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于嵐醒來的時候，只覺得神清氣爽。真是好久沒有睡得這般香甜了！她在衣櫥里挑出一件酒紅色差別毛連身洋裝，字形的衣領(lǐng)顯出她潔凈修長的頸項，她在頸間系上一條極長的金鏈子，對著鏡頭里明麗的容顏微笑，蹭著輕快的步子下樓去吃早餐。
“早啊，小霧。”既嵐漫不經(jīng)心地從咖啡杯上望了她一眼，“你昨天在丁珞家玩些什么，玩到這樣晚？”他的聲音正好大到全家都聽見。
“噢，我們陪妮妮去逛動物園。”于嵐的腦袋飛快地轉(zhuǎn)動，正好接著允寬投來一個“共犯”的眼神，“然后在外頭吃火鍋啊，又回去聊天。”她用眼角瞄著沈太太。謝天謝地，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起疑。但是……奇怪，這里面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對勁？偏是一時間又想不出來。于嵐心不在焉地吃著早餐，—直到坐進(jìn)車子里還在想。
但那兩名男子并不給她什么思考的閑暇，他們不再聊建筑，靈敏度把箭頭往于嵐身上射。三個人在車?yán)锖f八道，鬧得于嵐一路笑著下了車，走進(jìn)辦公大樓時還在笑。
星期—過去了。
星期二過去了。
星期三過去了。
允寬一直保持著那種親切、那種輕松、那種安適。他自在地和她說笑，話題卻絕不沾惹當(dāng)年。他待她是朋友、是兄妹，卻再也不帶男女之情了，連贊美都是明朗干凈的。于嵐喜歡這樣的相處，這種相處是沒有威脅性的，可以讓她放心的。至少，她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為此而安心了。
然而隨著時日的消逝，她卻一日比一日不安，上班時常常無故發(fā)楞。在內(nèi)心深處，她其實很明白自己不安的原因，然而她拒絕去想，拒絕去分析，潛藏的思緒是閘門后的洪水，不開就不會宣泄……—但它會愈積愈多，終于不能為閘門所遏阻。
于嵐搖了搖頭．逼迫自己回到工作之中。先別想了，以后再說吧！你現(xiàn)在沒有時間。她努力地盯著擺在眼前的文案。
紀(jì)郁璜推門進(jìn)來，“老編，這是這一期的廣告草稿。”這位廣告企劃把卷宗一一打開，“是一部分，還沒定稿�！�
于嵐點點頭，“這一期的廣告比上一期多，編排上可要費點周章了�！彼f著，卻聽到紀(jì)郁璜應(yīng)道：“要依社長的意思，整本都是廣告，才稱了他的心呢！有錢才好辦事嘛！”他朝于嵐揚(yáng)了揚(yáng)眉，“孫毅庭應(yīng)該都和你說了嘛！”
于嵐臉色一沉，這種刺探太拙劣了，紀(jì)郁璜是那種自以為很吃得開的男人，在碰了于嵐幾個釘子之后，表面上不敢說什么，卻總不忘逮點機(jī)會冷嘲熱諷。她冷著聲音道，“當(dāng)然，那一部分是他負(fù)責(zé)的。”
紀(jì)郁璜聽出她的不悅，干咳兩聲，道，“嗯，唔，我去弄下一個部分了，你看完叫我一聲。”說著踱了出去。
于嵐看完一部分草圖，收拾起文件夾子，想到社長室去討論一些事情。她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快步走過幾張辦公桌，正要轉(zhuǎn)過走廊，卻突然聽見轉(zhuǎn)角處幾個人在說話。
“你說孫毅庭也被她甩了？不是開玩笑吧？”
“老天，你們沒看到他那張臉啊！失戀兩個字明明白白掛在臉上！還有，你們沒注意到，以前哪，有一點瑣事，孫毅庭都要往這兒跑，這幾天事情正忙，他反而都不來了，不是打電話，就是派人送文件�！�
“聽你這么一說，倒真像那么一回事！我們這老編也真是，都快變成老處女了，還這樣挑三撿四的？她到底嫌孫毅庭那一點？”
“哎呀，人家是美人，有的是辦法啦！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另結(jié)新歡了！”
“搞不好，就是為了這位新歡，才把孫毅庭……”
于嵐聽不下去了。她悄悄往回走上十來公尺，然后放重了腳步，一路格格格地走過去，把幾個慌忙住嘴，尷尬地向她招呼的人扔得不能再遠(yuǎn)。
又開始下雨了。臺北的冬天總是如此潮濕，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撲灰。于嵐在騎樓下等車，等既嵐和允寬。兩個干于凈凈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辦公室里的閑言閑語。車子來的時候．她臉上不覺露出溫和的笑容。
允寬挪到車門邊來為她開了門，于嵐一矮身鉆進(jìn)車?yán)铩Ｉ砗蟠髲B里，正陸續(xù)走出一些人來，看著這漸漸駛遠(yuǎn)的車子指點不休。
晚飯過后，于嵐徑自走回樓上，但她并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蕩，不知是寂寞還是感傷，或者兩者皆有有巴。樓下傳來電視機(jī)里熱鬧的聲音和偉偉興奮的尖叫。于嵐低低嘆息，扭開圖書室的燈光，走了進(jìn)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線，照亮幾大櫥分門別類的畫籍。于嵐徑自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夜色幽暗，遠(yuǎn)遠(yuǎn)近近閃爍著璀璨的燈光，她低嘆了一口氣�；仡^向書櫥看去，正迎上允寬似笑非笑的眸子。
