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鐘家的客廳里,只有可慧和高寒兩個。大家都很識相,高寒一來,全家都避開了?苫勰佋诟吆畱牙,腦袋半枕著高寒的膝,小臉蛋上一副慘兮兮的模樣。她已經(jīng)把經(jīng)過情形很簡單的告訴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惱。
“我真不懂,我開門關(guān)門,跳呀跳的跑出來,聲音夠大了,他們怎么會聽不到?我也不好,明明聽到有人在哭,我還去開燈,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小嬸嬸走了,媽媽哭了一夜,到現(xiàn)在也不跟爸爸說話,奶奶也生氣……哎,”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看著高寒:“你猜怎么,奶奶并不怪爸爸,天下的母親好自私呵,兒子總是自己的好,她反而罵媽媽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會拴住丈夫……氣得媽媽哭得死去活來!”
高寒愕然的聽著這一切,腦子里昏昏然的像被澆了一鍋燒熱的蠟,把所有的思想都燙傷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說些什么,然后,他懂了。坐在那兒,他雙手撐著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憶,苦苦分析……他不動也不說話?苫蹍s仍然在唉聲嘆氣。
“其實,也不能怪小嬸嬸,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么好,結(jié)婚兩個月小叔就死了,那時,小嬸嬸才二十一歲,我爸當(dāng)時就說:她等于還是個孩子!我想,我爸一開始就喜歡她!其實,一個男人要愛上小嬸嬸是很自然的啊,你說是不是?她那么美,那么年輕,那么憂憂郁郁文文弱弱的。又會彈鋼琴,又很有才氣……哎!你知道嗎?我同情爸爸和小嬸嬸。怪不得,這些日子來,我總覺得小嬸嬸有心事,總覺得她好不對勁,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高寒瞪著可慧。“你爸怎么說?”他悶聲問。
“爸爸呀!”可慧搖搖頭。“他當(dāng)時就對媽又吼又叫,說他就是喜歡小嬸嬸,喜歡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說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虧的還是我媽!”
高寒磨了磨牙齒:“可是,他還是讓她走了?在深更半夜里,讓她一個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幾上的一個橘子,她開始剝橘子,一面剝,一面說:“你要他怎么辦呢?家里有老的有小的,他總不能跟著小嬸嬸一起走吧?唉!小嬸嬸也很可憐,我看著她出去,心都痛了,說真話,我好喜歡好喜歡她!怎么想得到她會……她會……唉!”她左嘆一聲氣,右嘆一聲氣,把剝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里去,她瞅著他,終于甩了一下頭:“高寒,我們不要談這問題了,好不好?我們不要談了。”她抓過他的手來:“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碼一個月不能彈吉他!”
他抽下手來,煩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內(nèi)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煙嗎?”他問。
“香煙?你又不抽煙,要香煙干什么?”
“我想抽一支!彼_茶幾上的煙盒,拿了一支煙?苫刍琶θ∵^打火機(jī),幫他打著了火,陪笑的說:
“你這人粗手粗腳,搞不好打個火,再把手指燒起來,如果你要抽煙,讓我來幫你點火!
他燃著了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噴出來?苫巯∑娴目粗兄f:“你會抽煙!”“會的事多著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著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裝正經(jīng),你是個偽君子!”“世界上的偽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個!”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澳愠粤藳_菜嗎?”
“什么意思?”“沒吃沖菜,怎么盡沖人呢!看樣子,你今天脾氣大得很,為什么?”他勉強(qiáng)的笑了,望著可慧。
“不為什么。”他低嘆著說:“我的脾氣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彼龐擅牡男α,用她溫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惹你生氣,我盡量不惹你生氣,假若我無意間惹你生氣了,你可以罵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愛上別人,永遠(yuǎn)不要,好嗎?”
