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長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氣息攻心及舊傷裂開，負(fù)責(zé)醫(yī)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說：“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葉，要細(xì)心看護(hù)調(diào)養(yǎng)才能康復(fù)�！�
細(xì)心正是顧端宇所欠缺的，看護(hù)調(diào)養(yǎng)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傷不計(jì)其數(shù)，哪一次不是隨便涂藥包扎后，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絢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學(xué)習(xí)著一切。
為了不使她情緒激動，老住持用藥讓她入睡，于是，日夜間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沒有女眷，就全都由顧端宇親自動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膚時(shí)，顧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么多，誰教你要愛我呢？
事實(shí)上，在定遠(yuǎn)島，他受傷時(shí)，阿絢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為他擦洗過了，這下子，他們兩個(gè)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視著她秀麗的容顏，顧端宇終于體會到，他給不起的愛，卻因阿絢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債，卻也因她甜蜜得令人無悔。
可惜，這株海棠是借來的，終有歸還的一日。
在下第二場雪時(shí)，阿絢的傷口才算真正的愈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藥了，這使得她的神志逐漸清醒。
那一天，顧端宇在雪地里練完劍，走進(jìn)屋里，阿絢已張著晶亮的眸子瞪著他。
他給她一個(gè)難得的微笑，逕自抖落一身的雪，借以掩飾內(nèi)心的不自在，因?yàn)樗粫缘脮鎸κ裁礃拥娘L(fēng)暴。
阿絢仍覺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記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炫艿鸟R、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諾的端宇……她急得漲紅臉說：“芮羽的信呢？她來了嗎？你殺了她嗎？”
“我如果殺了她，就不會和你在這里了�！倍擞钇届o地說：“信已經(jīng)追回來了，而且，那并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還要繼續(xù)騙我嗎？我都聽到你們的計(jì)劃了！要?dú)⑽摇④怯�、殺岱麟……你為什么不�?shí)話實(shí)說？我說過，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絢激動地說。
“我若要你死，就不會費(fèi)盡心血的救你了�！鳖櫠擞钆滤昧䝼俗约�，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說：“那個(gè)計(jì)劃是玉瑤提出來的，我并沒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場，是沒有錯的……”
“立場、立場！我恨透這兩個(gè)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場、我的立場；一下子又是滿人、漢人的立場，把世間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著，那我們內(nèi)心的感情呢？你答應(yīng)過我不傷芮羽的，你又怎能‘說忘就忘’呢？”
“我沒有忘記，只是不該去記得�！彼麩o奈的說。
“那又有何差別？都是言而無信，令人痛恨！”她大吼著。
他走到她床前，扳過她不屑的臉，溫柔地說：“阿絢，我們的問題，不是比這些都嚴(yán)重很多嗎？”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怒視他，卻又被他所迷惑。
“對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許多‘沒有忘記，只是不該’的事情嗎？”他看著她美麗的眼眸說：“比如，你沒忘記自己是滿洲格格，不該救南明的定遠(yuǎn)侯，但你卻兩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沒忘記要嫁給耿繼華，不該隨我走，卻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沒忘記我們的漢滿身分，不該愛我，卻又把心交給我……阿絢，在大清的眼里，你可是大逆不道��！你想過嗎？”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惱只羞地說：“誰說我愛你，誰又把心交給你了？你不要胡說！”
