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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魄娃娃 第二章

  九年后

  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么回事罷了!

  少年冷冷地笑著,感受著身體一寸寸起了僵硬,靜觀著死神一絲絲地奪去了他的神智,原先總無名泛著痛楚的臟腑反倒因此而輕松自在了。

  還有那原先因著眼見親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悲傷也因之遠揚了。

  不過就是死嘛!

  不過就是四肢百骸不會再有感覺嘛,真的沒什么的。

  雖然他年僅十歲,可這會兒,他已恍若得道高僧,看破了塵世!

  兩個月前,少年原有個幸福家園的,周遭全是快樂生活著的親人,但這樣的世界卻在那條蠻橫大川毫不留情改道決堤后瞬間天地變色。

  那場大水卷滅了少年家園附近數(shù)十里田地,少年的親人一部分死于洪禍,一部分則死于洪災后帶來的可怕瘟疫。

  沒經(jīng)歷過瘟疫的人絕不會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駭人!

  前些天還與你言笑晏晏,約定要共戰(zhàn)天命,在災后要攜手重建家園的人,躲過水患卻躲不過瘟疫這惡魔的侵擾,這會兒一個個全噤了口爛著身軀疊成累累,腐在不遠處的小丘下。

  因瘟疫而死的尸體需用火燒方可抑制疫病蔓延,可這會兒,死人多過活人,尸體多到連燒都來不及,那座小丘,成天漫飛著蒼蠅和鉆動的耗子。

  前兩天聽人說,官府對他們這區(qū)難民的救助早已停了手,畫開成一處隔離的禁區(qū),不許人進,不許人出,就等著他們一個個死絕了,再來放場大火燒個干凈。

  少年原是健康的,這些天幫著扛尸體、堆尸體,直至他知道自己終于也被那惡魔攫住了心口,接下來,就是躺著、看著身邊一個個活人變成死人。

  他的世界,突然整個安靜了下來!

  再也,似乎再也沒有聲音了。

  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么回事罷了!

  少年無力癱在地上,靜靜等待著死神降臨。

  一片黑影移來擋住他頭上僅有的日光,他試圖凝聚早已渙散的視線。

  是死神嗎?

  映入他眼簾的是個高大男人,他蹲身探了探少年脈搏,再翻了翻少年眼瞼。

  沒想到,少年微有欣慰,死神竟然生得如此英俊呢!

  而且,還有股濃濃藥香,讓人聞了十分舒坦的香氣。

  感覺死神傾身將自己抱起,少年闔上眼,真心地歡迎著死亡降臨。

  可若真是死了,為何他還能感覺得到自個兒身子隨著死神前進時產(chǎn)生的晃蕩?還有,為什么他能聽到聲音……

  “華爺!上頭請您過來,只是想讓您給禁區(qū)外的百姓開防治藥方的……”

  急促的聲音伴著死神和少年追緊著。

  “上頭有規(guī)定,誰都不許自禁區(qū)中帶人畜出來,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染了病,此次大瘟疫死了上千人,這疫情可千萬不能向外蔓開孳生的……”

  “我既敢?guī)顺鰜砭陀形业陌盐!?br />
  是死神的聲音嗎?少年想著,果真是寒冽難言!

  “這次大瘟疫,若非你們上頭既等公函、又怕惹麻煩,處理得太慢,通知得太晚,”男人冰哼,“也許就不會死這么多人了!

  少年感覺得出那抱著他的雙手因著怒氣緊了緊。

  “現(xiàn)在你們連尚有氣息的活人都打算撒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若真如此,就別再自稱地方父母官!”

  “華爺!您先別惱,這事兒下官自當再斟酌,您好歹先將那孩子給放回去吧……”

  “讓‘死人對頭’棄將死之人于不顧?”依舊是凍寒而毫無轉(zhuǎn)圜的嗓音,“恕難從命!”

  “華爺、華爺……”

  追喊的聲音被拋至身后,少年松弛了神經(jīng),不論男人是不是死神,他也都無從選擇了,沉沉倦意襲上,他失去了知覺!

  ☆★☆★☆

  推開層層迷霧,少年神魂在黑暗中尋著光明與出路。

  他不知道山口個兒究竟是昏睡了多久,更不清楚這會兒他究竟是身處地獄,或是天界?