于嵐顫了一下，“你怎么這樣不聲不響地摸進(jìn)來嚇人呀？”
她輕叱，卻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言語中撒嬌的成分多于慍怒，不覺咬了一下嘴唇。
允寬眼中光芒一閃，卻又迅速隱沒，依然是一臉?biāo)菩Ψ切Φ纳袂椤?br />
“誰讓你們把地毯鋪得這么的厚？我就是不當(dāng)貓也不成呀�！笨匆娪趰沟梢暤碾p眼，他笑著舉起雙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鋪這樣厚的，好把雜音吸掉。這是既嵐的主意，對吧？他若早知道有—天這地毯會害他的寶貝妹妹飽受驚嚇，—定早把這地板改成中空的�！�
于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笑了。允寬詢問地看她，于嵐不覺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搖了搖頭。允寬擰著眉毛看她，“我為什么覺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訴我你在笑什么？”
“地板啊！”于嵐笑著搖頭，“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當(dāng)年吳王夫差在替西施蓋館娃宮，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制的走廊下鋪著空缸，西施走過時就會發(fā)出音樂一樣的聲音……”
這是“響履廊”的典故，修過中國古代建筑史的人當(dāng)不會不知道。允寬一臉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聯(lián)想在起？真太抬舉我。”
“不客氣，”于嵐忍著笑道，“我們趙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過身量太高大了一些，這木板必須得鋪兩層才保險�！�
“何不干脆用鋼板算了？也省得用腳跺出幾個洞來，允寬悠閑地笑著，胳臂擱在書桌上，眼睛卻又往于嵐腳下看。
怎么話題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于嵐?jié)q紅了臉，允寬卻已調(diào)開眸光，去流覽書櫥里一排一排的書籍。
這圖書室平常都是既嵐在使用，因為他堅持“臥室歸室，書房歸書房”，霞衣的書大多數(shù)堆在學(xué)校的研究室里。于嵐倒是習(xí)慣在自己臥房里看書的，但是幾年來她買的書也驚人，讀過的或不常用的書就往這兒塞。允寬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泰戈爾……他將泰爾詩集自書櫥里抽出，順手翻閱過去。
于嵐不覺屏住了呼吸。泰戈爾——向是她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從大—起便是如此。她還記得，允寬出國之后，她曾經(jīng)—遍又一遍地讀一些特定的書籍，以宣泄內(nèi)心積郁的情感；甚至在詩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于嵐突然覺得異常不安。她曾經(jīng)寫過什東西在上面呢？如果讓允寬看見……她本能地走過去，想書自他手中拿回來，一面勉強(qiáng)地說，“詩有什么好看？你要時間，還是讀小說吧……”
她的話并未來得及說完，便已凝結(jié)在喉嚨里。允寬的面色有一瞬間的煞白，抬起來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聲臺上書本，把書塞了回去，背著于嵐道，“是沒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剛讀到什么句子？‘是誰像命運(yùn)一樣驅(qū)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詩當(dāng)然是好詩，不過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頭痛�！彼念^微微仰起，好一會才回過臉來，“怎么樣，你有什么建議嗎？”
“你要想看輕松一點的書呀，有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還有克麗絲蒂�！庇趰估@向另一座書櫥，隨手抽出幾本，“哥哥愛看，買了好多回來，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譯小說？”
“嗯，臺灣這幾年流行翻譯通俗小說，書店里擺得到處都是�！庇趰拱咽稚蠋妆緯f給他，允寬隨手接過，視線卻落到墻上一幅毛酣墨飽的對聯(lián)上，寫的是；
有書、有劍、有肝膽，
亦俠、亦儒、亦溫文。
于嵐的眸光隨著他的一轉(zhuǎn)，“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學(xué)長送的�！�
