“對對!我后悔了,我之前肯定是瞎了眼,不然就是你這個女人對我下了什么蠱,否則我怎么可能看上你?怎么可能?”他一頓,眼眸綻出某種妖異紅光,臉色卻灰暗破敗,對比下來讓人有種惡心的感覺。“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連續(xù)狂喊幾聲后,他忽地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留下驚愕無倫的溫亦凡,以及平靜淡然的程天藍(lán)。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啞聲問。
她沒有回答,垂下墨密的羽睫,右手悄然觸上掛在胸前的煉墜。好一會兒,她忽地笑了,笑得那么狂放,那么放縱,那么帶著難以言喻的嘲諷與心傷。
原來,失去“維納斯之心”的她什么也不是。
原來,失去了金星女神賜予她的魅力,她對男人而言,只是個平淡無奇的丑女。
原來他們終究不是愛她,他們愛的,只是虛幻的表相。
沒有了美,她也失去了愛。
這極端諷刺又令人憤慨的一切啊!這所謂的愛與美!
從今以后,她再也不被這些束縛了。她解脫了,得到自由了。愛與美,執(zhí)戀與死亡,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了。
眼睫一揚(yáng),傷感卻倔氣地迎向面前的男人──
他也一樣。
從今以后,他也與她無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