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整天，他們在一起吃了中飯，看了一部電影，聊天、討論電影的拍攝技巧和情節(jié)內(nèi)容，又一起吃了晚飯——典型都市人的約會方式。不能說是無聊，只是完全碰不到心里。毅庭聰明博學(xué)，是個絕佳聊天對象，只是……和他聊天的，不過是那個也聰明、也機智、也受了高等教育的沈于嵐，至于那個女孩，那個能哭能笑、會在陽光下騎馬、會為了一朵小花落淚的沈于嵐，早不知道失蹤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許是，八年前就死了罷；也許是，躲在內(nèi)心的那個角落里反抗這個沈于嵐吧。也許……
于嵐嘆了口氣。你還要怎么樣呢？這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你自己說過不再相信愛情的呀J你從他身上要求的也不是愛情呀！一切都如你所想的在進(jìn)行，你還要怎么樣呢？
但她真的覺得好累，毅庭溫和而有節(jié)制的聲音現(xiàn)在聽來突然變得如此地不可忍耐。她想將杯子摔在地上，想叫他住口，想沖出門去，在大街上奔跑——但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氣，舉起手來阻擋他，“我累了，毅庭，送我回去好嗎？”
“回去，現(xiàn)在才剛過八點——”
“拜托，毅庭，”于嵐克制著自己不要猛然站起，“我真的累了�！�
毅庭沉默了一會，然后展開一個微笑，“當(dāng)然，這畢竟是我們第一次維時頗長的約會，我不應(yīng)該太急，對不對？”他站起身來，拿起帳單。
回程上，于嵐一直很沉默。這是不公平的，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毅庭。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只覺得自己已分裂成兩個人了，內(nèi)在的那一個一直在冷眼看著外在的那一個，而今內(nèi)在的于嵐已經(jīng)得勢，使她愈來愈不能維持她的有禮、溫文……該死！都是那張圖片！
車子來到天母，于嵐的家在一片別墅區(qū)的東端，一棟漂亮的歐式石砌洋房，有整潔的庭園和車庫。車庫一向由父親——名律師沈剛——在使用的。后來既嵐也買了車，就總是把車停在這一小區(qū)別墅西面的公用停車場里。
孫毅庭將車停妥，陪于嵐走到她家。車庫里是空的，父親大概又和母親去參加什么灑宴了吧……于嵐心不在焉地想著。雨后的天母陰涼濕潤，屋里透出的燈光把庭園映照得十分柔美，附近的街道都是空的。她低下頭去，在皮包里掏大門的鑰匙，卻突然覺得肩上一緊，是孫毅庭伸手扣住了她的緊肩。
于嵐錯愕地抬起頭來，正好看進(jìn)毅庭專注的眼里。那眼中有苦惱、有激情，她本能的知道他想干什么，不覺有點心慌，匆匆別過臉去，細(xì)聲道：“我——我要進(jìn)去了。”
“別走，于嵐，”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不知道我不應(yīng)該急，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逼你，但是——天！于嵐，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我——”他的聲音里有了痛苦。于嵐不自覺地抬起頭去看他，看到他緊鎖的眉峰，微微抽搐的嘴角。
突然心痛了。這是一個在愛情中受苦的男子啊 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種痛苦，何況毅庭是她的朋友，這痛苦卻都由她引發(fā)，多么不公平的事！雖然，感情的事本就是無所謂公平與不公平——淚水彌漫上她的眼睛，她遲疑地伸出手去，輕拍他的肩頭。
“不要這樣，”她低語，“不要為我傷心，毅庭，你知道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你——”
“那就接受我！”他急切地說，“于嵐，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我知道你喜歡我，讓我們把它變成愛！”