  是天界吧!他心底玄思,只有天界才會有這樣稚嫩甜軟的小女孩嗓音。

  “這就是你說的寶?”那是個小女孩,亮亮的嗓帶著不以為然。

  “輕聲點,”是另個小女孩,少年聽得出,這就是幾天來他昏迷時常會聽見的甜軟聲音,可這會兒,她的語氣中卻帶著慌。

  “薔絲,你別把他吵醒了,我爹會罵人的!

  “你怕你爹,我可不!”甘薔絲哼了哼,“睡豬似地有什么好玩?起來、起來,別裝死了,快陪咱們玩!”

  少年感覺到自個兒的臉頰上被人用小手指頭掐扳著扯動,用勁之大,怕就是死人也承受不住的。

  “別!別!別!”另個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壞薔絲,人家不想看到爹爹生氣啦!

  看來,小女孩不許人欺負他,倒不是維護他,而是怕著爹罷了。

  “華依姣,你真沒用,”說著說著甘薔絲還編起了童謠拍手和唱著,“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卻偏偏,看到了爹,她就開溜!”

  “出去,”小女孩漠著嗓惱了,一把把推動著小玩伴,末了還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我不同你玩了,趕僵尸的!”

  被趕出去的甘薔絲也不惱,依舊笑嘻嘻,隔著窗還能聽到她的——

  “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童音漸漸遠去。

  這邊廂,少年突然聽到聲響,不一會兒,一個冰涼涼觸感在臉上滑動,原來是還留在屋里的那小女孩許是見小玩伴弄臟了他的臉,正用著濕布巾想幫他擦干凈。

  小女孩是好意的,只可惜手拙了點,為了換水方便,她還將水盆拿到床邊,卻一個不慎啪地一聲響,一兜子水全淋上了少年的身子和臉。

  這下可好,什么迷霧、什么昏沉都沒了,少年霍地被冷水驚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雙眼綻開,那一臉愧疚還不及縮回身的小女孩就這樣摔進了他濕濕漉漉的懷里,弄得兩人同樣一身濕。

  她好小,五歲左右吧,也難怪連盆水都拿不好,臉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雙長長亮亮的丹鳳眼,小貓咪似地。

  “對不起,”小女孩嘟嘟噥噥,手上一條濕布巾還往他臉上擦拭著,“我再幫你擦擦,待會兒就干了!

  “干?!”少年環(huán)顧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內(nèi),漫不經(jīng)心續(xù)語,“我看很難!

  “再難我也辦得到,只要你……”她咬著唇,“別告訴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觀著她的一臉認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過個五歲的妹妹,“也曾”,是因為妹妹死在瘟疫里了。

  小女孩點點頭。

  “你爹很兇?”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見著的死神,如此看來,她該是那死神的女兒吧!

  她搖頭,“他不兇,他只是,”她歪著脖子尋著適當?shù)淖志,“他只是很偉大!?br />
  少年點頭認同,他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偉大”似乎會是個滿貼切的詞兒。

  “你叫華依姣?”小女孩點點頭,“那么,你爹呢?”

  “我爹叫華延壽!”光三個字就說得她眼神發(fā)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親為傲的模樣。

  “延壽?!”少年咀嚼著二字,久久不語。

  “大哥哥叫什么?”

  “辛步愁!彼轮瑳]有特別情緒,對于劫后余生似乎并沒有太多激動。

  “不愁?!不用發(fā)愁?”華依姣問著。

  “不!”他糾正她,“是步入憂愁!”

  “別愁、別愁!”她一臉認真用力搓平著他的眉心,“以后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嗎?

  他心頭空蕩蕩,想起那一張張由生到死的親人面孔,由他們的快樂想到了他們的痛苦,驀然,他用力將身前的華依姣攬緊在懷里。

  將頭埋入了她溢著草藥香氣的細發(fā)里認真地嗅著。

  華依姣先是嚇了一跳,卻也沒出聲沒抗拒,凈由著他。

  那是個溫熱熱、活生生、會呼吸、會叫他別發(fā)愁的小東西!

  是否,真能熱暖起他凍寒得已失了知覺的心呢?