顧端宇低笑道：“你這幾日在昏睡中，已經(jīng)好幾次說得清清楚楚了。”
“我沒有！而且……昏睡中的話哪能算數(shù)？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編的！”阿絢虛張聲勢地說，臉更紅了。
“愛我，所以才會兩次挺身救我，又隨我到定遠(yuǎn)島、到稽州、到紹興，對不對？”他的語氣中滿是肯定，“如果僅僅是為了芮羽，你不會那么不顧一切的�！�
“就是為了芮羽！如果你敢傷她，我……我絕不饒你！”阿絢不如該如何表達(dá)內(nèi)心的憤怒。
“我本來是不打算遵守承諾的，但是因?yàn)槟悖蚁萑肓饲八从械拿苤�。”顧端宇決定要對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絢，對于你，我也有太多的‘沒有忘記，只是不該’。我沒有忘記你是滿洲格格，不該留你在身邊，卻任由你相隨；我沒有忘記為顧家清門戶的使命，不該放過芮羽，卻為你而下不了手。阿絢，你記得曾問過我有沒有愛過一個(gè)人？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你的意思了，愛你和愛國家民族，是兩種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愛……我？你說……愛我？”阿絢一向冰雪聰明，但此刻，腦筋卻硬是轉(zhuǎn)不過來。鐵石心腸的定遠(yuǎn)侯，竟然說愛她？！
顧端宇看著她驚愕的可愛模樣，忍不住清清喉嚨，想化解彼此間的凝重氣分說：“既欠你的命，只好領(lǐng)受你的情了�！�
但阿絢笑不出來，她想起山中那場狠狠地傷她的心的擁抱，“你真正愛的，不是張玉瑤嗎？”
“玉瑤？不，我只當(dāng)她是妹妹�！鳖櫠擞铑D了一會兒又說：“沒錯，義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親，照顧她一輩子，但我始終做不到�！�
“因?yàn)槟悴粣鬯俊卑⒔k內(nèi)心的烏云逐漸散去。
“至少不是像對你的愛�！彼f。
“對我的愛是怎么樣呢？”她心跳加速地問。
“怕你傷、怕你憂、怕你痛、怕你苦，每時(shí)每刻，都全心惦記著你，你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wǎng)纏繞著我�！彼\實(shí)的說。
“那就是我的感覺�！卑⒔k拉起他溫厚的大手，“我好高興，我們終于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興什么呢？”他輕嘆一聲說：“為了這糾葛難纏的愛，本來應(yīng)該回海上的我，卻還留在這山中�！�
阿絢故意忽略他的嘆息說：“你已經(jīng)奔波了許久，休息一陣子又何妨？況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兒都不能去，不是嗎？”
“所以我說，男女之愛，是逞個(gè)人的私欲……”
阿絢忙捂住他的嘴，“你可別把我們的愛，比成洪承疇和吳三桂的叛國之舉，我們的愛是特別的、獨(dú)一無二的，所以愛我，就要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絲的悔恨和遺憾�！�
他抓下她的手，輕輕的握在掌中�！澳軉�？”
“當(dāng)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難道你昂藏六尺的定遠(yuǎn)侯做不到嗎？”阿絢挑戰(zhàn)式地說，逗得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說實(shí)在的，顧端宇不懂他們之間如何能愛得沒有一絲悔恨和遺憾，但阿絢就是阿絢，有一種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臨到絕崖峭壁，她也會走出一條路來。
這或許就是為什么她能不怕進(jìn)駐他孤汗閉鎖的心底，她硬是拿著火燭，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滿他內(nèi)心的虛空，這一切，都給了他自母親死后，所沒有過的溫暖及快樂。
阿絢能下床后，就踩著雪，在相連的竹屋中探索，這美麗曲折的建筑，據(jù)說是無名和尚一梁一柱蓋起來的，模樣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數(shù)幾棟。
問無名蓋的原因，他說：“閑來無事�！�
阿絢對他的興趣并不大，一心只在顧端宇身上。
白天，他們共探這琉璃世界，顧端宇練劍，她欣賞；顧端宇伐木，她幫忙。天黑了，暖了泥爐，有時(shí)無名會過來，他們就一起下棋、吹笛、看書、說話。
原山寺供他們吃住，阿絢便捐出從耿府帶出的新娘手飾和佩件當(dāng)作香油錢。
潔白的雪復(fù)蓋了枝頭與大地，掩去一切的顏色，也阻隔了塵世的擾攘紛爭。他們很少談未來，如果觸及這個(gè)話題，阿絢也有本事一筆帶過。
她一生中從沒那么幸福過，甚至連王府大宅里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和顧端宇的粗茶淡飯。她好希望雪不要溶化、不要春暖花開，冬天永遠(yuǎn)不要過去。
