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走廊好長好長，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墻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處處都彌漫著一份陰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氣息。心虹赤裸的小腳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顫巍巍的擎著一支蠟燭，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顫抖。她畏怯的、瑟縮的向前邁著步子。恐懼、驚惶，和強(qiáng)烈的渴望壓迫著她。她茫然四顧，走廊邊一扇扇的門，那么多的房間，那么多！但是，他們把母親藏到哪兒去了？媽媽！她的心在呼號著；媽媽！媽媽！四周那樣安靜，那樣窒息的安靜，媽媽！
媽媽！一滴滾熱的蠟燭油滴落在她手上，她驚跳起來，哦，媽媽！媽媽！她站定，發(fā)著抖傾聽，然后，從一扇門里傳出一聲那樣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慘號。哦，媽媽！媽媽！她沖過去，撲打著那扇門，哭泣著狂喊：“媽媽！媽媽！媽媽！”
門開了，出現(xiàn)的是父親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來，父親的聲音疲倦而蒼涼的響著：“噢，心虹，你不能進(jìn)去，好孩子，你的母親，剛剛?cè)ナ懒�！�?br />
“媽媽！媽媽！”她哭喊著，在父親的肩上掙扎�！拔乙獘寢�！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哦，媽媽！媽媽！她的頭痛苦的轉(zhuǎn)側(cè)著，媽媽！媽媽！走廊里響起了空洞的回音；媽媽！媽媽！她像掉在一個冰涼的大海里，柔弱，孤獨(dú)，而無依。媽媽！媽媽！她不住的狂喊，掙扎。她要離開那走廊，離開那走廊，她掙扎，掙扎，掙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惡夢了？心虹？”
一只溫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額上，搖撼著，撫摩著。她一驚，陡的清醒了過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在驚悸中張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燈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紙的房間決不是什么陰森的長廊，那深紅的窗簾靜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玻璃吊燈，明亮的放射著一屋子柔和的光線。她躺在床上，蜷縮在那溫軟的錦緞和棉被之中，手上決沒有燭油燙傷的痕跡，她也決不是一個四歲的、找不著母親的小女孩！是的，母親！她的母親正坐在床沿上，帶著那樣混和而安慰的笑，半憂愁半擔(dān)心的望著她。
“怎么了？心虹？”她問，拭去了心虹額上的冷汗。
“哦，媽，沒什么。又是那些討厭的夢！”心虹說，仍然有些兒震顫。“我在叫嗎？”
“是的，我聽到你在喊，就進(jìn)來看看是怎么了？夢到什么？”
“沒……沒有什么，我記不得了�！毙暮鐕肃榈恼f，不自覺的輕蹙起眉梢。
吟芳坐在床邊上，憂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記得的，她在叫著媽媽！叫得像個孤獨(dú)無助的小嬰兒！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個媽媽。吟芳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摔了摔頭，她強(qiáng)迫自己摔開某些思想，對心虹勉強(qiáng)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別做夢了，晚上的藥吃過了嗎？”
“吃了�！�
“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別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著她，也勉強(qiáng)的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搖了搖頭，沒說什么�！皩Σ黄�，吵醒了你�！笔嵌Y貌嗎？但卻多么疏遠(yuǎn)，明顯的缺少了一份母女間的親昵。心霞就不會這樣說，她會滾在她懷中，撒嬌撒癡的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著叫：“不許媽走，陪我睡！”當(dāng)然，也許這是年齡的關(guān)系，心霞才十九歲，心虹到底已經(jīng)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對心虹又投去了憂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親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門一闔攏，她就推開棉被坐了起來。弓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點(diǎn)鐘，她知道，她又將無眠到天亮，近來，那每晚臨睡時的鎮(zhèn)定劑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為每夜必定的課程。夜，為什么總是那樣漫長？
干脆掀開了被，她跨下床來，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褸，她穿上了，系好帶子，走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她憑窗而立，迎面一陣帶著秋意的涼風(fēng)撲面而來，她機(jī)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真的，夜涼如水。她雙手抱著胳膊，仰頭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蒼。那廣漠無邊的天空里，曉月將沉，疏星數(shù)點(diǎn)。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顆顆閃熠著的星星，下意識的在搜尋著什么。夜風(fēng)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響。秋深了，夜也深了。離天亮還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過一段時間，那些星光會隱沒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陣風(fēng)來，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模糊的想起長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一種難言的愴惻跟隨著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頭，她驟然垂下頭去，用手蒙住臉，無聲的啜泣了。好一會兒，她放下手來，蹌踉的走到梳妝臺前，在椅子里坐下來，對著鏡子，她瞪視著自己，一時間，她茫然而困惑。鏡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蒼白，而那對含淚的眸子里卻像燃燒著火焰，那樣清亮，那樣充滿了燒灼般的痛苦。怎么了？這一切是怎么了？隱隱中，她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的、幽幽的說：“我愿為你死！我愿為你死！”
她猛的一摔頭，那聲音沒有了。鏡中的臉顯出了一份驚愕和倉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從沒有死去的朋友，從沒有！這些都是幻覺，她知道，都是幻覺！總是這樣，那些惡夢，那些幻覺，那些莫名其妙的愴惻之情！這種種種種，像蛛網(wǎng)般把她重重纏住，她總是掙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會被這些蛛網(wǎng)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須振作起來，她必須！
她想起李醫(yī)生在她出院時對她說的話：“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樂起來，心虹，你沒有什么該煩惱的事！”
是嗎？沒有什么該煩惱的事嗎？她蹙起眉，腦中像有什么東西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她抓不著的影子，好模糊，好遙遠(yuǎn)，但是，它存在著！她驚懼的屏息靜思，有誰在窗外低喚嗎？有誰？聲音那樣迫切，那樣凄涼，像來自地獄里的哀聲：“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沖到窗前，張大眼睛向外注視。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里，花影被風(fēng)搖動。除樹木花影外，什么都沒有。那聲音已消失了，只有風(fēng)聲，蕭蕭瑟瑟，在秋意濃郁的深山里回蕩。而遠(yuǎn)處的天邊，第一線曙光已把山巔燃亮了。