他盯著她,在她那深情的、專注的、柔媚的眼光和聲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獻(xiàn)上了她那柔軟而甜潤的唇,她舌尖還帶著橘子的香味。
同一時間,盼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接受楚醫(yī)生的治療和打針。楚鴻志是賀太太請來的,是賀家的家庭醫(yī)生,事實上,楚鴻志不是內(nèi)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從文樵去世以后,盼云每次回娘家,都被賀太太逼著見楚鴻志,逼著吃他的配方,安眠藥、鎮(zhèn)定劑……和深呼吸。
這次,請楚醫(yī)生幾乎是必要的,盼云自從半夜回家后就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總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涼。她整夜沒睡,只是坐在床上發(fā)呆和傻笑。賀家兩老都被她弄了個手忙腳亂,賀太太想打電話問鐘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卻被盼云嚴(yán)詞阻止了,她用手壓著聽筒說:
“我們和鐘家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再也不要打電話過去!再也不要去惹他們!”“但是,”賀太太懊惱而焦灼的說:“一定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盼云呆呆的坐著,呆呆的說,還帶著呆呆的笑!笆紫龋俏拈运懒,然后,是我買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驚慌的四面找尋:“尼尼!尼尼呢?”
“在這兒!”倩云嚷著,慌忙抱過那正瑟縮在床腳的尼尼,放進(jìn)她懷里。那小東西由于不習(xí)慣換了環(huán)境,在簌簌發(fā)抖。盼云立刻把它緊抱在懷中,用睡袍的下擺包著它,給它取暖。
“我買了尼尼……”盼云繼續(xù)說,像在做夢!翱苫蹍⒓恿宋钑缓,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后,可慧出了車禍,然后,我和文牧被他們抓到了……”
“你說什么?”賀太太聽出了要點:“你和文牧怎么樣?”她心慌慌的問,母性的直覺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煩了!二十四歲,她才只有二十四歲呀!
盼云怔了怔,又笑了起來,笑得把臉藏在尼尼的長毛中。倩云坐在她身邊,用手環(huán)抱住她的肩,輕輕的搖著她,緊緊的追問著:“到底怎么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個‘鬼’,”她笑著說:“我到哪個家庭,哪個家庭就不會安靜!”賀先生看著這一切,簡單的說:
“去請楚大夫來,她需要一個心理醫(yī)生!”
“不要小題大作!”盼云收起了笑,正色說:“我并沒有精神錯亂,我只覺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許多時候,我們都在演戲,也不知道演給誰看!”
“盼云!”賀太太喊:“你說說清楚,什么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么事被抓到了?”
盼云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她又笑了。
“他們以為我和文牧在戀愛,全家鬧了個天翻地覆,緊張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云緊盯著她,問:“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戀愛呢?”
盼云大笑起來,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氣。
“你想呢?”她反問:“很好的小說材料,是不是?寫出來準(zhǔn)轟動,只是新聞局會取締!”“姐!”倩云叫。盼云不笑了,抬起頭來,她眼光澄澈的看著父母,又看倩云,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經(jīng)的說:
“我沒有。絕沒有和文牧戀愛,這是個誤會,很可笑的一場誤會。所以我一直想笑!”
賀太太放下心來,立刻,她就生氣了。
“既然是誤會,他們憑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趕回來?我打電話跟他們評評理去!”盼云拉住母親的衣服:
“難道你不準(zhǔn)備收留我,還要趕我回鐘家去嗎?”
“胡說!”賀太太激動的擁抱著盼云!澳阍僖膊灰冂娂伊,永遠(yuǎn)不要回去了!薄澳敲矗評什么理?惹什么閑氣?誤會就讓它誤會吧!我都不生氣,你們氣什么?”
于是,賀太太沒打電話。大家都隱忍了下來。但是,盼云從回家后就沒對勁過,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兒呆呆的出神,一忽兒又傻傻的笑。問她話,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問她話,她就整天不開口。這使賀家夫婦和倩云都擔(dān)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利用上課的時間,打了個電話到文牧的辦公廳,文牧把晚間發(fā)生的誤會說了一遍,當(dāng)然,說得并不清楚,因為不能扯出高寒,他無法解釋盼云何以會伏在他懷里哭泣。倩云滿腹狐疑的回到家里,只對母親說:
“媽,請楚鴻志來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總有點不對勁!”
于是,楚鴻志來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鴻志的治療。說真話,楚鴻志在心理醫(yī)生中,是相當(dāng)有名氣的。他年紀(jì)不大,才只有四十歲左右,是留美回來的,在美國,他至今還保留著工作,一年之內(nèi),總有好幾個月在國外。他的醫(yī)術(shù)也很高明,他很能讓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讓病人信賴他。盼云有一次對他說過:
“你知道嗎?你的工作等于是個神父,那些病人需要發(fā)泄,你就坐在一邊聽他們發(fā)泄!
