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
月牙兒靜靜垂著羽狀眼睫,鳳冠沉重地壓在她頭頂,精刺細(xì)繡的大紅嫁裳里圍她纖細(xì)的身子。
而她,一動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曾擾動周遭空氣。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遠(yuǎn)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鼓樂絲竹聲。獻(xiàn)籌交錯聲,以及狂歡賓客們的高談闊論,但月牙兒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唯一知曉的,便是她即將面臨曾經(jīng)立誓絕不陷入的命運(yùn)。
甘愿嫁予他人為妾。
模糊的記憶告訴她,她似乎曾經(jīng)極力反抗——
“我不想!彼嬖V一直把她當(dāng)媳婦般疼寵的夏安國,“我能不能別嫁給他?”
“不嫁?”夏安國氣急敗壞,簡直不敢相信她竟想拒絕這樁婚事,“你曉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對方是趙王世子啊!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她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心境。
沒有人會了解的,他們?nèi)粫私狻?br />
憑她一介低三下四的丫環(huán)能攀上趙王世子,已經(jīng)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她憑什么挑剔?憑什么不滿意這樁婚事?又憑什么拒絕?
“你沒有選擇了,月牙兒。”夏安國畢竟還對她存有一點(diǎn)點(diǎn)情分,放緩語氣,“你以為你跟小王爺……”他頓了頓,試圖以較文雅的方式提起那日兩人茍且之事,但終究還是嘆口氣,搖了搖頭,“你的名節(jié)算是毀了,除了嫁給小王爺,沒別的選擇了!
如果婚姻是她唯一的出路,那她的確沒選擇了,但如果她不要婚姻呢?她至少有權(quán)利選擇獨(dú)身到老吧?
“當(dāng)一輩子的婢女?”夏安國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為什么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過,偏要甘于下流?當(dāng)婢女的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的!”
“我不在乎。”她輕輕地回道,語音極端細(xì)微。
“不,你在乎的,月牙兒。”他幽然長嘆,看盡世間滄桑的老眼深深凝望她,“現(xiàn)在或許沒關(guān)系,等你年華老去了呢?誰愿意在府里養(yǎng)一輩子的下人?到時你何去何從?更滲的是萬一
你幾年后被某個登徒子看上,硬要強(qiáng)娶你呢?小翎跟我都不可能護(hù)你一輩子的!”
是啊,翎姐已嫁人為妻,夏安國就算疼她也只是普通情分,她憑什么要求人家一輩子替她遮風(fēng)擋雨?怎好意思一輩子賴在夏府不走?她遲早得另謀出路的,而一個女子,在這樣的社會,唯一的好出路似乎也只有婚姻了。
她遲早得嫁的,不是嫁給李琛,就是嫁給其他人。
只是,她寧愿嫁于市井小民為妻,也不希望入王侯府為妾。
一向待她情重的喬翎曾親口應(yīng)允她會為她導(dǎo)一門好親事,但如今她名節(jié)盡毀,就算翎姐是大羅金仙恐也無能為力。
事已至此,她是不得不嫁了。
嫁了,可以令夏老安心。讓翎姐免于左右為難,也順了李琛的意。
她這樁婚事其實(shí)也不算悲慘到底的,至少新郎官真是一心一意想娶她,當(dāng)她點(diǎn)頭應(yīng)允時,確是眉飛色舞,興奮不已。
至少目前為止,李琛對她仍有極深的眷戀與寵愛。
往后的,就往后再打算吧。
對新房里月牙兒婉轉(zhuǎn)哀怨的心思,李琛一點(diǎn)也感受不到,在花廳里被一堆人強(qiáng)拉著敬酒的他,除了志得意滿,還是志得意滿。
雖說是匆忙安排的婚事,甚至連最好的朋友停云也不及通知,但問名、納采、納吉、財禮…迎親前的儀式樣樣不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將月牙兒迎進(jìn)了門。