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餐廳里依舊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面包機(jī)烤著面包，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
他大踏步的走過去，在餐桌前坐下來，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問：“老爺，還要點(diǎn)什么？”
“夠了，”梁逸舟說，看了吟芳一眼：“給我兩片面包，要──”“烤焦一點(diǎn)�！币鞣冀涌谡f，對著梁逸舟，兩人不禁相視一笑�！斑@么多年了，你每次還是要叮囑，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xí)慣�！�
取出面包，她慢慢的在上面涂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識的打量著妻子，他驚奇經(jīng)過這么漫長的二十幾年，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這個早上，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沒有睡好。抬起頭來，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
“我看，我們家永遠(yuǎn)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他有些不滿的說。
“哦，別苛求，逸舟。”吟芳很快的說：“她們還是孩子嘛！”
“孩子？”梁逸舟盯著吟芳：“別糊涂了，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經(jīng)滿十九，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結(jié)婚得早，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紀(jì)越大，就越縱容孩子了！”
“別說了吧，”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澳忝髅髦馈�
她咽下了說了一半的句子，一層輕愁不知不覺的飄了過來，罩在她的面龐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遞給逸舟，又輕聲的說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憐的……”
“我告訴你毛病出在那里，”梁逸舟打斷了她：“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如果早聽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
逸舟怔了怔，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diǎn)兒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不自覺的，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抱歉，吟芳，我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币鞣汲蛑�，嘴角有個微弱的笑�！拔腋嬖V你，一切都過去了，什么都會好轉(zhuǎn)的�！�
“我相信你�！币葜壅f，收回手來，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吟芳。“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狄家今天就要搬進(jìn)農(nóng)莊了�！�
“今天嗎？”吟芳皺了皺眉。“你有沒有告訴那個狄──狄什么？”
“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沒對他說�！�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的說：“我希望我們沒有做錯什么才好。”
“你放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那人穩(wěn)重而有深度，即使他聽說了什么，他也不會妄加揣測�！�
“我想你是對的，”吟芳也開始吃早餐�！翱傊献屴r(nóng)莊空在那里也不是辦法，事實(shí)上，”她的聲音變低了：“早幾年就該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了，她轉(zhuǎn)過身子，面對樓梯，心霞正三步并作兩步的從樓上沖下來，手里抓著一疊書，穿了件紅色套頭毛衣和黑長褲，滿頭短發(fā)亂蓬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紅潤，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臉龐，她看來是精神飽滿而且充滿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邊，她抓了一塊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齒不清的嚷著說：“爸爸，媽！我不吃早飯了，第一節(jié)有課，我來不及了，還得趕公路局的班車！”
“站��！心霞，別永遠(yuǎn)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說：“安安靜靜的把早飯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進(jìn)城，我讓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學(xué)校！”
“真的？”心霞揚(yáng)著眉毛問，難得父親愿意讓她搭他的車，梁逸舟一向主張孩子們要能吃苦，不能養(yǎng)成上學(xué)都要私家車送去的習(xí)慣。她跑回到餐桌邊，在父親的面頰上閃電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的說：“這才是好爸爸，事實(shí)上啊，不讓我搭您的車，是件完全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聲音卻怎樣也嚴(yán)厲不起來，你怎么可能對這樣一個撒嬌撒癡的女兒板臉呢！“記住，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 �
“等我當(dāng)老祖母的時候，”心霞含著一口面包，又口齒不清了：“我還是你的女兒，爸爸，所以，別提醒我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
“不要含著東西說話，”吟芳說：“不禮貌�！�
“媽，您知道所有當(dāng)父母的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說不要這個，不要那個！”
“瞧！居然批評起父母來了！”吟芳笑著說：“這孩子越大越?jīng)]樣子！”
“還不是……”梁逸舟剛開口，心霞就搶著對母親一本正經(jīng)的接了下去：“……你慣的！”
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來，心霞對父親調(diào)皮的擠著眼睛笑，連那站在一邊的高媽，也忍俊不禁。就在這一片笑聲中，樓梯上一陣輕微的響動，心虹慢慢的走下樓來了。她穿著件長袖的黑色洋裝，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襯托得那張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她瘦削而苗條，舉步輕盈，像一只無聲無息的小貓。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望著她，笑聲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輕松的空氣在剎那間隱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靜。
心虹來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氣的變化，她對大家看了一眼，勉強(qiáng)的想笑笑，但是，那笑容還沒有成形就在唇邊消失了。她低低的叫了聲：“爸爸，媽，早�！�
“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來，用一種夸張的活潑，對心虹說，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給她�！敖悖阍摱嗪赛c(diǎn)牛奶，那么，你就會胖起來。”
“昨晚睡得好嗎？”梁逸舟看著心虹問，其實(shí)，這一問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來告訴他，他也知道她并沒有睡好。
“還好，爸爸。”心虹說，聲音溫柔而細(xì)致。這種溫柔，使梁逸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嬌嬌怯怯的小女兒！
“你要多吃點(diǎn)！”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遞給心虹。