楚鴻志想了想,笑了。
“你該說,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醫(yī)生,心理科醫(yī)生卻絕不是神父!”“為什么?”“因為──”楚鴻志笑得坦率!靶睦砜漆t(yī)生會結(jié)婚,神父不能!迸卧埔残α恕T谀承⿻r候,盼云相當(dāng)欣賞楚鴻志,因為他很有幽默感。楚鴻志有個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數(shù)年前死于癌癥,留下了兩個稚齡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剛死的時候,楚鴻志盡心盡意的治療過盼云,他對她很坦白的說過:“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讀浮生六記,看到沈三白說,奉勸天下夫婦,感情不要太好,以免當(dāng)一個早走一步的時候,另一個過分痛苦。這種感覺,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我和我太太之間從沒有愛得死去活來,但是,她走的時候我仍然難過得要命!”聚散兩依依23/29
盼云肯接受楚鴻志的治療,也因為他不是江湖醫(yī)生,他細(xì)心,他誠懇,他像個朋友。
現(xiàn)在,楚鴻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開了倩云和賀氏夫婦,他注視著盼云。懇切而真摯的說:
“說吧!”“說什么?”她問!澳阆胝f什么就說什么。”
“我想說──”盼云側(cè)著頭想了想!叭松且粓鲷[劇!
“我同意!背欀拘χ
“我想,我無論說什么你都會同意!
“那也不見得。你再說說看!”
“我說,我并不需要醫(yī)生!
“對!你需要睡眠、營養(yǎng)、休息、照顧,和愛情!
她驚動了,看著他。笑了。
“可惜,你這個醫(yī)生的處方里,很多藥你自己都配不出來!”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讓我給你打一針,好好的睡一覺,等你睡夠了,休息夠了,精神也好了,我們再細(xì)細(xì)的討論我的處方里,有哪幾味藥沒配好!現(xiàn)在,最起碼我可以給你配前面三種藥!怎樣?”
“你要給我打什么針?有沒有一種針?biāo)幟小z忘’,打了就可以把過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凈凈!
“你不需要那種針,那會使你變得遲鈍!”
“對了,我正希望遲鈍!”
他深深看她,準(zhǔn)備著針?biāo)帯?br />
“這管針?biāo)幋蜻M(jìn)去,包管你就會遲鈍!”
“遲鈍到什么程度?”“到睡著的程度!”“哈!搞了半天,還是鎮(zhèn)定劑!你不覺得,我很鎮(zhèn)定嗎?不過……”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按虬!能睡覺也是一種福氣!”他望著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她那細(xì)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憐的。他給她扎上橡皮管,讓靜脈管突出來,一面把針頭插進(jìn)去,他一面習(xí)慣性的找話題,以免病人感覺出打針的痛楚。
“你上次告訴我,有個朋友害了‘失憶癥’,現(xiàn)在,她好了沒有?”“她不會好的,”她很快的說:“我是她,我也不會好。楚大夫,你有沒有希望過失去記憶?”
“從沒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對真實!
“你能讓你自己失去記憶嗎?”
“不能。”“唉!”她嘆口氣,搖搖頭。“你也只是個凡人!”
“本來就是凡人,誰都是凡人!記憶是一樣很好的東西,有時會填補一個人心靈的空虛,有時也會帶來歡樂或痛苦,人不該放棄記憶。”他抽出針頭,揉著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邊。“記得第一次給你打針,你才十五歲,因為和你的英文老師吵架,你罵她是心理變態(tài)的老巫婆,她要開除你,你氣得又發(fā)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沒辦法,只好把我找來給你注射鎮(zhèn)定劑。盼云,你一直是個感情容易激動的孩子,你的問題出在,這些年來,你過分的壓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濕!笆鍤q?你還記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頭上,有些昏昏沉沉起來,那藥性發(fā)作得非?臁!俺蠓,你明天還來嗎?”“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攬在懷中,她昏然欲睡了。囁嚅著,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句話:
“幸好你是醫(yī)生,否則,我會以為你愛上了我!”