這也算是他對她一點(diǎn)補(bǔ)償?shù)男睦戆,他想借此昭告世人,雖說月牙兒今日的身分是妾,他依舊對她十分珍之重之,愛之戀之。
一念及心上人,李琛被酒意醺得桃紅的面容不覺泛起燦燦笑意,一顆心更加急追地朝洞房飛去。
“在下最后再敬各位一杯,這杯過后,可得放我回房了。”
他一面半說笑地央告著,一面舉起酒杯巡回一周。
廳里的賓客聞言部笑了,吵吵嚷嚷一陣后總算放他離開。
李琛如蒙大赦,踏著輕快的步履急急向新房行去。
新房是他特地?fù)艹鰜斫o月牙兒住的,在趙王府右后方一處幽靜的院落,四周圍著一片青翠竹林,竹林里,一道拱形紅色小橋穿過一帶銀白流水。
石洗的房舍旁則栽著數(shù)種香花,花團(tuán)錦簇,賞心悅目。
李琛隨手摘了一朵,滿意地嗅了嗅那股清香,唇邊蕩開一抹笑。他指間扣著香花,推開竹編房門,穿過一道細(xì)致珠簾。
他一心渴盼的佳人,正靜靜坐在床榻邊等他。
他揮揮手,逐退了在房里伺候的婢女。
屋內(nèi)的氣氛頓時更顯靜寂。
“等我很了了吧?月牙兒!崩铊∥⑿﹂_口,嗓音卻無法抑制的沙啞,他大踏一步,毫無預(yù)警便揭開新娘的紅色頭巾。
“抬起頭來!钡剌p聲誘哄著月牙兒。
她沒作聲,螓首依然低低垂著。
“讓我看看你,月牙兒!彼Z音沙啞溫柔地捧起她優(yōu)美下頷。
這一捧起,李琛整個人倏地愣在當(dāng)場,原本打算送給月牙兒的香花亦不覺掉落在地。
“為什么…”
為什么他的月牙兒臉蛋上竟會掛著兩行珠淚?為什么那雙應(yīng)該燦亮的星眸會籠著如此哀怨的輕霧?為什么兩瓣柔美的朱唇會顫動得像一朵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的薔薇?
她在哭——他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總算明白這一點(diǎn),理解之后心臟立即隨之絞緊。
“為什么哭?月牙兒,你委屈嗎?”他心慌意亂,急得連語聲也發(fā)顫了,“是不是等我太久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賓客們絆住了我……”
“不,不是的!彼泵u頭,仿佛不忍見他自責(zé),緊閉的雙唇總算輕啟。
“還是你手又痛了?”李琛轉(zhuǎn)念一想,忽地更加驚恐,急忙捧起她包扎過的雙手細(xì)看,“哪里痛?是不是方才不小心又觸動了傷口?”
“不,不是的,我不痛!彼f著,顫抖的唇瓣拼命拉開一朵微笑,“傷口差不多痊愈了,別擔(dān)心!
“真的不痛?”
“不痛。”
“那是誰給你委屈受了?”李琛茫然地問,忽地眼眸一陣精光四射,“是不是下人們不懂事,冒犯了你?”
“沒有,不是這樣的!痹卵纼哼B忙搖頭,“你別亂想!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琛蹩緊俊朗的眉峰,尋思良久后總算吐出一個他不愿相信的結(jié)論,“莫非……你不愿嫁我?”
月牙兒全身一顫。
李琛注意到了,“真是這緣故?”他不敢置信,雙手搭上她肩,“為什么?月牙兒,為什么你不愿意?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
天!他從沒想過這可能。一直以來,他總是得意于情場,自信只要稍稍施展航力便能令所有女子臣服腳邊,任她是小家碧玉也好,是大家閨秀也罷,他從不懷疑有任何女人能逃過他有心布下的情網(wǎng)。
所以他以為……他以為月牙兒必然是鐘情于他的,難道這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
他忽地惶恐,十指不知不覺收緊,抓痛了月牙兒的肩。
“啊……”
她一聲輕呼喚回李琛神智,連忙松開她纖細(xì)的肩膀,“不可能的,月牙兒,你不可能不喜歡我吧?你愛死了我的吻,不是嗎?”他急切地尋求認(rèn)同。不知怎地,想到她有可能不在意他,頓時令他胸中一陣空落,虛無得難受。
月牙兒仰起頭,仿佛驚異地額前瞬間進(jìn)出的細(xì)碎汗珠,
“你流汗了!彼p訴,語帶茫然。
“流汗?”李琛一愣,不明白她怎會忽然提起這個。
“這樣的天氣,你竟然會急得滿頭大汗——”月牙兒癡癡凝望他,不覺輕展衣袖替他擦拭前額。
他先是怔怔地由她溫柔擦拭著,接著忽地伸手輕輕握住她柔美。
兩人眸光交會,皆是滿蘊(yùn)濃濃情意。
月牙兒首先開口,語音溫柔和婉,“你是在乎我的吧?琛哥。”
“當(dāng)然!