“哦，我不愛吃牛油�！毙暮绲偷偷恼f。
“當(dāng)藥吃，嗯？”吟芳望著她，關(guān)懷的。幾乎是低聲下氣的。
“那……好吧！”心虹虛弱的笑了笑，順從的接過了面包。
高媽已急急的把一個剛煎好的蛋，熱氣騰騰的端了出來，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皺皺眉頭，叫了聲：“哦，高媽！”
“小姐！”高媽堆了一臉的笑，請求似的看著心虹。
“哦，好吧！”心虹無奈的輕嘆了一聲：“看樣子，你們都急于想把我飽成大胖子呢！”埋下頭，她開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熱氣沖進(jìn)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顯得迷蒙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沒有？”心霞抱著書本，焦灼的問�！澳阍俨粍由戆。揖瓦t到遲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來�！案邒�，老高把車子準(zhǔn)備好了沒有？”
“早就好了�！备邒屨f。
“姐，要不要我?guī)湍銕裁闯缘幕貋�？”心霞回頭看著心虹，親熱的微笑著�！安灰耍也幌氤允裁�。”
“那么……我早些回來陪你！再見�。 �
“再見，爸！再見，心霞！”
“爸，你快一點(diǎn)嘛，快一點(diǎn)嘛！”心霞一疊連聲的催著，不由分說把手臂插進(jìn)父親的手腕里，拖著梁逸舟往大門外沖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兒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看你，成什么樣子？永遠(yuǎn)像個長不大的野丫頭！真煩人！將來嫁了人也這股瘋相怎么辦？”
“我不嫁人！”
“哼！我聽著呢，也記著呢！”
“哈哈哈哈！”心霞開心的笑著，父女兩人消失在門外了。
立刻，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走了。
這兒，心霞一走，房內(nèi)就突然安靜了。心虹低下頭，開始默默的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說話，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心虹，帶著一種窺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壓著厚而重的陰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層夢幻之中，她看來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屬。
很快的，心虹結(jié)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來，對吟芳說：“我出去散散步，媽。”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聲：“心虹！”
“怎么？”
“別去農(nóng)莊，狄家今天要搬來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兒，半天沒有說話。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問：“那個姓狄的是什么人？為什么他要住到這個荒僻的農(nóng)莊里來？”
“你爸爸說他是個名作家，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我們也高興有這樣的鄰居，否則，農(nóng)莊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廢了�！�
心虹沉思了片刻。
“名作家？他的筆名是什么？”
“這……我不知道�！�
“難得──他竟會看上農(nóng)莊！”心虹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轉(zhuǎn)過身子，她不再和母親談話，徑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風(fēng)迎著她，清晨的山凹里帶著涼意。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環(huán)繞中，一向顯得有些孤獨(dú)，但是，山中那份寧靜和深深的綠意卻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楓林，秋天來的時候，嫣紅一片，深深淺淺，濃濃淡淡，處處都是畫意。所以，梁逸舟給這幢房子取了一個頗饒?jiān)娨獾拿郑小八獔@”，取“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覺得，父親不僅是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他更是個詩人和學(xué)者。如果不是脾氣過于暴躁和固執(zhí)，他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園的大門，有一條車路直通臺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徑，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達(dá)山巔的農(nóng)莊。心虹選擇了那條小徑，小徑兩邊，依舊是楓樹夾道，無數(shù)的羊齒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楓林之間，偶爾雜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鮮紅的草莓。心虹在路邊摘了一支狗尾草，無意識的擺弄著，一面懶洋洋的，向山中走去。
她深入了山與山之間，這兒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點(diǎn)，幾株楓樹綴在綠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開時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聳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臥，尖聳的，直入云霄。巖石縫中長滿青苔，許多楓樹的落葉，灑在巖石上。巖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長著柔弱的小雛菊和蒲公英，黃色的花朵夾雜在綠草中，迎風(fēng)招展，搖曳生姿。她走了過去，選擇了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她環(huán)顧四周，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谷深而幽，彌漫著迷蒙的晨霧，樹木巖石，都隱隱約約的籠罩在一片蒼茫里。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愛的所在，由于四面環(huán)山，太陽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個山谷，不是籠罩在晨霧迷蒙中，就是在黃昏時的暮色朦朧里。
因此，心虹叫它作“霧谷”。經(jīng)常在這兒流連數(shù)小時，也經(jīng)常在濃霧中迷失了自己。
現(xiàn)在，她就迷失了。順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巔上的農(nóng)莊，那農(nóng)莊建筑在山頭的高地上，一面臨著峭壁，從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圍著的欄桿，和斜伸出欄桿的一棵巨大的紅楓。她呆呆的仰視著，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只是出神的看著那欄桿，那楓樹，和那掩映在楓樹后面的農(nóng)莊，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說：“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迅速回顧，身邊一片寂然，除了巖石和樹木，沒有一個人影。她顫栗的用手摸摸額角，滿頭的冷汗，而一層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卻從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開來。
經(jīng)過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終于把新家給安頓好了。這農(nóng)莊，高踞于山巔之上，頗有種遺世獨(dú)立的味道，呼吸著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氣，聽松濤，聽竹籟，聽那些小鳥的啁啾，狄君璞覺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個人都從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復(fù)蘇了過來。不止他對這山野有這樣的反應(yīng)，連他那小女兒，六歲的小蕾，也同樣興奮不已，不住的在農(nóng)莊里里外外跑出跑進(jìn)，嘴里嚷著說：“爸！這兒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紅果果，你看！還有好多花呢！”