  ○●○●○

  就這樣,十歲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財門三徒華延壽的嫡傳弟子,成了“死人對頭”當今神醫(yī)的徒兒。

  華延壽話少,辛步愁也是,兩師徒在一起的時間里除了傳授醫(yī)理、研習針砭之術(shù)外,鮮少有過旁的話題。

  有關(guān)那場大瘟疫,華延壽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問,那段曾與他有關(guān)的過往歲月,似乎都已被他鎖進了記憶里,不愿,也不堪再去碰觸。

  鬼墓山上人雖多,可都很好相處,只要有人聲就會有笑語。

  可自然,華家這死財門三徒之系是個例外。

  華延壽寡言,辛步愁少語,久而久之,連華依姣都愈來愈漠了性情,三個人相處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語已然可有可無。

  華延壽授徒毫不藏私,他依著進度按著順序,由入門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傳遞給了徒兒。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于疾病,使得他習醫(yī)的心念更加堅定。

  相較起,原是一塊兒習醫(yī)的華依姣就明擺著一點兒也沒承繼到華家神醫(yī)的血脈了,光個奇經(jīng)異脈、點穴搜位,她就能搞得錯誤百出,沒多久,向來耐性就差的華延壽再也忍不住了,驅(qū)走笨女兒只單單教起了徒弟。

  “陰、陽、表、里、寒、熱、虛、實,此乃八綱辨證,”華延壽詳解著,“其中陰、陽是總綱,表、熱、實可歸陽證,里、寒、虛則歸屬于陰證,咱們療病就是以調(diào)治陰陽,使其恢復平衡,即以‘陰平陽秘’為目的。”

  辛步愁學得很快,不久便能舉一反三,并問出了艱深的問題。

  一年后,辛步愁總算學完了基本醫(yī)理,一個春日清晨,他按例又來到書齋,卻沒見著師父,只在書牘上見著了留言。

  到靈樞屋。

  即使是向來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動蕩。

  靈樞屋?!那個向來被師父封為禁地的地方?

  師父真肯讓他進去了嗎?

  換言之,師父已經(jīng)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門,華延壽開門讓他進入,為他介紹了屋中所有陳設(shè)及藥草貯放處所。

  “習醫(yī)者所有理論都是假的。”華延壽看著徒兒淡淡出聲,“如果沒有實際動過手、扎過針、操過刀,那么,一切都形同虛物。”

  “這屋里有所有咱們習醫(yī)者所需的醫(yī)書和器具,”華延壽皺皺眉,“剛開始時自然不會讓你用活人試針動刀,師父會去擒些山中野獸供你試驗,不過,野獸畢竟不是人,很多情況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領(lǐng)會。”

  辛步愁點頭。

  “有任何狀況就喊我,就算下錯了刀也別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錯刀只怕救不活,有師父在,這點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無語,他羨慕師父能夠如此漫不經(jīng)心的傲語,更深信師父所言屬實,凡“死人對頭”不許斷了氣的生靈,想來,是難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擁有師父一半的本事呢?

  “靈樞屋上有閣樓下有穴室,閣樓與平面之處任你使用,惟獨地下穴室……”華延壽瞳眸閃著異樣的芒思。

  “你不許進去!”

  辛步愁再點了頭,連原因都不想問,師父會這么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沒什么好問的。

  不出兩年,靈樞屋便成了辛步愁最優(yōu)游自在的地方了。

  不過十三歲的他,卻已用刀如神,好幾日,在他將那些原是病懨懨生靈治至再度活蹦亂跳后,他在師父漠然眼底觀著了贊許。

  師父雖然寡言,可他卻可從他的目光里獲得肯定。

  對他而言,這世上除了得到來自于師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于師妹華依姣,還是同兩人初見面時一樣,總愛三不五時尋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轉(zhuǎn),除了他到靈樞屋時。

  靈樞屋是禁地,華依姣在限制內(nèi)。

  辛步愁雖不擅語詞,卻也曾臆想過將來。

  習醫(yī)濟世將是他日后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條活命是他惦在心頭最要緊的事,至于師妹,因著師父救他養(yǎng)他教他,這條命,早屬華家,如果師父當真開口,那么,他會接過師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師妹。

  可卻在一個夏日午后,他的認知起了驟變,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組裝。

  而這改變的開始,竟緣起于一只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經(jīng)受了傷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劃開肚皮后,它哀哀慘叫,求生本能激發(fā)了野性,它狂動的四肢掙脫了辛步愁的手,帶著血開始在靈樞屋里竄逃。

  相對于野豹獸性的凄叫及張牙舞爪,辛步愁沉穩(wěn)而冷靜,他皺皺眉,擔心的只是它的血弄臟了屋子。

  幾番對峙后,野豹突然消失了蹤影,辛步愁漠著瞳,這家伙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逃進地下穴室。

  他無意違逆師父的吩咐,可更不愿的是,一只死豹子弄臟了師父的禁地。

  他循著血跡下到了穴室,玄冶鐵門向來緊闔著,這會兒卻讓野豹用僅余力氣給推出了條縫,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還未走進里頭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會被凍死的!