閉上眼睛,她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又長又久又沉,連夢都沒有。她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睜開眼睛來,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著電話聽筒,非常不耐煩的低聲喊著:
“跟你說了幾百次了,你怎么又打電話來?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說話,她病了,打了鎮(zhèn)定劑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鐘可慧的事來煩我姐姐,她與鐘家早就沒關(guān)系了!什么?你現(xiàn)在要過來?你馬上要過來?不行,不行……”盼云完全醒了,睜大眼睛,她看著倩云。高寒!她有沒有聽錯?是高寒嗎?她支起身子,伸手給倩云。
“聽筒給我,我跟他說話!”
倩云把聽筒交給她,一面走出房門,一面叮囑著:
“你別太勞神啊,楚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她接過了聽筒,目送倩云離開。
“高寒?”她問。“盼云!”高寒喊了起來!斑@是我第十二個電話!你好嗎?為什么不能接電話?”“他們給我打了針……”她說:“我睡著了!
“打針?你病了?別說了,我掛斷電話馬上到你家來!我們見面再談!”“喂!”她喊,頭腦有些清楚了!澳悴荒軄,不許來!我們都談清楚了的,你說過不再……”
“說很容易,做很困難!”他說:“尤其,聽到可慧談起前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以后……”
“可慧告訴了你?她告訴你什么?”
“告訴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見了!
“哦,”她衰弱的低應(yīng)了一聲。心里在迅速的轉(zhuǎn)著念頭,迅速的組織著自己的思想!澳阋呀(jīng)知道了?”她低聲說:“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個!”“少來這一套!”高寒的聲音粗魯野蠻而強(qiáng)烈,充滿了感情,充滿了了解,充滿了苦惱。“我一點點都不相信!一絲絲都不相信!因為我太了解你!你絕不是同時能愛兩個男人的女人!鐘家如果不是出于誤會,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這件事,我告訴你,我要查明白!”
“別查了!”她更軟弱了!罢埬銊e查了!”
“那么,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談!薄昂,”他頓了頓。“我過來!”
“不行!”“盼云!”他叫:“要我從此不見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疊連聲的、低低的、沉沉的說了二十幾個“我做不到”,說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案吆,”她憋著氣說:“你是男子漢,不要耍賴。你不要逼我,我們已經(jīng)都講好了,在青年公園,我們已經(jīng)把一切都了斷了。如果你繼續(xù)逼我,我告訴你……我會……我會……”她咬住嘴唇!澳銜鯓樱俊彼麊!安⒉皇侵挥锌苫蹠瞿羌,”她咬牙說:“如果是我做,我不會允許達(dá)不到目的,因為,我家住在第十二層樓!”
電話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投降!彼贝俣舷⒌恼f。“我都聽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投降。”
“那么,永遠(yuǎn)別再打電話給我,永遠(yuǎn)別來看我,永遠(yuǎn)也不要再來煩我!”她掛斷了電話。倩云端著牛奶和食物進(jìn)來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鐘可慧打得火熱了嗎?”“是,”她吸吸鼻子!靶煽诔沉思埽耶(dāng)和事佬!彼鲋e撒得像真的。“你還管他家的事呀!”倩云瞪大了眼睛!白屗麄?nèi)コ!最好吵得屋頂都掀掉!”盼云望著倩云,心里忽然掠過一個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鐘家呢?看著倩云那堅定的神態(tài),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事都不一樣了!文樵不一定會死,倩云也決不可能和可慧愛上同一個男孩子,如果真發(fā)生了,倩云也不會從這戰(zhàn)場上撤走。悲劇,是每個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覺得自己是有些傻氣的,或者,她該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訴的眼神,那含淚的眸子,還有那躺在車輪前的身體……她猛一甩頭,把這卑鄙的念頭甩掉了。聚散兩依依24/2913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變得很平靜了。
盼云住在娘家,幾乎足不出戶。連續(xù)兩個月,她都大門不邁,二門不出。有時,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電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無興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復(fù)到三年前,文樵剛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時的她是個大刺激后的悲切,現(xiàn)在,她卻平靜得出奇。她對楚大夫說:“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說,他有句話說:‘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我總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樣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層?現(xiàn)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問:“我不懂!