真的，山坡前后，顯然當(dāng)初曾被好好的經(jīng)營過，栽滿了美人蕉、牽�；�、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年乏人照顧，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著，卻也開得燦爛，和那絢麗的紅楓相映成趣。這兒是個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復(fù)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來，如果不是為了小蕾，他或者還不至于下這樣大的決心搬來，但是，醫(yī)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視：“這孩子需要陽光，需要到一個氣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陣，你知道，氣喘是種過敏性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濕！小蕾必須好好照顧，她已經(jīng)太瘦太弱了！”
他終于搬來了，在他這一生，將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個小蕾。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決不能！他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夠活潑健康！看到僅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頰已經(jīng)被陽光染紅了，他有說不出來的欣慰，也有一份難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陽光還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該離去呵！
對于搬到農(nóng)莊來，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媽和阿蓮了。
阿蓮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臺北，好在狄君璞每個月許她兩天假日，而農(nóng)莊到臺北，也不過坐一小時的公路局車，她在狄家已經(jīng)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個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來了。老姑媽呢，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來照顧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嘰嘰咕咕的說：“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買菜該怎么辦？這里下山到鎮(zhèn)上要走二十分鐘呢！”
“反正我們有大冰箱，讓阿蓮一星期買一次菜就行了！多走點(diǎn)路，對她年輕人只有好的！”
事實(shí)上，搬來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工，從山坡的小徑上來到農(nóng)莊，提著一大包的東西，笑嘻嘻的說：“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機(jī)，我們太太叫我送點(diǎn)東西來，怕你們剛搬來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開車送她去鎮(zhèn)上買菜，我們太太說，如果你們買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給你們帶來！”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東西全是食物，從雞蛋，火腿，香腸，到生肉應(yīng)有盡有，老姑媽樂得合不攏嘴，也就再也不提買菜不便的事。事實(shí)上，在以后的生活中，買菜確實(shí)也沒給他們帶來任何的煩惱。
剛搬到農(nóng)莊來，狄君璞對于它的地理環(huán)境，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隨后，他就知道了，農(nóng)莊有條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鎮(zhèn)上，然后去臺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園”，卻只有山中的小徑可通，這小徑也可深入群山之中，處處風(fēng)景如畫。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這附近的幾個山都買下來。在這山頭建上一座古樸而粗拙的農(nóng)莊，雖然他的“務(wù)農(nóng)”是完全失敗了，逼得他放棄了羊群、乳牛，和來杭雞，又轉(zhuǎn)入了商業(yè)界。最后，竟連農(nóng)莊也放棄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園”�？墒�，這些荒山卻在無形中被開發(fā)了，山中處處可以找到小徑，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條小徑都可通往一個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僅僅三天，狄君璞就被這環(huán)境完全迷住了。
農(nóng)莊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頭柱子，厚重的木門，和粗實(shí)的橫梁。木頭都用原色，門窗都沒有油漆，卻“拙”得可愛。屋子里，也同樣留著許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篤篤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給人一種安全踏實(shí)的感覺，那寬敞的房間，也毫無逼窄的缺點(diǎn)。對于一些愛時髦的人來說，這房子，這地點(diǎn)，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對狄君璞，卻再合適也沒有。農(nóng)莊的建筑面相當(dāng)廣，除了一間客廳外，還有五間寬大的房間，現(xiàn)在，其中一間作了狄君璞的書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滿了書。書，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寶貴的財(cái)產(chǎn)了。其他四間，分別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媽，和阿蓮的臥室。除了這些房間之外，這農(nóng)莊還有一個閣樓，里面似乎堆了些舊家具、舊書籍，和箱籠。狄君璞因?yàn)闆]有需要，也就不去動用它。在農(nóng)莊后面，還有幾間堆柴、茅草，和樹枝的房間，旁邊，是一片早已空廢的柵欄，想當(dāng)初，這兒是養(yǎng)牛羊的所在，雞舍在最后面，現(xiàn)在也空了。農(nóng)莊的前面，有一塊平坦的廣場，上面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樹，一株紅楓，灑了一地的落葉。樹木之間，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紅的、白色的……燦爛奪目。農(nóng)莊的后面，卻是一座小小的楓林，那些巨大的紅楓，迎著陽光閃爍，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剎那時的天空。楓林的一邊臨著懸崖，沿著懸崖的邊緣，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欄桿，整個農(nóng)莊，只有這欄桿漆著醒目的紅油漆。欄桿外面，懸崖深陡。這欄桿顯然還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這一定是梁逸舟說定了把房子租給他住之后，知道他有個六歲的小女兒，才派人修建了這排欄桿。梁逸舟的這些地方，是頗令人感動的。
搬家是個繁重的工作，尤其對一個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煩人的，如果沒有老姑媽，狄君璞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總算忙完了。這天黃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閑暇走到山野里來看看。