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似乎震動了她,濃密跟睫先是低低垂掩,恍若深思著什么,片刻后,忽地一揚(yáng)。
“這就夠了,琛哥,這樣就夠了!彼(xì)聲細(xì)氣地,唇邊蕩開一抹清甜笑意。
李琛心跳一個不穩(wěn),怔怔地看著那甜美的笑顏,半晌,腦海忽然靈光一現(xiàn),“你叫我什么?”他顫抖地問道,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她的微笑加深,“琛哥!
“你終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極度的喜悅令李琛迸出一陣清朗笑聲,黑眸燦亮,“這是不是也表示你是愿意嫁給我的?愿意做我娘子?”
她沒出聲,燭光掩映下的美顏飛上兩朵紅霞,含羞帶怯地輕輕頜首。
“說,說你愿意啊,月牙兒!毙那榉潘珊螅铊∮只謴(fù)一貫的吊兒郎當(dāng),嘴角跟著揚(yáng)起七分邪氣的弧度,“說你喜歡我,說你愛我!
“你……”月牙兒嬌艷的美顏紅得更徹底了,要不是身上大紅嫁裳緊緊扣到喉頭,恐怕細(xì)膩的頸項浮上嫣紅的美麗景致也將盡人李琛眼底。
“說啊。”李琛一面斟了兩杯醇酒,一面繼續(xù)誘哄她。
她不依地別過頭。
他見狀一笑,一杯酒遞向她,“來,喝了這林交杯酒!
她遲疑地回頭,緩緩接過。
他伸長手臂圈住她的,“喝完這杯交杯酒,你使真正是我的人了。”語畢,不待她橋聲抗議,他已然一口仰盡。
她只得也將酒杯輕移就唇,淺啜一口。
而他,迅速接過酒杯,率性往后一拋,英偉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壓倒在床,滾燙的唇瓣同樣迫不及待地烙上她的。
“說嘛,月牙兒,”他一面輕輕咬住她耳垂,在她耳畔吹著挑逗氣息,一面不安分地開始解她衣裳,“說你愛我!
而她別過頸項,婉轉(zhuǎn)嬌吟,幾乎承受不住他如此有意的情挑,欲望的火焰威脅要燃遍她全身。
“琛哥,琛哥……”她嬌險細(xì)細(xì),當(dāng)他終于成功卸下她衣衫,解開紅色肚兜,雙唇烙上她瑩膩胸脯時,一口氣更差點(diǎn)緩不過來。
她又羞又怯,又是臉紅。已跳,玉手直覺地想推拒,“琛哥,你……不能這樣……”
李琛低笑一聲,大手扣住她小手,“當(dāng)然可以,月牙兒,這感覺很好的……”他一面低聲解釋,一面合住她胸前挺立的蓓蕾。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
這感覺——怎能如此奇怪?她像是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全身血流又激動地沸騰,她想喊叫,唇間卻只能逸出沙啞低吟,她想推開他,雙手卻反而拉下他頸項,嬌軀更無法克制地想更進(jìn)一步貼向他,密合池英偉的曲線。
她想……她想……天!她現(xiàn)在完全不繞得自己想要的是
什么了,只知道體內(nèi)有一股莫名的火焰在燃燒,還有一種奇特的深沉空虛,渴望著被填滿。
“琛哥,我好難過……”她全身發(fā)燒,秋水籠著渴盼的煙霧,“救我,救救我……”