“我沉在那兒,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過去,是動態(tài)的。我呢?我是靜態(tài)的,我就沉在那里,讓周圍的一切移動,我不動!薄笆且环N蟄伏?”“也是一種淹沒。”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著不再說話。這些日子,楚鴻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幾乎天天來報到?床∫呀(jīng)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隨便閑談,他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從不問在鐘家發(fā)生過什么事,從不提任何與鐘家有關(guān)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聽著。她不提,他也不問。漸漸的,盼云發(fā)現(xiàn)楚大夫的來訪,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內(nèi),大家都有種默契,楚大夫一來,大家就退出房間,讓他們單獨在一起。盼云對這種“安排”也是懶洋洋的,無所謂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層”。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寒流帶來了陰雨,整日纏綿不斷的飄落著,陰雨和冬天對于心情蕭索的人總是特別有種無形的壓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賀家夫婦為了想提起她的興致,特別買了一架新鋼琴,她坐在琴邊,完全彈不成曲調(diào)。強(qiáng)迫她彈下去,她會對著琴鍵淚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強(qiáng)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卻在壁櫥里,找到一支她學(xué)生時代用的古箏。拭去了上面的塵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箏中。中國的樂器和曲調(diào),彈起來都有種“高山流水”的韻味,涓涓輕湍,溫存平和。她也就陷在這種和穆中。楚大夫很滿意這種轉(zhuǎn)變,他常坐在她身邊,聽她一彈彈上好幾小時。有次,她問:“我這樣一直彈古箏,你不厭倦嗎?”
“我覺得很安詳,很平靜!彼钌钭⒁曀!岸,有種緩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層。有種與世無爭,遠(yuǎn)離塵世的感覺,我喜歡這感覺!
她心底閃過一縷警惕,他話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動。第一次,她認(rèn)真的打量楚鴻志。他是個成熟的、穩(wěn)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樣瀟灑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樣才華洋溢。他平靜安詳,像一塊穩(wěn)固的巨石,雖然不璀璨,不發(fā)光,不閃亮……卻可以讓人安安靜靜的倚靠著,踏踏實實的倚賴著。她注視他,陷入某種沉思里。他在她這種朦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后,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懷里的古箏,他握住她的雙手,深沉而懇摯的說:“有沒有想過一個畫面。冬天,窗外下著雪,有個燒得很旺的壁爐,壁爐前,有個男人在看書,兩個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長毛的小白狗玩著,女主人坐在一張大沙發(fā)中,輕輕的彈弄著古箏!彼难酃忾W了閃!笆裁匆馑?”她問!拔以诿绹?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們的屋里有個大壁爐!彼f:“我很少住到那兒去,一來這邊的工作需要我,二來,沒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沒有主調(diào)的歌,沉悶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來,定定的看他。奇怪這么些年來,她從沒有注意過身邊這個人。奇怪著他講這話的神情。平靜,誠摯。但是,并不激動,也不熱烈,沒有非達(dá)目的不可的堅持,也沒有生死相許的誓言,更沒有愛得要死要活的那種炙熱。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經(jīng)歷過的感情也完全不同,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嗎?”她坦率的問。
“一個提議而已!彼f:“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慮,隨便考慮多久!薄澳愫苋菀诪槟愕募艺覀女主人,是不是?”她說:“為什么選了我?”他笑了。凝視著她!安⒉缓苋菀。”他說:“五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話里!
“噢!”她輕呼著,訝異著。五年前,難道五年前他就注意過她!岸夷?”他淡淡的說:“我的眼光也相當(dāng)高,很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間,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賞,還要──緣分。”“這不像心理醫(yī)生所說的!”
“暫時,請忘記我是心理醫(yī)生,只看成一個簡單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簡單!彼钏贾骸盀槭裁丛诿绹繛槭裁丛冢?C?”“我在那兒有聘約,有工作!彼戳怂谎。“最主要的,我要帶你離開臺灣,我不想冒險。”
“冒險?”她驚奇的問:“冒什么險?”
“你在這兒有太多回憶,換一個環(huán)境,能讓你比較清醒,來面對這個真實的世界。你心靈中有個影像,對你、對我都不好,假若你有決心擺脫這個影像,擺脫你腦中那份浪漫色彩濃厚的愛情觀,我們離開這兒!一個新的開始!一個家庭主婦,雖然平凡,保證幸福!