沿著一條小徑，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叢里開著蘆花，一叢叢細(xì)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風(fēng)中搖曳，每當(dāng)風(fēng)過，那一層層蘆穗全偏倚過去，起伏著像輕風(fēng)下的波浪。幾株黃色的雛菊，雜生于草叢之間，細(xì)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來是楚楚動人的。楓樹的落葉飄墜著，小徑上已鋪滿了枯萎的葉子，落葉經(jīng)過太陽的曝曬，都變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聲。兩只白色的小蛺蝶，在草叢里翩翻飛舞，忽上忽下，忽遠(yuǎn)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陽光在小蛺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層閃亮的嫣紅。這秋日的黃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
狄君璞不知不覺的進(jìn)入了深山里，在這杳無人跡的山中，在這秋日的柔風(fēng)里，在這落日的余暉下，他有種嶄新的、近乎感動的情緒，那幾乎是凄涼而愴惻的。他不自禁的想著前人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钡哪欠莞杏|。他是深深的被這山林所震懾了。
他前面有塊巨石擋著路，小徑被一段雜草所隔斷了，這是一個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頭望了望天空，彩霞滿天，所有的云，都是發(fā)亮的橙色與紅色，一朵一朵，熙攘著，堆積著。谷里有些兒幽暗，薄霧蒼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長。風(fēng)在谷內(nèi)穿梭，發(fā)出低幽的聲響。
那對小蛺蝶，已經(jīng)不見了。
他陷入一種深沉的冥想中，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這兒，她會怎樣？不，她不會喜歡這個！他知道。
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處？他心頭一緊，那愴惻的感覺就更重了！
忽然間，他被什么聲音驚動了。他聽到一聲嘆息，一聲低幽、綿邈，而蒼涼的嘆息。這山谷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他驚覺的站直了身子，側(cè)耳傾聽，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是幻覺嗎？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聲音了。他搖了搖頭，回身望著農(nóng)莊，是的，從這兒可以清楚的看到農(nóng)莊的紅欄桿，和那楓葉后的屋脊，這時，一縷炊煙，正從屋脊上裊裊上升，阿蓮在做晚餐了，他也該回去了。
抬起腳，他準(zhǔn)備離去了。可是，就在這時候，那嘆息聲又響了起來，他重新站住，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覺了，因?yàn)椋趪@息聲之后，一個女性的、柔軟的、清晰的聲音，喃喃的念了幾句“無言獨(dú)上西樓”還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闋詞來，頭幾句是這樣的：“河可挽，石可轉(zhuǎn)，那一個愁字，卻難驅(qū)遣……”僅僅這幾句，狄君璞已經(jīng)覺得心中怦然一動，這好像在說他呢！他曾以博覽群書而自傲，奇怪的是對這闋詞并無印象。靜靜的，他傾聽著，那女性聲音好軟，好溫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轉(zhuǎn)，那一個愁字，卻難驅(qū)遣。眉向酒邊暫展，酒后依舊見。楓葉滿垣階紅萬片，待拾來，一一題寫教遍，卻遣霜風(fēng)吹卷，直到沙島遠(yuǎn)！”
念完，下面又是一聲輕喟，帶著股惻然的、無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種又驚又喜又好奇的情緒，在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會聽到這種聲音和這種詩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蹤著那聲浪，繞過了那塊擋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尋過去。
剛剛繞過了那石塊，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詩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塊巖石上，正面對著他出現(xiàn)的方向。穿著一襲黑白相間的、長袖的秋裝，系著一條黑色的發(fā)帶，那垂肩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拂著，掩映著一張好清秀、好白皙的臉龐。由于他的忽然出現(xiàn)，那少女顯然大大的吃了一驚，她猛的抬起頭來，睜大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凈，卻盛滿了驚惶與畏怯，那樣怔怔的瞪著他。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陣犯罪似的感覺，他那么抱歉──顯然，他侵入了一個私人的、寧靜的世界里。
“哦，對不起，”他結(jié)舌的說，不敢走向前去，因?yàn)槟巧倥坪跻洋@嚇得不能動彈�！拔覜]想到打擾了你，我才搬來，我住在那上面的農(nóng)莊里�！�
那少女繼續(xù)瞪著他，仿佛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那眼睛里的驚惶未除，雙手緊緊的握著膝上的一本書，一本線裝的舊書，可能就是她剛剛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嗎？”他再問，嘗試著向她走近�！拔倚盏遥揖�。你呢？”
他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了，她的頭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驚惶更深更重了。當(dāng)他終于停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忽然發(fā)出一聲驚喊，迅速的從巖石上跳起來，扭轉(zhuǎn)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書“噗”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樣快那樣急，竟無暇回顧，也不去拾那本書，只是倉皇的奔向那暮色漸濃的深山小徑中。只一會兒，她那纖細(xì)而苗條的身子，就隱沒在一片蔥草的綠色和薄暮時分的霧氣里。
狄君璞有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他實(shí)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會如此驚嚇了她？他雖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決不是鐘樓怪人呀！站在那兒，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發(fā)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搖了搖頭，迷惑的想，不知剛才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覺，他那經(jīng)常構(gòu)思小說的頭腦，是常會受幻覺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這兒幻惑他，聊齋中這類的故事曾層出不已。可是，當(dāng)他一回顧間，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書──她所落下的書，那么，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了？確有一個少女被他的魯莽所嚇跑了？
他有些兒惆悵，有些兒沮喪，他從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書，封面上的書名是《歷朝名人詞選》。翻開第一頁，在扉頁的空白處，有毛筆的題字，寫的是：“給愛女心虹爸爸贈于一九六五年耶誕節(jié)”心虹？這是那少女的名字嗎？這又是誰呢？她的家在附近嗎？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霜園，只有霜園，與剛剛那少女的服飾打扮，和這本書的內(nèi)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該是梁逸舟的女兒了？一時間，他很想把這本書送到霜園去�？墒�，再一轉(zhuǎn)念間，他又作罷了。因?yàn)�，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積了過來，山中的樹木巖石，都已蒼茫隱約。再不尋徑歸去，他很可能迷失在這山凹里。何況，那傍晚時的山風(fēng)，已不勝寒惻了。
拿著那本書，他回到了農(nóng)莊。小蕾已經(jīng)在農(nóng)莊的門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陳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歸來。菜飯香繞鼻而來，狄君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饑腸轆轆了。