“呃——我不知道——”她慌亂地低語，“別逼我，毅庭，這太快了，我還沒有準(zhǔn)備——”
孫毅庭眼底浮出一層深暗顏色，然后他勉強地笑了，“至少你沒有拒絕我，對不對？那表示我的機會仍然很大，不是嗎？”
他聲音里的自嘲和無奈觸動了她，于嵐的眼睛不自覺又濕了，她伸手去輕碰他的臉頰，低聲道，“毅庭——”
“天！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突然爆發(fā)了，“于嵐，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碰你嗎？你——”于嵐驚嚇的睜大雙眼阻止了他將說出口的話。好一陣子，他們只是這樣互相瞪視著，忽然，孫毅庭一把將她攬進(jìn)懷里，重重地，近乎饑渴地吻她。
于嵐一時驚呆了，皮包啪的一聲跌在地上，待她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將他推開。然而毅庭將她抱得那樣緊！而她灼熱的嘴唇那種近乎絕望的激情觸動了她，使她不能忍下心來將他推開。反正不過是一個吻而已……但她知道毅庭將為此而恨他自己。她悲凄地閉上眼睛，被動地任他輾轉(zhuǎn)吸吮，品嘗自己的芳甜。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一輛銀灰色的轎車向著這個方向開了過來，無聲地停在路邊。是駕駛?cè)腙P(guān)上車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于嵐驚嚇地推開毅庭，迅速地瞄了車子一眼，正看到沈既嵐離開車門，去開后座的行李廂，一面揚聲道，“我把行李拿出來，再把車開去停車場放好，你先在這里等我一會！”
于嵐羞得連脖子都紅了，車子已經(jīng)開得這樣近，既嵐不可能什么都沒有看到的，他一定只是假裝沒注意而已——但他好像還有客人？該死，怎么這么倒楣？她偷偷望往仍然坐在車?yán)锏娜嗣槿�，希望他什么也沒看到，希望他是自己不認(rèn)得的人，希望——
不！
于嵐驚得整個人都僵了。不，這不會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不會在這個時候！不可能在八年后的現(xiàn)在！她慘白著臉，瞪著車?yán)镒娜耍路鹣氪_定他只是一個假象，一個幻影。
但那的確是他！即使只隔著微弱的街燈，她仍然可以一眼就認(rèn)出他。他堅毅的下額、抿緊的嘴角、一對嚴(yán)厲的眼睛全部都發(fā)出了不贊同的訊息。他看見了！于嵐慌亂地想，他看見毅庭在吻我——哦，不，他看見的是“我們”在接吻！這個想法令她驚惶失措。老天爺！他會怎么想呢？他的神情好像一個當(dāng)場抓到妻子紅杏出墻的丈夫——
丈夫！這個想法使于嵐登時挺直了背脊。別開玩笑了，她斥責(zé)自己：他有什么權(quán)力干涉我的行為？他現(xiàn)在連自己的男友都稱不上，而且他為什么要吃醋？他早就不在乎我了！他要是在乎，當(dāng)年就不會只身遠(yuǎn)走，一去八年，音訊全無……
痛楚使于嵐的臉色更形蒼白，她的指甲都已陷進(jìn)掌心里。鎮(zhèn)定下來，丫頭！他只是一個自己認(rèn)識的人而已，你可以不在乎他，你只需要冷靜和友善。冷靜！
于嵐深吸了一口氣。感謝幾年來的社會經(jīng)驗，使她能露出鎮(zhèn)定溫和的笑容，“好久不見了，允寬，歡迎你來�！�
允寬跨出車子，深邃的眼睛不可測度，“謝謝，希望不至于太打擾你們。”
如果不是她哥哥走過來的話，于嵐真懷疑自己會不會踢他一腳。既嵐把行李放在地上，笑得很開心，“允寬要在家里住一陣子，你帶他去客房好不好？啊，抱歉，我忘了你有客人——”
“不用介意我，我就要走了�！币阃フf著，轉(zhuǎn)身面向于嵐，“于嵐——”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懊悔。
“別說了�！庇趰沟驼Z，很快地為他們?nèi)嘶ハ嘟榻B了一下。然后既嵐把車開回停車場，順便把毅庭載過去。
于嵐回身拾起自己的皮包，掏出鑰匙去開門。允寬一言不發(fā)地提起行李，跟著她進(jìn)了房子。