山中的雪夜，雪夜里銀輝滿映的圓月，是靜與美最好的形容。
阿絢坐在窗前，長發(fā)挽成一個(gè)松髻，一身白袍，專注地讀著詩冊。顧端宇則和無名則在一旁奕棋，正廝殺得難分難解。
手取黑子，顧端宇偶一抬頭，見無名愣愣地看著阿絢，心中頗覺怪異，便故意說：“無名，你走的到底是八陣圖，還是美人關(guān)？”
無名倒不覺得尷尬，只笑笑說：“端宇掉進(jìn)醋桶了？”
“我從沒聽過和尚會釀醋的�！倍擞畈怀姓J(rèn)，也不否認(rèn)。“只是不懂，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嗎？那盯著美女時(shí)，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坐在窗口的阿絢，聞言，也起了興頭；接著說：“當(dāng)然是‘朝為青絲暮成雪’或‘紅顏白發(fā)’的感慨，再來是色即是空，阿彌陀佛羅！”
無名笑了出來，搖搖頭說：“你們都錯了！我想的是，我十來歲就遁入空門，不知錯過多少人間美事�！�
“師父，你六根不清靜喔！”阿絢開玩笑地說。
“人只要有心，就不會清靜，即使是身在佛門，怕也沒有端宇那樣的思慮清明�！睙o名看他們同樣揚(yáng)起眉的模樣，覺得自己吐露太多了，便說：“夜深了，我得趁云霧還沒遮月時(shí)，趕快回寺中�！�
提著風(fēng)燈，顧端宇目送他踏雪而去。
阿絢偎著他說：“無名真是個(gè)怪人。喂！你剛才真的吃醋嗎？”
“吃醋是女人的玩意，哪輪得到我？”顧端宇關(guān)上防風(fēng)的窗門，“我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無名剃個(gè)光頭，有了戒疤，到底還是一個(gè)年輕的男人，有美女在左右，仍免不動了心�！�
“你說我是美女嗎？”阿絢微笑地問。
“你明知道自己有獨(dú)特之美�！彼懊慨�(dāng)你在月下時(shí)，我就想到唐朝李賀的那句‘月漉漉，波煙玉’；在星月交輝下，你就恍如一塊潔白的玉，映照著月的精魂�！�
“不！我若是玉，也只愿映照著你的精魂，不愿再有別的色彩。”阿絢好感動，忘情地貼進(jìn)他的懷里。
顧端宇畢竟是血?dú)夥絼傊|，面對表露愛意，又毫不設(shè)防的阿絢，難免沖動。他努力克制自己，輕輕地推開她說：“你該回房睡覺了�！�
這些天，他們雖是孤里寡女共處一室，但顧端宇一直維持君子風(fēng)度，不曾逾矩一步。但阿絢的愛日益膨脹，總想以各種方式親近他，甚至是夜里，兩人隔著一座薄薄的墻，她也覺得太遙遠(yuǎn)。
像此刻，她不舍得良宵就此結(jié)束，便說：“我們把今夜的茶喝完吧！”
顧端宇也不想回去孤枕難眠，于是主動添加爐火，兩人之間像有一種在等待什么似的曖昧氛圍。
阿絢環(huán)視竹屋，找個(gè)話題說：“這整片屋子的造法繁復(fù)，令我想到北京皇城。我猜呀！這位無名師父很有可能是明朝的王公貴族之后�！�
“你的觀察非常敏銳，說法也不無可能�！彼难凵裰杏兄澰S之意，“明朝宗室龐大，當(dāng)年李自成入北京，死的死、逃的逃，很多人自此隱姓埋名，要尋也無處可尋�！�
阿絢替他斟茶，見他興致不錯便說：“那年你十歲，芮羽說你還離家出走�！�
“說也奇怪，雖然我才十歲，卻也感覺到天地變了色。我在南京流浪時(shí)，被人帶到西水頭的涵洞，這才開始知道什么是反清復(fù)明，而那似乎是上一輩子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北京出生，是愛新覺羅入關(guān)后的第一個(gè)孩子�！卑⒔k回憶著，“我額娘常說，滿洲若不入關(guān)，世上就沒有我了�！�
他用極怪異的眼光看著她，所以，她又調(diào)皮地加了一句�！澳阋簿陀肋h(yuǎn)遇不到阿絢這個(gè)人了�！�
他的生命中沒有阿絢，有就如漫長的黑夜中沒有亮光。顧端宇苦笑地道：“明不亡，沒有你；明亡了，才有你，天地不仁，在我們相遇的背后，竟是一片生靈涂炭�！�
“不！不要這么說！你忘了嗎？我要我們的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阿絢急急地辯道：“我們的愛與戰(zhàn)爭無關(guān)、與仇恨無關(guān)，那是純純粹粹的美，就像外面滿山遍野的白雪……”
“世界根本不是白色的，雪也很快就會溶化！阿絢，我們必須面對現(xiàn)實(shí)。你是滿洲格格，終究要回到北京；而我是南明定遠(yuǎn)侯，注定要與你敵對，我們之間歡歡喜喜的愛，只能存在原山寺這虛幻的世界中�！�
“那我們就永遠(yuǎn)留在這兒吧！”她說。
“聰明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愛憐地道。
“那我就跟你走，再也不回北京了，忘了我是滿洲格格，好不好？”阿絢再也顧不得莊重，像小女孩般地纏著他懇求。
“這更不可能！你想想看，這樣你的父母會多痛心、你的族人會唾罵你，甚至下令誅殺你，那你不就成為芮羽第二了嗎？”他冷著臉說。
“這不也正好？你們顧家丟個(gè)芮羽，我們愛新覺羅丟個(gè)阿絢，大家兩不相欠！”她倔強(qiáng)地道。
他驚愕地看著她，久久才又說：“怎不相欠呢？你會比芮羽更慘！芮羽嫁岱麟，是由孑然一身到榮華富貴；而你跟了我，是由榮華富貴到一無所有。我所能給你的就只有饑寒受凍，流離巔沛，一連串苦難的日子。阿絢，你是格格之尊，如何受得了這種生活呢？”
“我能的�！彼龍�(jiān)決地說：“認(rèn)定遠(yuǎn)島、稽州到紹興，我不都是好好的嗎？我并不是那種風(fēng)一吹就消失的女人�！�
“我說的不僅僅是流浪之苦，還有隨時(shí)的死亡、處境的絕望，看不到未來的黑暗……最重要的是，我們反的是你親愛的家人，在一群反清志士中，你該如何自處？”
這些都是阿絢拒絕去思考的，她只憑直覺的指引，用滿腔的愛來填滿和顧端宇在一起的每一天，于是，她天真地說：“跟了你是黑暗，那跟我如何？跟我到北京，就不會有死亡絕望，我們會有家、有孩子，你也能功成名就，不再落魄失意……”
“你竟如此說？”他猛地站起來，使得茶幾翻倒，怒不可遏地說：“你竟想把我變成像吳三桂、耿仲明之流的人？”
“不！你當(dāng)然不是他們！”阿絢抱住他說：“我們大清從來不想毀滅漢人��！你看我們?nèi)哉f漢文、用漢官，有很多學(xué)者、大儒都為朝廷做事，你就為什么不能摒棄漢滿的成見，把明亡清盛當(dāng)成改朝換代必然的趨勢呢？”
“不要再說了！我愛你已經(jīng)是不對了，你竟然還要顛復(fù)我的立場和理念！”他狠狠地盯著她說：“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愛錯你了？”
阿絢被他眼光中的尖銳嚇到，心急地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只是想找出一條路……我不想離開你，更不能忍受你丟下我，讓我們今生無法再見……”
“阿絢……”她的熱淚流過他的手，讓他心中的怒氣消散許多。
“我不管，我決定了！無論你到哪里，我都要跟著你，就算是入地獄也好，你是甩不掉我了！”她激動地表自心意。
在她水靈靈的眸子中，滿含著真切的情意，所有的淚珠都是為他而流呵！顧端宇輕觸她的頰，他的嘴中有著她淚水咸威的味道，繼續(xù)往下，是她顫抖的唇……兩人緊緊相擁，又深深相吻，像要一起對抗所有試圖拆散他們的力量。
久久，他放開她，看她如玫瑰般嬌艷的臉蛋，深吸一口氣說：“阿絢，回房去吧！我們之間已太過復(fù)雜，不要讓一切更混亂了�！�
她懂他的意思，也感受到他的愛，還有痛苦。阿絢點(diǎn)點(diǎn)頭，走回自己的屋內(nèi)。
若不是無名提醒，阿絢都忘了這是臘月，很快便要過新年了。此時(shí)的忠王府，必定是忙著殺豬炊糕、裁制新衣，充滿歡樂的氣氛。
說她不懷念是騙人的，但每一次看到顧端宇孤獨(dú)的身影，想他沒有可團(tuán)聚的家人，她心里就更篤定要伴隨他的心意。
自那一夜后，他們就不再提未來的問題，但她知道，顧端宇始終在掙扎，一直不愿認(rèn)同她的決心。
但她會贏的，因?yàn)椋彝醺窀裣胱龅氖�，向來沒有人能阻止。瞧！她不是讓最冷硬無情的定遠(yuǎn)侯都愛上她了嗎？
一個(gè)降雪初晴的日子，她陪著顧端宇砍柴，他們捏著雪球，看誰能打到最高枝，突然，枝上的雪紛紛飛落，接著是一陣馬蹄聲傳來。
因?yàn)榫脹]訪客，顧端宇機(jī)警的拉住她，充滿戒備的駐足聆聽。
馬上的人一身裘襖，一看見他們，便拉住韁繩，帽子一脫，竟是離開近一個(gè)月的潘天望。
“冰天雪地的，你怎么在這個(gè)時(shí)候回來了？”顧端宇忙迎上去，內(nèi)心有大事發(fā)生的預(yù)感。
“報(bào)告侯爺，魯王十一月在臺灣崩逝了�！迸颂焱荒樸俱驳卣f。
顧端宇往后一個(gè)踉蹌，他確定自己沒聽錯，但卻無法接受地說：“怎么可能？我七月見他時(shí)，他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崩逝了呢？”
“我也不知詳情，是得耀大哥由臺灣托信來，說魯王急病而亡，我就快馬加鞭的北上報(bào)告了！”潘天望說。
是老天要滅明了嗎？先是永歷帝，再是鄭成功、李定國和張煌言，現(xiàn)在又是最后一線希望的魯王，南明不是就此等于崩潰瓦解了嗎？
“不！我不信！”顧端宇大聲一吼，柴堆傾倒在地。
潘天望低頭，站在原地不動，阿絢想勸慰顧端宇，但此刻，似乎她說什么都不恰當(dāng)。
顧端宇頭頂著樹干，滿腔悲憤無由發(fā)泄。事情必有蹊蹺！當(dāng)時(shí)家人一心向著永歷帝，目中并無魯王，而永歷帝死后，他們對魯王亦沒有接受的意思，都是義父為湊合反明的兩大勢力，才將魯王送往臺灣，誰知卻讓他客死異鄉(xiāng)了呢？！
都是自己不好，救不了義父，又護(hù)不了魯王，且在這里貪一時(shí)之歡，消受美人之恩，他定遠(yuǎn)侯的一世俠名、一身肝膽義氣何在呢？
一轉(zhuǎn)頭，見到的又是阿絢的花容月貌，他不愿再讓自己多想，于是用沙啞的聲音說：“天望，你跟我來！”
沒有叫她？他不需要她……阿絢癡癡相隨，停在他的竹屋外。太陽一寸寸的西斜，拉長她的影子，冷刺她的肌膚，她驀然醒悟，她要他們的愛歡歡喜喜是多么膚淺的事啊！因?yàn)槿绱�，她能分享他的快樂，卻進(jìn)不了他的痛苦，而這痛苦，才是定遠(yuǎn)侯真正的本質(zhì)。
門扉一開，潘天望走出來，看到她時(shí)，詫異地說：“咦！三格格怎么站在這里呢？”
“我……我想你們是否需要茶水？”她說。
“這事怎么敢勞駕三格格呢？”潘天望的態(tài)度明顯地沒有以前友善。
“阿絢，你回房去吧！站在風(fēng)口，只怕又要病上一段時(shí)間了。”顧端宇不帶什么感情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怼?br />
她想多說幾句話，但潘天望卻只是搖搖頭。阿絢本可強(qiáng)要進(jìn)去的，但這樣做，對顧端宇的情緒只會是雪上加霜，她滿洲格格的身分，就如他傷口上的鹽，碰了只會更痛。
于是，她所能做的，就是獨(dú)坐在房里，讓黑暗彌漫在四周，并逐漸圍籠她。
掌燈時(shí)分，無名出現(xiàn)在竹屋，他要潘天望略為回避，以便和顧端宇長談。