餐后，他給小蕾補(bǔ)習(xí)了一下功課，小蕾因身體太差，正在休學(xué)中，但他卻不想讓她忘記了功課。補(bǔ)完了書，又帶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書房里。扭開了臺燈，他沉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開了那本《歷代名人詞選》。
這是清末一個詞人所編撰的，選的詞都趨于比較綺麗的作品。顯然有好幾冊，這只是第一冊。他隨便翻了幾頁，書已經(jīng)被翻得很舊了，許多詞都被密密圈點(diǎn)過，他念了幾首，香生滿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發(fā)現(xiàn)書頁的空白處，有小字的評注，字跡細(xì)小娟秀，卻評得令人驚奇。事實(shí)上，那不是“評注”，而是一些讀詞者的雜感，例如：“所有文學(xué)，幾乎都是寫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與哀愁俱在，這是人類的悲哀！”
“沒有感情，又何來人生？何來歷史？何來文學(xué)？”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寫盡，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實(shí)在創(chuàng)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識實(shí)在是人類的束縛，你書讀得越多，你會發(fā)現(xiàn)你越渺�。 �
“柳永可惜了，既有‘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鎖？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該了！”
“詩詞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極的。我懷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間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與詩詞毫無關(guān)系的句子，大多是對“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驢！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卻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驢，也就罷了！人，必須難得糊涂！”
“利用感情為工具，達(dá)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更該殺！”
這一連串的幾個“該殺”，倒真有些觸目驚心，狄君璞一頁頁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驚奇。他發(fā)現(xiàn)這寫評語的人內(nèi)心是零亂的，因?yàn)槟切┚渥樱Ｓ忻苤�。但是，也由此發(fā)現(xiàn)，那題句者有著滿腔壓抑的激情，如火般燒灼著。而那激情中卻隱匿了一些什么危險(xiǎn)的東西！那是個迷失的心靈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書，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蒼涼，然后，他又一眼看到書本的背面，那細(xì)小的字跡寫著一闋詞，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緬想舊歡多少事，轉(zhuǎn)添春思難平，曲檻絲垂金柳，小窗弦斷銀箏。深院空聞燕語，滿園閑落花輕，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那不僅是個迷失的心靈，而且是個寂寞的心靈呵！狄君璞對著燈，聽那山梟夜啼，聽那寒風(fēng)低訴，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聽到客廳里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么，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后，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么？這樣早家里就會來客嗎？他側(cè)耳傾聽，剛好聽到小蕾在問：“我忘了，我該叫你什么？”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diào)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里，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xiàn)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的說，一面揚(yáng)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xiàn)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xué)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換好衣服，洗了把臉，就對客廳沖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進(jìn)了客廳，他就一眼看到那說話的人了。不，這不是昨天那個山林的女妖，那個虛幻的幽靈，這是個活生生的、神采飛揚(yáng)的、充滿了生命、活力，與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視著他的是一對肆無忌憚的眸子，大而亮，帶著點(diǎn)桀驁不馴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飾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猶疑的問。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緊盯著他�！傲阂葜凼俏野职�。”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紅毛衣，深紅長褲，外面隨隨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夾克。手里捧著幾本書，站在門前射入的陽光里，幾乎是個璀璨的發(fā)光體，艷光四射。
“怎么不坐下來？小蕾，你叫阿蓮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飯，阿蓮去買菜了�！毙±僬f，在一邊用一種無限欣羨的眼光看著心霞，連稚齡的小女兒，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別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說：“我馬上要走，我還要趕去上課。”她對四周環(huán)顧著�！澳銈兏淖兊貌欢唷！�
“是的，”狄君璞說：“我盡量想保持原有的樸實(shí)氣氛。”
心霞點(diǎn)點(diǎn)頭，又抬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
“我來有兩件事，狄先生�！彼f：“一件是：爸爸和媽媽要我來請你和這個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園去吃晚飯，從今以后，我們是鄰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氣了。”
“你們一定要來哦，”心霞叮囑著：“早一點(diǎn)來，爸爸喜歡聊天。還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邊隱沒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時浮來的烏云所遮蓋了。她深深的望著他，放低了聲音：“我姐姐要我來問一聲，你是不是撿到了一本她的書？”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說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書。”
“哦，”他回過了神來，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兒！但是，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時候，要那樣神秘，隱晦，而且滿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詞選。你等等，我馬上拿給你！”
他走進(jìn)書房，取出了那本書，遞給心霞。心霞接了過去，把它夾在自己的書本中，抬起眼睛來，她對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說：“謝謝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來哦，別忘了！”