“姑姑！”兩歲的偉偉沖了過來，“抱抱！小東西笑得非�？蓯邸Ｓ趰苟紫聛頁ё∷�，在他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記，“偉偉今天乖不乖？”這話是向她嫂嫂問的。
魏霞衣坐在客廳的米色地毯上，正把手中的兒童禮物放下來。今年三十歲的霞衣嬌小美麗，有一張鵝蛋臉和一對美麗的鳳眼。她和既嵐是在美國讀同——所大學(xué)時認(rèn)識的，主修英語、教育，回國后就在大學(xué)里教書。此刻她正用一種又疼愛又無奈的口氣說，“別提了，這個小闖禍精……”偉偉立時嘰哩呱啦地抗議，雖然大家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正在此時，趙允寬踏進(jìn)了屋子，霞衣驚訝地起子身來，于嵐趕緊做了一下介紹。
霞衣愉快地道，“呵，我知道你！既嵐每次和我談及他以前調(diào)皮搗蛋的事時，總少不了你！我那時就很好奇，不知道你是什么樣子呢！歡迎你來，允寬。”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和允寬握了一握，“你要不要先去看一下臥房？安頓好了之后，要是還有精神，再一道聊天好吧？”
這時既嵐也進(jìn)了屋子，偉偉立時轉(zhuǎn)移目標(biāo)，粘向他爸爸身上。霞衣迎過去，側(cè)著頭看向于嵐，“小霧，麻煩你招呼一下客人好嗎？樓上是你的地盤�！彼龑χ葝雇低嫡Ａ艘幌卵劬�。噢，真要命！于嵐在內(nèi)心里在聲吶喊，霞衣也染上“作媒狂”了。
打開走廊的燈，推開客房的門，這是一間以米色布置為主調(diào)的房間。于嵐面無表情地指出衣櫥、浴室的所在，并說明浴室是和隔壁的那間客房共用的，“格局跟這間差不多，但布置是以藍(lán)色為主。如果你不喜歡這間的話——”發(fā)現(xiàn)他一直沒有接腔，于嵐停止了說明，回過身來看他。他斜倚在墻上，眼神專注而深沉，仿佛已經(jīng)那樣看了她一輩子。
于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悄悄握緊了拳頭，“我的臉上多一個鼻子嗎？”
“你比我記憶中還要美麗�！彼驼Z，“成熟且優(yōu)雅……你長大了，小霧�！�
“我不知道你還是詩人呢，趙允寬，”她輕快地說，“下次要贊美我的時候，提醒我開錄音機�！�
他眼睛的顏色變深了，“諷刺不是你的本性，小霧�！�
“如果你對心理學(xué)有這樣深的涉獵，怎么不知道女人都有巫婆，善變得很呢？”于嵐輕笑，“得了，趙允寬，你飛越了大半個地球回到臺灣，不是為這種學(xué)術(shù)研究的吧？”
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我連贊美你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畢竟——”
“你不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過了太多贊美我的義務(wù)了嗎？”她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的冷靜和輕快呢？“對不起，如果你滿意這間客房的話，我這就去叫阿屏來幫你收拾房間�！彼褐^穿過房間，卻被他堵在門口。于嵐抬起眼來看他，用盡全力使自己的眼眸清冷如秋水。他的眼睛則深不可測，混合了太多的情緒和感覺，太多了……多得簡直無法分析。
“告訴我，小霧，”他低沉的聲音仿佛自地心響起，“這些年來，你——好嗎？”
她牽動了一下嘴角，“當(dāng)然�！�
“小霧，不要這樣，”他臉上露出了苦惱之色，“我只是關(guān)心——。”
于嵐必須用盡力量抓住自己的手，才能保證自己不會一個耳光摔過去，“趙先生我當(dāng)然知道你關(guān)心我�！彼粋�字一個字地從咬緊的牙縫中吐出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
昂起頭，她不再看他，悄然無聲地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