她看他,不說話。如果沒有愛情作基礎(chǔ),婚姻怎么會幸福?你是心理醫(yī)生,你不知道人類內(nèi)心的問題有多么復(fù)雜嗎?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誰?文樵?還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膽的“提議”?
他緊握了她一下!跋胧裁?想我太冒失,太大膽?”
“噢!”“這種提議需要勇氣!彼π,放開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暗,絕對不是對你的壓力,你可以很輕松的說不,放心,說‘不’并不會傷害我!”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議并不出于愛情?你并不是愛上了我?”“愛有很多種,人也有很多種,”他看她,認(rèn)真的!安灰媚憬(jīng)歷過的愛情來衡量愛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們……多半從小說和電影里去吸收有關(guān)愛情的知識,于是,愛情就變成了神話。盼云,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愿意冒個險來娶你,但是,我并沒有為你瘋狂,失去你,我也不會死掉!
“冒個險,你一再提這三個字,為什么?”
“因為你的愛情觀和我不一樣,這樣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險,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為你生為你死的那種!”
“你不是?”“不是。”她凝視他,思索著他的話,看著他的表情。神話?愛情是神話嗎?她已經(jīng)遭遇過兩次“神話”,帶給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蛘撸撝蛔鰝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資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復(fù)我,”楚鴻志又對她笑笑!澳阈枰芡笍氐目紤],而不是一時的激動。想清楚,你再告訴我,想一年兩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個怪人,”她說:“處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處理文件!薄澳闩e例并不恰當(dāng),”楚鴻志笑得含蓄!拔募灿凶钏偌⑺偌,和普通的待辦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著,在這一剎那間,才覺察出一件事,人,確實有很多不同的種類。楚鴻志,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
有了這次提議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來,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兒彈古箏。他們都不再提這件事,如同這提議根本沒有提出過一樣。盼云并非沒有考慮過,但是,那椎心的慘痛仍然鮮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決不認(rèn)為,像自己這樣一個女人,會成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認(rèn)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爐前,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丈夫彈古箏。這樣,雨季不知不覺的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著尼尼,獨坐窗前,她的思緒會跑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她還是“沉在河流的底層”,固執(zhí)的沉在那兒,不想浮起來,不想透口氣,也不想去窺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從外面回家。她走進(jìn)盼云屋里,脫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說:
“告訴你一件怪事!薄芭叮俊薄昂枚嗳兆右詠,我都覺得我們大廈對面,在那個建了一半的大廈工地上,有個人常常在那兒走來走去,望著我們大廈發(fā)呆。我以為是工地上的監(jiān)工,或者是管理員之類,根本沒注意他。今晚,我悶著頭走路,無意之間,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你猜是誰?”
“是誰?”盼云本能的問著,已經(jīng)開始心慌慌起來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云望著那瞪大眼睛的盼云!澳阃藛?就是鐘可慧的男朋友!”“唔!彼吡艘宦暋!拔覇査谶@兒干什么?他說:‘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問我了一個怪問題,他說:‘那個每天往你家跑的醫(yī)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說:‘關(guān)你什么事?’他說:‘關(guān)系大了!’你瞧,這人不是有些神經(jīng)病!”
賀太太端著碗紅棗湯走了進(jìn)來,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著調(diào)理盼云。一會兒紅棗湯,一會兒當(dāng)歸雞,一會兒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點兒。她在屋外就聽到倩云的說話了,走進(jìn)屋來,她問:
“高寒是誰?”“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哈!”賀太太笑著。“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嗎?”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還有興趣,現(xiàn)在的高寒,送給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問著!耙荒暌郧,他在學(xué)校里的風(fēng)頭可大了!開一次舞會,誰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轟動全校!他能笑能鬧會彈會唱會作曲,弄了個埃及人合唱團(tuán),校里校外都出風(fēng)頭。他自己也神采飛揚,又高又帥又挺拔!可是,自從他和鐘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么呢?”盼云再問。
“他們這段戀愛怎么談的,你該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車禍,大家盛傳高寒衣不解帶的服侍,為了可慧,在學(xué)校里一天到晚曠課,是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