“一定來！”狄君璞說，牽著小蕾的手，送到門外。“我陪你走一段，你去鎮(zhèn)上搭車嗎？”
“是的，你別送了！”
“我喜歡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鎮(zhèn)上的路，他們向前走著，只走了幾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紅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掙開了父親的掌握，她歡呼著奔向了路邊的草叢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粗±倥荛_，心霞忽然輕聲的、像是必須要解釋什么似的說：“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嗎？”狄君璞頓了頓。“我昨天嚇到她了嗎？”
“我是怕……她嚇到了你。”心霞勉強(qiáng)的笑了笑。
“怎會？”狄君璞說：“我以為……”他又咽住了�！八苌偃コ抢飭幔繘]有讀書？”
“不，她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念的是中國文學(xué)系。爸爸常說，她是我們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場腦病，病得很厲害，病好之后，她就變得有點(diǎn)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經(jīng)在精神病院治療過一段時間，現(xiàn)在差不多都恢復(fù)了，只是怕見人，很容易受驚嚇。醫(yī)生說，慢慢調(diào)理，就會好的�！�
“噢，原來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樣瑟縮，那樣畏怯，那樣驚惶呢！
小蕾從山坡上跑回來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氣，面頰紅撲撲的，額上都冒著汗珠了。拉著父親的手，她開始一疊連聲的叫：“爸，我餓了！爸！我還沒吃早飯！”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說：“別送了，狄先生，晚上見吧！”
“好，晚上見！”狄君璞也笑笑說。
心霞對小蕾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去了，一抹嫣紅的影子，消失在綠野之上。狄君璞牽著小蕾，慢慢的向農(nóng)莊走回去，老姑媽早已站在農(nóng)莊門口，引頸而望了。
早餐過后，狄君璞進(jìn)入書房，開始整理一篇自己寫了一半的舊稿。搬家已經(jīng)忙完了，也該重新開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說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界的一切都茫無所知，直到將近中午，老姑媽推門進(jìn)來。
“聽說梁家今天晚上請你和小蕾去吃飯！”她說，手里一面編織著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頭來，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說中。
老姑媽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來，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計(jì)。她雖竭力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無所事事的神情來，但狄君璞根據(jù)和老姑媽多年相處的經(jīng)驗(yàn)，卻知道她必定有所為而來。這姑媽是狄君璞父親的親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彌篤，狄君璞的父親結(jié)婚后，姑嫂之間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來姑媽結(jié)婚了，誰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親憐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來。從此，老姑媽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狄家，狄君璞幾乎是被她帶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雙亡，老姑媽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務(wù)來，對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顧備至。所以，對老姑媽，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F(xiàn)在，看到老姑媽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放下了筆，問：“有什么事嗎？”他想，老姑媽一定因?yàn)樽约簺]有被邀請而有些不快。
“哦，沒什么，”老姑媽說，神色中卻明顯的有幾分不安，她蠕動了一下嘴唇，忽然問：“這個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嗎？”
“哦，并不，怎么？”
“怎會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認(rèn)識多久了？”
“也不過半年左右，是在一個宴會上認(rèn)識的，他說很佩服我的小說，那人很有點(diǎn)深度，我們挺談得來的，就常常來往了。幾個月前，我無意間說起想找一個鄉(xiāng)間的房子，要陽光充足，地勢高亢的，一來給小蕾養(yǎng)病，二來我可以安靜寫作，他就提起他有這樣一座空著的農(nóng)莊，問我愿不愿意搬來��？他說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來住，他就算借給我，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鄰居。我來看過一次，很滿意，就這樣決定了。我當(dāng)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的簽過一張租約。但是，現(xiàn)在我付的租金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兒還可能找到這樣便宜又這樣適當(dāng)?shù)姆孔樱苛阂葜圻@人真是個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媽：“怎么？你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來？有什么不妥嗎？”
“可是──”老姑媽沉吟了一下，毛線針停在半空中。
“阿蓮今天到鎮(zhèn)上去買菜，聽到不少閑話�！�
“閑話？”狄君璞有些失笑�！安藞鲆幌蚴侨昧艂鞑ナ欠堑暮盟凇！�
“倒不是是非……”老姑媽遲疑著。
“那么，是什么呢？”
“他們驚奇我們會搬進(jìn)這農(nóng)莊，據(jù)他們說，這兒是一幢──一幢兇宅�！�
“兇宅？”狄君璞一愣�！斑@對我真是新聞呢！有什么證據(jù)說這兒是兇宅呢？”
“有許多──許多傳說�！�
“例如什么？鬧鬼嗎？”
“不是這種，”老姑媽皺了皺眉：“是有關(guān)于死亡一類的�！�
“是說這屋子里死過人嗎？”
“我也不清楚，阿蓮說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說梁家是一家危險(xiǎn)的人，和他們家接近一定會帶來不幸，正談著，因?yàn)榱杭业呐畟蚋邒寔砹耍蠹揖投疾徽f了。”“咳，”狄君璞笑了�！拔艺f，姑媽，你別擔(dān)心吧，我保證那梁家沒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證我們不會有任何的不幸，那些鄉(xiāng)下人無知的傳說，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媽笑了笑�！拔抑滥銜@樣說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樣樂觀�！�
“那么，你就和我一樣樂觀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無煩惱�！皠e聽那些閑言閑語！梁家的人舉止行動，可能和這農(nóng)村的習(xí)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話來，過一陣子，我們可能也會成為他們談?wù)摰膶ο竽�！�?br />
“可是，關(guān)于那霜園里……”
“霜園里怎樣？”
“哦，我不說了！”老姑媽驀地打了個冷顫，站起身來。
“你會當(dāng)作無稽之談的，我還是不說的好，我去看看阿蓮把午餐做好了沒有？”
“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皺起了眉頭，他有些不耐�！澳氵�是都說出來吧，姑媽！”
“他們說──他們說……那霜園里住著一個……一個魔鬼，一個女巫，一個瘋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們這棟農(nóng)莊里，殺死了一個人！”