屋內(nèi)寬長的桌子上，放著昨日未下完的棋。顧端宇看了他一眼，又回到痛悔之中。
無名拿起白子移動幾步說：“你的黑子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你是要繼續(xù)浪費(fèi)時(shí)間，還是另起一局？”
“我現(xiàn)在沒有心情下棋。”顧端宇煩憂地道。
“這盤棋早就不該再玩了，因?yàn)楹谧託鈹?shù)已盡，不如吹你的笛子吧！”無名說。
顧端宇聽出他話中有話，銳利地注視他一會兒，還真拿起笛子吹了一首短曲。
無名打著拍子，唱了傳聞中李后主的詩，“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幃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云籠遠(yuǎn)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xì)思量�！�
顧端宇慢慢放下笛子，“你到底是誰？”
“這首詩道盡了我的心，但我是兄弟三人，族人不只三百口�！睙o名靜靜地說。
顧端宇瞪大眼睛：“你……你是失蹤的三皇子？”
“沒錯，我就是永王朱慈燦�！睙o名承認(rèn)道。
“天呀！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嗎？”顧端宇驚喜交集地說。
“找我又如何？你看、先皇煤山自縊、太子被殺、福王遇害、唐王絕食死、桂王絞于弓弦、魯王死得不明不白……大明就和這黑子一樣，注定要亡，誰來都沒有用�！睙o名悲哀地說。
顧端宇的心情本來已經(jīng)夠沮喪了，再聽到他這悲觀論調(diào)，又想到多少志士犧牲，不禁憤怒地說：“這可是你朱家的天下，你豈可這樣不思振作？”
“早就沒有朱家的天下了！我自十多歲離京，看遍人情冷暖，要取我命的多過救我的，唯有靠佛門才能讓我存活至今�！睙o名說。
“沒有國家，活著還有何意義？我們那么多人努力奔走，若有你為精神中心，大明必能復(fù)興！”顧端宇義正辭嚴(yán)的說。
“天命都已算出，你為何還執(zhí)迷不悟？很快的，吳三桂會亡、鄭氏會亡，只有愛新覺羅長存，你又何必做無謂的犧牲呢？”無名干脆更直接地說：“壞棋該棄，我們要玩的是另一局棋。”
“你是什么意思？”顧端宇不懂。
“不能留發(fā)，又不想留辮，你該怎么辦？”無名問。
意即不能當(dāng)大明人，又不想當(dāng)大清人，該如何生存下去……顧端宇看著無名光亮的頭，緩緩地開口，“當(dāng)和尚？”
“沒錯，這就是我大明太祖起家的背景，以和尚身分號召天下群雄！而且，滿清之下，唯一不必留辮子的就只有和尚，這也更方便我們的行動。”
當(dāng)和尚？顧端宇的確沒有想過這個(gè)主意。
“而且，這也能解決你目前的困境。第一，定遠(yuǎn)侯消失，你就不會成為許多人的目標(biāo)，在化明為暗之下，一切都能夠重新來過。第二，”無名遲疑了一下才說：“當(dāng)了和尚，就可以讓你的阿絢死心，好好地回北京，不再成為你的牽絆�！�
他所說的第二點(diǎn)如雷劈般，狠狠地?fù)粝蝾櫠擞畹男摹]有錯，剛才他初聽魯王的死訊時(shí)，第一個(gè)想出氣的對象就是阿絢，他想罵她，都是因?yàn)樗�，他才會滯留在紹興，沒到臺灣保護(hù)魯王，更或者，這是愛上她的懲罰和天譴！
因?yàn)榕酥�，因�(yàn)槊靼鬃约旱腻e更多，他才沒有口出怨言。
再下去呢？他不但要傷她的身心，還有可能令她愛情幻滅，那還不如現(xiàn)在就送她回北京，還給她格格的榮華富貴，還能保住彼此間那份珍貴的情緣。
而她決意要隨他到天涯海角，但他若入了空門，她還能跟嗎？
魯王死亡的消息，在顧端宇心中逐漸平息。他坐下來，看著那局黑子全軍復(fù)沒的棋，因?yàn)樘珜Ｗ�，連無名何時(shí)離去的都沒有察覺。
夜極深時(shí)，雪又靜靜的落下，恍若一場無聲的泣訴。顧端宇走到阿絢的房間，她斜斜地歪靠在床頭，并未真正的安寢。
他癡望著她如海棠般的容顏，手輕輕撫摸著她細(xì)柔的肌膚。
阿絢微微睜開眼，夢囈般地說：“端宇，是你嗎？你不全怪罪我吧？我好怕你傷心、好怕你絕望，別不理我、拒絕我，好嗎……”
“阿絢，我永遠(yuǎn)都不會怪你，我也怕你傷心絕望，所以，你的家人才是你最安全的堡壘，能讓你幸福的地方�！鳖櫠擞钶p擁著她說。
這情景似夢又似真，阿絢聞到他的味道，感覺到他的溫暖，于是又閉上眼睛，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很安心地睡著了。
阿絢相信那不是一場夢，他的懷抱及說話的聲音都確實(shí)存在。而天色蒙蒙亮?xí)r，她曾醒來，撫摸著他憂結(jié)的眉及哀傷的唇，不忍喚起夢中的他。
可是天大亮后，她下床來，他卻已經(jīng)走了。
走了，不是去汲水、砍柴或練劍，而是離開了，到一個(gè)她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幾句話——
阿絢：
滿清入關(guān)，毀我家園，僅有你，是唯一發(fā)生過的好事。
為了你，我不再浪費(fèi)生命；為了你，定遠(yuǎn)侯已從世上消失。
紅塵勘破，道路更遙遠(yuǎn)，欠你的命、你的情，只有來生再報(bào)。
保重。
端宇
不再、消失、勘破、遙遠(yuǎn)、來生再報(bào)……這是什么意思？阿絢瘋狂地在屋子里繞圈，除了風(fēng)雪，沒有人蹤。
直到老住持踏雪而來，雙手合十的對她說：“阿彌陀佛，顧施主和潘施主一早即離開竹屋，他們要三格格回山下張家，靖親王和福晉近日便會到紹興來迎接三格格。”
“他們?nèi)チ四睦�？”她昏亂地問。