“救你?怎么救?”李琛啞著嗓子,故意逗她。深沉的欲望幾乎令他說不出話來,但他仍拼命克制自己,不讓欲望主宰了自己的理智,對月牙兒做出粗魯?shù)呐e動。
他要她的初夜是完美無瑕的。
“我不知道……”她咬著牙,身子一陣?yán)湟魂嚐,折磨得她幾乎語不成聲,“求你……”
“那就告訴我你愛我,月牙兒,”他低喘一聲,赤裸健壯的雙腿與她的緊密交纏,腳底則性感地摩掌著她小腿,“說吧……”
“我……愛你!彼K于細(xì)聲說道,背脊忽地一陣激顫,再也只御不住狂野的情潮。
李琛嘴角拉開愉悅的弧度,“我也愛你!彼谒系偷驼f道,滾燙的雙唇接著印上她胸前,一路蜿蜒而下,烙下深情的承諾……
隆冬。
雪花柔柔軟軟地飄著,悄無聲息,靜靜停落小女孩瘦弱的肩頭。
好冷。
小女孩猛地打了個冷顫,不覺攏了攏不夠厚暖的棉襖,仿佛這樣就能稍稍抵抗寒冷。
她如冰凍的手心呵了阿氣,繼續(xù)提起剛剛從廚房要來的熱水,一步一步穿過已積了厚厚一層雪的后院,轉(zhuǎn)過一個彎,來到西邊廂房。
接著,敲了敲冰冷厚重的木門。
“進(jìn)來吧!崩镱^一個冷淡的嗓音應(yīng)道。
小女孩深吸一口氣,用肩膀推開了木門,“四喜姐姐,熱水來了。”
“怎么這么慢?”四喜皺了皺細(xì)細(xì)的柳眉,接過小女孩手中重重的水壺擱在桌上,“拖這么久,水都涼了。”
“對不起!毙∨⒌兔紨宽,細(xì)聲說道。
“算了!彼南膊荒蜔┑貞(yīng)了聲,執(zhí)起水壺朝洗臉盆里倒了五分滿,再加上原有的冷水,試了試溫度,“可以了,送去給夫人洗臉吧!
“是!毙∨Ⅻc(diǎn)點(diǎn)頭,接過洗臉盆,小心翼翼地穿過一道珠簾,來到溫暖的臥房。
房里,一個中年婦人正端坐在銅鏡前,由著一個青衣婢女替她梳頭。
婦人相貌端正,身材福泰,雖無高資優(yōu)雅的氣質(zhì),倒也看得出養(yǎng)尊處化。她瞥了剛剛進(jìn)門的小女孩一眼,只淡淡顰了顰眉,一語不發(fā)。
小女孩亦不敢出聲,一動也不動地乖乖候著。
待婢女替她梳妝打扮完畢,小女孩方怯怯地開口,“大娘,水來了。”
“擱著吧!眿D人冷淡一句。
“是!蓖傻纳ひ糨p輕應(yīng)道,舉起步伐來到高度及她胸口的木桌,費(fèi)力地將洗臉盆擱上去。
或許是天太冷了,以至于小女孩四肢過于僵硬,也或許是因?yàn)樗蛲韼缀鯊匾刮疵,今晨還微微發(fā)著燒?傊_步忽地一個踉蹌,雙手隨之一軟,洗臉盆整個翻倒在地。
“啊!毙∨⑤p輕尖叫一聲,眼淚幾乎落下。
水雖不燙,但溫?zé)岬乃∏闪苌纤讲旁趶N房不小心被滾水燙傷的手心,火上加油,刺激得掌心邊緣的水泡更加的痛。
“搞什么啊?粗手粗腳的!”婦人見狀秀臉皺成一團(tuán),福泰的身子如鬼扭般飄到小女孩跟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不就只是要你擱個臉盆嗎?怎么搞得我整間房都是水?”
“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孩視線一下子模糊不清,她看也不敢看婦人嚴(yán)苛的面龐一眼,連雙手也不敢撫上吃痛的細(xì)嫩臉頰,只管拼命道著歉,“我馬上收拾!