“什么？”狄君璞緊緊的盯著老姑媽。
“哦，哦，”老姑媽結(jié)舌的向門口走去�！斑@──這不過是大家這么說而已，誰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這些，我只是告訴你，姑妄聽之吧！我去看阿蓮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媽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頭鎖得緊緊的，這表示他在生氣了！她有些懊惱，真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閑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媽離去，他不能再寫作了，一上午那種平靜安詳?shù)男那�，現(xiàn)在已一掃無余，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瞪視著窗外那綠樹濃蔭，他真無法相信，在這寂靜而優(yōu)美的深山里，會有著怎樣的隱秘和罪惡？狠狠的，他摔了一下頭，大聲的說：“胡說八道！完全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喊得那樣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愕然回顧，房里靜悄悄的，寬大的房間顯得陰冷幽暗，他忽然覺得天氣變冷了。
黃昏時，狄君璞就帶著小蕾往霜園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徑，那巖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滿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寧靜，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種近乎感動的情緒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興奮了。不時的，她拋開了父親的手，沖到草叢中去摘下幾顆鮮紅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會兒，她兩個手都滿了，于是，她又開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來，常常跑得不見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著：“別跑遠(yuǎn)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當(dāng)心有蛇！別給石頭絆了！”
小蕾一面應(yīng)著，一面又繞到大石頭后面去了，堅(jiān)持說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著她那小小的身影，心頭不自禁的掠過了一抹怛惻。因?yàn)橐ニ獔@吃飯，姑媽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繡花的小短裙，紅色的小外套，長統(tǒng)的白襪子，小紅皮鞋，再戴了頂很俏皮的小紅帽子，頗有點(diǎn)童話故事中畫的“小紅帽”的味道。孩子長得很美，像她的母親。大而生動的眼睛，小小的翹鼻子，頰上的一對小酒渦……都是她母親的！可是，她的母親在那里？狄君璞還記得最后那個晚上，美茹哭泣著對他說：“我愛你，君璞，我真的愛你�？墒抢^續(xù)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會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當(dāng)時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聽出來嗎？
“我不想用我的愛情來殺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那么，你去吧！離開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這樣去了！跟著另一個男人去了。他表現(xiàn)得那樣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軟弱，也有多少人挪揄著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顆滴著血的心是怎樣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躍的靈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獻(xiàn)給她的，只有一顆心！而美茹，她生來就是天之驕子，那樣美，那樣活潑，那樣生活在群眾的包圍里！她說的也是實(shí)話，她是不能僅僅靠他的一顆心而活著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與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沒有想到，她的離去，是將他生命里的歡笑與快樂一起帶走了，竟沒有留下一絲一毫來。
小蕾從石頭后面跑回來了，她喘著氣，一邊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著，她的小白裙子飛開了像一把傘，整個人像個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樣急，喘得那樣厲害，她的小臉是蒼白的。
“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著。
“怎么了？”狄君璞一驚，奔過去拉住那孩子�！澳阌执藛幔繙�(zhǔn)是碰到什么花粉又過敏了！”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搖著頭，受驚的眸子睜得好大。
“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張的檢視著孩子的手腳：“哪兒？哪兒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懼的指著那塊大石頭：“那后面……那后面有一個人！”
“一個人？”狄君璞怔了怔，接著就笑了�！耙粋�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這山什么人都可以來呀！”
“那個人──那個人瞪著山上我們住的房子，樣子好可怕哦！”
“是嗎？”狄君璞回過頭去，果然看到農(nóng)莊懸崖邊的紅欄桿和屋脊。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動，立即問：“是個女人嗎？”
“是的，一個女人！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個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牽著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塊巨石走去，一面說：“我們?nèi)タ纯�！�?br />
“不！不要去！”小蕾瑟縮的后退了兩步。
“別傻！孩子，”狄君璞笑著說：“那個阿姨不會傷害你的，去吧！別怕！”拉著小蕾，他跑到那塊石頭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開滿了紫色的小野花，還有幾棵聳立著的、高大的紅楓，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沒有。狄君璞四面打量著，石影參差，樹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寧靜。
“這里沒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錯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爭辯著�！八驼驹谀强脳鳂淝懊�，眼睛……眼睛好大……好可怕哦！”
狄君璞聳了聳肩，如果心虹真在這兒，現(xiàn)在也早就躲起來，或是跑開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的說：“不要夸張，那個阿姨一點(diǎn)也不可怕，她長得滿好看的，不是嗎？頭發(fā)長長的，是不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疊的搖著頭：“那是個……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縱使看起來有些憔悴，也決不至于像個老太婆呀！他對小蕾無奈的搖了搖頭，看樣子，這孩子夸張描寫的本能，一定遺傳自他這個寫作的父親！將來也準(zhǔn)是個搖筆桿的材料！
“好了，別管那個老太婆了，我們要快點(diǎn)走，別讓人家等我們吃飯！”
片刻之后，他們停在霜園的大門外了，那鏤花的鐵門靜靜的掩著，門內(nèi)花木扶疏，楓紅似錦，房屋掩映在樹木蔥草中，好一個優(yōu)美靜謐的所在！
他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他所認(rèn)識的老高。對狄君璞恭敬的彎了彎腰，老高說：“狄先生，我們老爺和太太正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