“去格格所不能去之地�！崩献〕植辉竿侣陡�。
不！哪兒是她不能去的呢？就是地獄，她也要與他寸步不離�。〉倪�有比地獄更壞的地方呢？
“不！他不可以就這樣丟下我，我要在這等他，等到他回來的那天！”阿絢咬著牙說，臉上寫滿悲憤。
他以為不告而別就沒有事了嗎？他以為岱麟和芮羽來，她就會放棄他嗎？她偏要死守在原山寺，告訴天下人，她滿洲格格愛南明定遠(yuǎn)侯，讓他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永遠(yuǎn)不得安寧？
三日過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他的無影無蹤，不斷加深她內(nèi)心的痛。凝眸遠(yuǎn)望，成為她晨與昏、日與夜的企盼，她像斷腕的壯士般，想賭賭看，他們的愛情能否喚他回頭。
結(jié)果，午后門外響起馬蹄聲，她奔到竹橋上，等到的是張玉瑤。
一個(gè)也曾被顧端宇拒絕的女人，阿絢幾乎想不客氣的開口請她離去，但格格的教養(yǎng)，使她端凝著一張沒喜也沒悲的表情面對張玉瑤。
張玉瑤原本是有些幸災(zāi)樂禍，因?yàn)轭櫠擞類凵习⒔k是一種背叛，令她痛恨又嫉妒�，F(xiàn)在顧端宇走了，表示國仇家恨依然是勝利的一方，滿洲人想得漢人的心，即使是黃河、長江都枯竭了，也不可能。
“你等也沒有用，端宇不會再回來的�！彼缦埋R說。
“這是我的問題�！卑⒔k忍著寒冷，淡淡地回答。
“我也曾像你這樣，一天一天地等，但最后證明是毫無意義的�！�
阿絢心里想著，當(dāng)然毫無意義，因?yàn)槎擞畈粣勰悖麗畚�，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可是，這些話她沒有說出口，她初嘗傷心的滋味，又何必殘忍地如此對待另一個(gè)女人呢？
想到此，她反而對張玉瑤升起一份悲憫之心，和善地說：“你騎了一段路，進(jìn)來喝杯熱茶吧！”
張玉瑤覺得有些驚訝，但并沒有拒絕。
兩個(gè)女人面對面而坐，心不在茶，卻又慢慢地飲啜著。
張玉瑤見阿絢不語，于是先開口，“端宇也并非真的狠心無情，只是他的心全被反清復(fù)明填滿，再也容不了其他。這種男人，我在南明志士身上見多了。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他們一波波赴死，不知留下多少痛不欲生的寡妻幼兒，這甚至比狠心無情更可怕，因?yàn)槟阋抟矡o從恨起�！�
阿絢沒有回應(yīng)，只喝一口茶，突然問：“端宇曾說他有很多‘紅粉知己’，是真的嗎？”
張玉瑤猜不透她的心，便照實(shí)說：“是有不少女人喜歡他，但大多是風(fēng)塵中的女子，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南京名妓任燕燕，她還曾經(jīng)想為端宇進(jìn)入將軍府去暗殺岱麟呢！可惜岱麟沒有看中她�！�
“這一段我有聽過，我堂哥不是好女色之人�！卑⒔k點(diǎn)頭說。
張玉瑤又說：“我曾嫉妒任燕燕，任燕燕也視我為眼中釘，現(xiàn)在想來很可笑，盡管費(fèi)盡心思，端宇卻都沒有感覺�！�
“你第一次見到端宇是什么時(shí)候？”阿絢好奇地問。
“六年前吧！那時(shí)我十四歲，初見端宇，就知道他是個(gè)不尋常的男人，我的目光也再離不開他，一心想隨他左右；但我也逐漸發(fā)現(xiàn)，對端宇而言，女人不比一場戰(zhàn)爭或謀策來得重要，所以才死了這條心。”看見阿絢的淚如珍珠般落下，她忙改變語氣，“三格格，你別哭，痛苦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哭，不是因?yàn)橥纯�，而是好羨慕你�！卑⒔k抹去淚痕說：“你瞧，你在六年前就認(rèn)識端宇，而且能夠順理成章地愛他、陪伴他，沒有人認(rèn)為那是錯的。可是我，卻得跨越千山萬水，經(jīng)歷種種阻撓和掙扎才能愛端宇；而這愛還得忍受許多的詛咒和唾罵，所以，你究竟是比我幸運(yùn)的�！�
這番話深深地撼了張玉瑤的心，剎那間，她心中多日來的妒恨及不滿，都如煙般消散了。站在女人的立場將心比心，阿絢的確比她愛得更勇敢、更艱險(xiǎn)、更義無反顧。
張玉瑤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不！你比我幸運(yùn)，因?yàn)槎擞顝牟粸槿魏稳送Ａ�，只為你，我想，他也不得不對你動情了。�?br />
阿絢仿佛找到一個(gè)可宣泄心事的好姊妹般，握住張玉瑤的手就問：“你知道端宇到哪里去了嗎？”
張玉瑤搖搖頭，“這次他們什么都沒說，只派人捎了一封信來，要我?guī)阆律�；不過，我猜他們是去臺灣了�！�
“我們一起去臺灣找端宇好嗎？”阿絢急切地說。
張玉瑤看著她，久久才開口：“三格格，你為愛可以背棄親人、族人，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愛對端宇有什么影響？一個(gè)以反清為職志的定遠(yuǎn)侯，身旁跟著一個(gè)大清格格，如此一來，他還能得到眾人的信服嗎？你一意相隨，到時(shí)只怕會把端宇逼到滿人要?dú)⑺�，漢人也容不下他的地步��！這就是你要的愛嗎？”
阿絢的臉色頓時(shí)變得雪白，手像燙到般縮回來。
張玉瑤站了起來，“很高興和你談了這么多，不過，我今天來，主要是告訴你，明天靖親王和福晉就會到紹興了。”
阿絢注視著張玉瑤離去的身影，想到方才那段令她寒徹心骨的話。自己和顧端宇的愛，真的不能超越民族、國家所劃分的界線嗎？可是芮羽和岱麟不就沖破一切困難，成為佳偶嗎？