“快一點(diǎn)兒!”婦人銳聲道;“等會兒秉修來要看見這一團(tuán)糟,仔細(xì)你的皮!
“是、是!毙∨⒌皖^應(yīng)道,趕忙拿了條抹布跪在地上便擦拭起來,吸夠了水,便用力就著臉盆擰于,如此來回數(shù)次,總算將地板清理干凈。
“再去倒一盆水來!
“是”
小女孩急忙端起臉盆穿出簾外,“四喜姐姐,大娘還要一盤水!
在房外候著的四喜早聽見臥房里的騷動,一張晚娘面孔也早冷得結(jié)霜,“叫你做事仔細(xì)點(diǎn)不聽,又闖了禍!”她瞪了小女孩一眼,“熱水不夠了!
小女孩一怔,“不……不夠?”
“再去提一壺來。”四喜命令道。
“是”
她乖巧地點(diǎn)頭,接過空水壺,再度推開水門,來到西廂外。
迎面而來的寒風(fēng)刺得她臉頰發(fā)痛,她瞇起眼,穿過后院,一切又重新來過一遍。
其實(shí)她慣了,自從親娘死后,大娘便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看,鎮(zhèn)日將她呼來喝去,把她當(dāng)下人看。
或許比下人還不如。就拿方才的四喜姐姐來說,雖然也不過是個丫環(huán),卻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慣了,真的。
小女孩用力吸氣,不知怎地眼前卻一片模糊,即使她拼命眨眼也看不清。
終于,她抬起一只衣袖,用力扶了抹眼。
又看清楚了。她告訴自己,大概是因?yàn)榉讲叛劬锖鋈蝗噙M(jìn)沙子了吧,所以才會一時視線不清。
絕不是因?yàn)榱餮蹨I的關(guān)系。
自從娘親因病去世后,她發(fā)誓過再也不掉淚的,不論被什么人欺負(fù),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她都絕不掉淚。
這一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來到廚房,重新跟廚娘要了壺?zé)崴,她踏出廚房,準(zhǔn)備再度開始每日必經(jīng)的路程。
直到一個比她高上好幾個頭的人影擋住她。
“你做什么?月牙兒!
她揚(yáng)起頭,一張俊秀的少年臉孔映入眼底。
“哥哥!彼牣惖貑局,看著少年俊朗的劍眉逐漸揪緊,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被月牙兒喚作哥哥的少年緊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不由分說地?fù)屵^她手上水壺,“又是娘要你做的?”
月牙兒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用替她隱瞞,我知道她一向?qū)δ憧量!?br />
“不是的,大娘很好!痹卵纼哼B忙辯解,“這是我自愿做的!
“自愿?”少年語氣薄怒,“你一個不到八歲的小女孩怎能做這種粗活?家里又不缺下人,叫他們做不就得了!
“那是因?yàn)椤痹卵纼邯q疑了一下,“我想盡一點(diǎn)孝心!
少年凝望她片刻,終于嘆一口氣,“別再找理由了,月牙兒,你以為瞞得過你秉修哥哥?”
“我……”她垂下頭、不覺絞弄著衣角。
“只可恨我現(xiàn)在在城里讀書,很少回來,否則我絕不會讓娘這樣待你的!鄙倌曜载(zé)地說著。
“沒關(guān)系的,哥哥。”
“真的沒關(guān)系嗎?”少年望著她,眼神又是憐借,又是沉痛,
“過陣子我還得上揚(yáng)州應(yīng)試,恐怕幾個月都不會回家……”
幾個月不回家?月牙兒心里一陣慌,整個身子都打起顫來。
不知怎地,她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仿佛家里唯一疼她的哥哥這一走,兩人便再也見不著面。
她幾乎想要他別走。
但她知道不能的,哥哥念書是為了成就大事業(yè),光耀蘇家門楣,怎能因?yàn)樗粋小女孩任性的要求便放棄志氣?