  辛步愁推門而入,果不其然,見著了身上顫著白霜,蜷縮在角落里的野豹。

  他搖搖頭正想趨至角落抱起它,不過是瞥眼的剎那,他卻見著她了!

  一個睡在冰魄玉石里的美麗少女。

  一個躺在透明棺槨里的神秘女郎。

  她是誰?

  辛步愁全然忘了野豹,忘了師父,忘了一切,呆愣愣走向那眠在玉石里的少女。

  就近打量,少女有著薔薇似粉潤的膚色,顯見并不是在死后被封入冰魄玉石的,辛步愁曾在醫(yī)書里見識過天山冰魄王石,可當時并不曾特別留意,直至這會兒才真正見識到它的神奇用途。

  那少女該是被用瞬間乍冷的方式,由冰魄玉石封住了所有感官與呼吸,凍住了她全身膚理肌致的吧,她沒死,只是被人抑住了成長。

  打量起那只玉石冰槨,辛步愁起了贊嘆,這樣毫無瑕疵完美的手法當今世上無人能出其右,換言之,是他的師父,華延壽將少女冰凍于此的。

  可,為的是什么呢?

  辛步愁再向前一步,再一步,只為了能夠看清楚少女的模樣。

  穴室中沒有燈火,光線是室外廊間那盞油燈透過門轉(zhuǎn)折而來的。

  可這樣的光源幾經(jīng)轉(zhuǎn)折,射在冰魄玉石上卻制造了詭異的絢麗效果,讓少女仿若托生于爛彩之上。

  真觀清了少女之后,濃濃懊惱自辛步愁心底泛開,他不該看清她的,因為,這樣美麗而罕有的容顏將一生一世纏入他記憶底,永遠不得開解!

  少女美得極不真實,恍若是讓人用細刃精心地一絲絲、一縷縷細細琢雕而成,那彎彎細細的黛眉,秀氣巧挺的鼻梁,線條完美而誘人的唇瓣,整個組合起就是一幅美艷絕倫,令人神搖意奪的絕美畫面。

  還有她被困在玉石里的柔美無助,更予人一種纖弱待援的氣韻。

  就這樣,十三歲的辛步愁呆看著眼前冰魄少女恍了半天神,直至角落里野豹的哀嗚驚醒了他。

  他抱起野豹,拭掉了一路上留下的血跡,掩緊玄冶鐵門離開。

  他治好了野豹,卻治不好他對冰魄少女起了迷戀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開口詢問過師父,有關(guān)少女的來歷及她的冰刑何時可解。

  他尊敬師父、相信師父,不容許自己有質(zhì)疑師父決定的心。

  他發(fā)現(xiàn),師父盤桓在靈樞屋里的時間極長,留在穴室里的時間也很長。

  少女和師父是什么關(guān)系?

  少女又是犯了什么大錯,何以師父要將她冰拘于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夢里,他常會夢見她由冰魄玉石中笑著起身,笑著同他說話的模樣。

  夢中的她笑盈盈開了口,他卻沒法聽見她的聲音。

  他老揣思著少女的嗓會是什么聲音呢?

  他也想恪遵師父警語不下穴室的,可那少女對他卻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會趁著師父下山時,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里的她。

  初初見著少女時,依模樣判斷,少女該是十五、六歲的及笄之齡,而他,不過十三。

  年歲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長大了,她卻沒有。

  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來到鬼墓山已然過了十一個寒暑。

  這會兒,立于冰魄玉石前深情看著少女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青澀少年。他已然長大,這會兒的辛步愁,是個二十一歲的男人了。

  看著自己愛戀已久的人兒,在他心底,那股想將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熱火不僅未曾減熄,還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熾烈。

  眼看著,就要將他燒熔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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