她的心太慌太亂，許多事怎么也想不進(jìn)，只知道自己不能離開原山寺，否則，她和顧端宇就真的今生無望了。
車聲轆轆，在馬兒奔過，激起片片飛雪時(shí)，阿絢已妝扮妥當(dāng)。這段流亡的日子，她穿的都是一般的粗衣，今天為了靖親王夫婦，她又拿出那件當(dāng)初穿在新娘裝下的白旗袍，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過慘淡。
馬車停下，原山寺的老住持已等在竹橋上，護(hù)衛(wèi)的士兵一字排開。守住每個(gè)出入口，令阿絢回憶起以前在北京受眾人寵愛的生活。
岱麟先下車，再來是芮羽，他們誠心的接受老住持及知客僧們的禮見。
芮羽一抬頭，看見在竹屋前的阿絢，發(fā)現(xiàn)她清瘦了許多。半年前辭別，她眼中仍有著小女孩的天真光彩，如今則多了一份女人的沉靜。芮羽一驚，向來一意孤行的顧端宇，究竟對阿絢做了什么？
岱麟是一臉藏不住的惱怒和嚴(yán)肅，原以為這一趟格格堂之行，一方面可以稍解芮羽的思鄉(xiāng)之苦，一方面避開官場政爭，卻沒想到一個(gè)顧端宇、一個(gè)三格格，得讓他在這凍寒的十二月天，南北奔波不已。
“阿絢！”不顧岱麟的臉色，芮羽快步向前走著。
芮羽的這一聲，像是喚起了阿絢滿腹的委屈，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這些日子你受苦了，今天我們就是要來帶你回家的。”芮羽拉住她的手說。
阿絢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微微問岱麟行個(gè)問安禮。
岱麟命所有的人待在門外，自己、芮羽和阿絢則進(jìn)入竹屋內(nèi)，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
他還沒開口，阿絢就先說：“你們今天是白來了，我不打算離開�！�
這無異是火上加油，岱麟不管芮羽先前的叮嚀，生氣地說：“三格格，你知道你給我們添了多大的麻煩嗎？為了你，我一路從江寧尋到福州、再從福州尋到江寧，只怕對你父母無法交代，你居然說我們白來了？”
“對……不起�！卑⒔k低聲地說。
“讓我來問吧！”芮羽對岱麟使個(gè)眼色，再委婉地問阿絢，“你和我大哥之間到底怎么一回事？”
阿絢不解她的意思，于是，芮羽拿出一封信遞給她。打開一看，竟是顧端宇的筆跡——
芮羽：
僅管我仍不承認(rèn)你是顧家人，但為了阿絢，我不再否
認(rèn)你和岱麟的婚姻，也不再揚(yáng)言要取你性命。
我今天將阿絢毫發(fā)無傷地交還你們，我希望你們能帶
她回京，不許再入福州耿家一步，如果她有受到任何逼迫
及委屈，我必鬧得雞犬不牢、天下大亂！
顧端宇
阿絢看完了信，淚水更遏止不住地落下。他真的是愛她的呵！她忍不住說：“我和端宇彼此相愛……”
最壞的猜測終于證實(shí)，岱麟怒責(zé)地說：“荒唐！你怎么會愛上一個(gè)綁架你的逆賊呢？”
“端宇不是逆賊，他忠孝雙全、義薄云天，是我見過最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比你們要我嫁的耿繼華不知好上幾萬倍�！卑⒔k辯駁著。
“放肆！你忘了你滿州格格的身分嗎？”岱麟鐵青著臉說。
“芮羽當(dāng)年不也忘了她漢人的身分，愛上你這大清王爺嗎？”阿絢豁出去地說。
“這兩件事怎能相提并論呢？”岱麟強(qiáng)制鎮(zhèn)靜地說：“我是王爺之尊，能給芮羽一切她想要的，能確保她一生的幸福，但顧端宇行嗎？他現(xiàn)在連自己都三餐不繼、居無定所，又怎能給你格格般優(yōu)渥的生活？而且，你愛上逆賊是家法不容，不是白綾賜死，就是貶降為平民，你想過后果嗎？”
“我都想過了！我不在乎，我就是一心一意要跟隨端宇�！卑⒔k咬著牙說。
“即使本王此刻賜你死，你也不改心意？”岱麟瞪著她問。
“沒錯，我死也不改！”阿絢頑固地道。
芮羽看情勢就要鬧僵，忙對岱麟說：“王爺，你不要動不動就提出‘死’字，我大哥也明白他和阿絢的愛是一場災(zāi)難，所以才遠(yuǎn)遠(yuǎn)的避開，你何必要讓事情無法收拾呢？”
“那是她自己太執(zhí)迷不悟了�！贬拂霟o奈地說。
“這太不公平了！為什么你們的愛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而我和端宇就要受詛咒呢！”阿絢傷心地說。
“阿絢，這或許是我們命不同吧！我無父無母，所以包袱輕，牽掛少，能愛就愛；但你身為大清格格，有尊貴的家世、龐大的親族，不能說丟就丟，這也是王爺苦惱之處�！�
“本王苦惱的還多著呢！福州方面，耿仲明已死，靖南王位的繼承權(quán)僵持不下，全在三格格回不回去的一念之間�！贬拂胝f。
“管他準(zhǔn)繼承王位，反正我絕不回去！”阿絢鐵了心的說。
“這婚可是太皇太后指的，你要抗旨嗎？”岱麟說。
“王爺，我們不是說好不逼三格格的嗎？”芮羽安撫好岱麟再對阿絢說：“阿絢，王爺可以同意你不嫁耿繼華，他也會在太皇太后面前承擔(dān)一切，但請你一定要和我們回京，這也是我大哥在信里要求的，如果你留在這里，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制造更多的問題�！�
“問題！問題！你們永遠(yuǎn)只會叫我犧牲，顧全大局！”阿絢淚眼模糊地說：“而你，口口聲聲說愛的芮羽，竟要叫我放棄愛？你們沒有一個(gè)人為我想，好！沒關(guān)系，我反正也鐵了心了，立誓要在這里等端宇回來。你們要賜我死也好，不賜我死也好，從今天起，就當(dāng)忠王府的三格格不存在了！”
“芮羽，是她要逼我使出撒手锏的！”岱麟說完，便往外大吼，“來人呀！把三格格架上馬車！”