“哥哥,你要保重,好好保重……”她喃喃念著,還來不及理清自己在說些什么,眼前便忽地一黑,暈厥過去。
好不容易恢復(fù)意識時,耳畔傳來的是蘇秉修與其母爭論的聲音。
“娘,你這樣待她太過分了,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你卻要她做那么多事!
“做什么?我不過要她端個水而已,能算是虐待嗎?”
“這么冷的天,你要她在廚房跟西廂跑來跑去,她不受風(fēng)寒才怪!
“那是她身子太弱……”
“娘!”
“我這也是為她好。你想想,憑她一個庶出的丫頭,沒親沒戚的,要不多教她些持家的本領(lǐng),將來誰肯要她?”
“月牙兒的婚事我自會替她想辦法!”
“你想什么辦法?你一個男人理會得了這些?還是讀好書,中個狀元光耀蘇家門楣才是。”
“娘!你——”
“別吵了!币妰扇私┏植幌,月牙兒趕忙張開眼,啞著嗓子說道,“求你們別為我吵!
兩人同時將眸光調(diào)向她,一個滿含關(guān)愛,一個卻是冰冷厭惡。
月牙兒打個冷顫,不敢迎視大娘冷冽的目光。
“好個丫頭,居然裝睡!”她冷冷地瞪著月牙兒。
“我沒有……”月牙兒想辯解,但一見大娘的神情心頭便一涼。
辯解也沒用的,現(xiàn)在當(dāng)著秉修哥哥的面,大娘或許不會說什么,可是等哥哥走了,她肯定又有一場罪好受。
哥哥真不該替她說話的,雖說他是一心為她好,但只會讓大娘更討厭她、更恨她。
是的,大娘是恨她的。雖說月牙兒還不到八歲,心智卻已成熟到足夠了解這一點(diǎn)。
或許是因?yàn)榈幌蚱珢勰锏年P(guān)系,大娘一直對她們母女有股無名的怨妒,爹爹死后,這股怨妒更化為激烈的恨意,一古腦兒發(fā)作,再也不稍加掩飾。
起初,這恨意是針對她娘的,親娘死后,便由月牙兒承擔(dān)了一切。
月牙兒總是逆來順受。
她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的,反抗也沒用,只會令自己陷入更悲慘的命運(yùn)。
“月牙兒,娘對不起你,不該丟下你一個人……”娘死前曾拼命拽著她在袖,滿面是淚。
“沒關(guān)系,娘,”她握住娘親的手,勇敢地保證,“我答應(yīng)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月牙兒,月牙兒……”娘親拼命喚著她的名,一聲比一聲低微,眼瞳逐漸渙散,終歸無神,“不該生下你的……”
“為什么拋下我?娘,為什么拋下我……”
月牙兒夢吃著,幽幽微微的嗓音幾乎聽不清在說什么,但話語中的凄楚哀怨卻明明白白。
李琛心一緊,連忙用手輕拍她柔嫩的臉頰,“月牙兒,你作噩夢了,快醒醒,醒來就沒事了!
好一會兒,月牙兒總算輕展眼瞼,迷蒙的黑瞳逐漸恢復(fù)清澄。
“怎么回事?”她愣愣問著,看著李琛倚在床畔,俊逸的面孔靠得她好近好近,黑眸滿溢關(guān)懷。
她心跳一陣失速。
“你作夢了!彼麥厝岬卣f道,暖暖的鼻息拂向她面頰。
她怔忡著。
“是個噩夢吧?”他低低問著,右手替她撥開額前發(fā)絡(luò)。
她怔怔地點(diǎn)頭。
“要告訴我嗎?”
她一凜,搖頭。
“不想說嗎?”
“忘了。”她低啞地應(yīng)了一句,說謊。
李琛沒再逼問她,默然凝望她良久,“你從小便在喬府里長大嗎?”
“你瞧瞧琛兒,整日啥事也不做,就知道跟那個丫頭窮混!
趙王府宏偉寬綽的書房里,美麗高貴的趙王妃蹙著翠眉,朝夫君低聲抱怨著。
正在練字的趙玉眼也不抬,右手仍是瀟灑揮毫,“這些年來,琛兒不都一直是這樣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你不是也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