“不要！我不要離開！”阿絢快步走到芮羽身邊，哭著說：“求求你，我若一走，就再也見不到端宇了！”
在一片混亂中，原山寺的老住持突然站出來說：“請容老衲說一句話。”
“師父有什么話請說。”岱麟有禮的回答。
“三格格，你再留于此地，也是等不到端宇的�！崩献〕謱χ⒔k說：“我那日說他去格格所不能去之處，是千真萬確的，因?yàn)槎擞钜呀?jīng)看被紅塵，剃度出家了�！�
此話一出，在場的幾個(gè)人都非常震驚。阿絢仿佛到了一個(gè)奇黑奇冷的地方，只有顧端宇留書上的那幾個(gè)字在她腦海里流蕩著，紅塵勘破、道路遙遠(yuǎn)……欠命……欠情……來生再報(bào)……這就是出家的意思嗎？端宇，你竟連和我商量的余地都沒有！你不只欠命、欠情，還欠我的一生呵……你根本沒心沒肝，故意要斷我的活路！阿絢瞪著老住持，脫口而出的是，“我不信，我不信，你們騙我——”
她踩著雪，奔過每一個(gè)人，小橋和大樹，她的發(fā)絲飛散，臉頰被風(fēng)刮紅，在幾個(gè)踉蹌后，來到原山寺的大殿，凄厲地叫喊著，“顧端宇，出來！你給我出來！”
她一聲聲喊，回音一句句散落，紛亂中，仿佛眾神怒視，幾個(gè)小沙彌躲在暗處，最后是無名走出來：“三格格，此乃佛門凈地，請勿……”
“給我叫顧端宇出來！”阿絢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三格格，此地沒有叫顧端宇的人，有的也只是與塵世了無關(guān)系的佛門弟子，你請回吧！”無名冷冷的說。
“見不到他，我永遠(yuǎn)不回去！”她的悲憤化為冷徹心底的寒意，話語銳利如劍鋒。
陰暗的柱子后走出一個(gè)人，靜靜的立在神壇前。
阿絢倒抽一口氣，那一頭青光，身穿袈裟的男子，不就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盼望的顧端宇嗎？
他手拿念珠，朝她微微頷首，正要開口，阿絢使渾身顫抖，氣極地說：“如果你敢開口阿彌陀佛，喊我施主的話，我死也不會饒你的！”
顧端宇臉色慘白，眼中有止不住的慌亂。
腳步雜沓中，芮羽的聲音首先傳來，“大哥——”
這稱呼平撫了顧端宇的心神，“福晉，這世界上已沒有你大哥這個(gè)人，沒有顧端宇，也沒有定遠(yuǎn)侯�！�
芮羽其實(shí)也無法接受這情況，依顧端宇的個(gè)性，既強(qiáng)且傲的人，怎么可能會遁入空門呢？她扶著就快站不穩(wěn)的阿絢問：“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選擇這條路？”
“你志了我曾說的嗎？亂世茍活，這是保你不受污染之路，結(jié)果你沒走，我卻進(jìn)來了。”顧端宇字句中有掩不住的譴責(zé)意味，“國已亡、家已破，生不得、死不能，在萬念俱灰下，只有在佛門中參因果、求解脫了。”他聲音清冷的回答。
“參因果？”阿絢重復(fù)著他的話，不屑地道：“你怎么參呢？你在人世間已種下太多的因，你的志業(yè)、我的愛，你又如何一筆勾銷？我一直視你為英雄，卻沒想到你懦弱至此，竟躲到佛門里來了！”
“阿彌陀佛，三格格，佛門不是躲，而是勘破愛欲生死原是空。人既已出家，就不要再苦苦相逼�！崩献〕肿叩桨⒔k的面前，語重心長的說。
苦苦相逼？到底是誰逼誰？阿絢的內(nèi)心充滿天地不應(yīng)的悲憤，她踏遍千山萬水而來，他竟要逼她跳崖？阿絢只覺胸中的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直指著他叫道：“顧端宇，你好狠的心腸……”
“三格格，從今以后，世上沒有顧端宇，只有叫‘月漉’的出家人。愛原是癡嗔、欲本是煩惱，一意執(zhí)著，就如作繭自縛，只有墮入無邊的惡果，我們彼此覺悟吧！”顧端宇轉(zhuǎn)著念珠說。
他那三格格叫得多絕情��！而他竟敢對她說佛理？！阿絢處在極度的無望中，沖向顧端宇，抓起他的念珠朝天一灑，像打散她碎裂的心！
“阿絢——”芮羽和岱麟驚叫地拉住她。
另一邊的老住持及無名則護(hù)住顧端宇。顧端宇手一空，直望著阿絢，心一寸寸地絞痛起來，幾乎忘了自己在堅(jiān)持什么了。
“王爺，請回吧！已是原山寺晚課時(shí)分，大門必須禁閉了。”老住持對岱麟說。
無名推著顧端宇往后殿走去，阿絢突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月漉？那不是“月漉漉，波煙玉”嗎？月照在白玉，是他形容她的美，他以為她不記得了嗎？
“慢著！”阿絢叫住了他，想說什么，卻空有千言萬語而說不出口，有滿漢之隔、有國仇家恨、有生死相隨、有纏綿不絕的愛……
她一時(shí)之間竟說不清，只覺得有許多重物壓下，看到他抑難言的雙眸，她綻放出一朵微笑，神秘?zé)o解卻極美的笑……然后身子一軟，就昏倒在地。
顧端宇有股想奔向她的沖動，但無名及時(shí)制止他，一只手擋住他的臂、只覺得快要拆筋撕骨；再另一只抵住他的腰，傳來一陣劇痛。
無名開口低聲說：“你要在這最后一刻，讓一切的努力前功盡棄嗎？”
顧端宇運(yùn)的氣，像要爆掉似的，直到他看見無名漲紅了臉，察覺自己就要傷了是三子時(shí)，才硬生生的收回那股力量。
岱麟抱起昏厥的阿絢往大門走去，芮羽回過頭，不舍地望著顧端宇。顧端宇觸及她的目光，再一次頷首，復(fù)雜的眼神，只靜靜化成一句“阿彌陀佛”。
一陣風(fēng)吹過，樹椏間的雪片回旋來去地飛散，恍若春天的楊花，無根地亂飄零。
顧端宇隨眾沙彌回到后殿，一聲晚鐘敲響，他只想到阿絢最后的那抹笑。
她為什么笑呢？為什么要那樣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