“字寫得滿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認(rèn)的才子，聽說有不少女孩子捧著紙卷去請他寫字呢�！�
允寬抿了一下嘴角，轉(zhuǎn)身向外走去，于嵐微微一怔，隨即將眼光自他背上調(diào)了來。她可不是習(xí)慣于自欺欺人的人，還不至于去幻想他的行為帶著吃醋的意味，當(dāng)然那男孩是曾經(jīng)追求過她，但人家表現(xiàn)得溫文含蓄。再說對聯(lián)是真好，也沒有壓在箱子里的道理……于嵐苦笑一下，甩甩頭。你這是么啦，胡亂為自己辯護(hù)什么呀？根本沒有必要的�。≡僬f只不過是進(jìn)來找書，找到了書，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么好奇怪？難道人家的一舉一動，要向你報備嗎？
于嵐閉了一下眼睛，強(qiáng)行壓下心底酸澀空茫的感覺，光不自覺地掃過架上排列整齊的圖書，繞過兩個書櫥，她看著取下那冊泰戈爾詩集，咬著嘴唇去翻方才允寬所引用那首詩。
她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那首詩列在“漂鳥集”里，還排得相當(dāng)前面。翻開詩集，她看見自己曾用原砂一樣的鋼筆，在詩句旁打著密密的小圈。而在詩下的空白處，血一樣的字跡潦草凌亂地寫著：
但我明明已經(jīng)死去，為什么還清醒地受這樣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為二、彼此對立，就是惡魔已將我底魂攫取入煉獄里！
一陣陣寒意凍襲著于嵐，這是多久以前寫下的句子�。克�、心、意志和靈魂全都崩離開來的日子里？而今這一道傷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開……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時呈現(xiàn)在允寬眼前。于嵐咬緊了牙關(guān)，如果說人間世上有什么她厭恨的事，那無疑是這一種了，在遺棄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傷口。想到允寬讀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應(yīng)，她的臉龐熱辣辣的燃燒起來。他是憐憫嗎？是愧疚嗎？是遺憾嗎？是抱歉嗎？是……
該死！你為什么要推測？你為什么想知道？
她心底那個細(xì)小的聲音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卻一下就得她渾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允寬站在門口。于嵐怔怔地看著他，看他沉思而奇異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若有所思而緊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長褲。于嵐的神智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fù)回來，她還在抗拒著心底那小小聲音，抗拒著那其實已經(jīng)開始浮現(xiàn)的答案，抗拒著那漸漸擴(kuò)散開來的疼楚……她迷蒙的眼睛水霧般將允寬籠住，微顫的唇角有著一種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寬輕悄無聲地移了過來，兩雙大手輕輕落在她肩上。
“小霧？”聲音里有一絲遲疑和不穩(wěn)定。低下頭，他看清了于嵐手中的書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覺微微加重。
于嵐微微顫抖，迷蒙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么又回來了？”她低語，“你不是已經(jīng)找到你想看的書了嗎？”
“我改變主意了�！痹蕦挾ǘǖ乜此拔蚁胱x泰戈爾�！�
于嵐驚跳了一下，迅速地從他手中掙開，“不！”她喘著氣回答，允寬的話仿如急速轉(zhuǎn)動的石磨，一霎間已將她過去和現(xiàn)在的情緒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過去的傷口，也是現(xiàn)在的需求。于嵐的臉色因覺醒而慘白，她死命地將書抱在懷里，極力護(hù)衛(wèi)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爾不能借你！”
允寬沉默著，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測，但卻不是嘲笑，不是憐憫，只是溫柔……以及其他壓抑太緊，緊得即在平常于嵐也未必狡滑得出的東西，“為什么不能借我？”
于嵐驚覺到自己的孩子氣和過分緊張，掙扎著放松下來，“因……因為我今晚要看。”
“那么，”允寬微笑了，“明天借我？”
于嵐抱緊手上的書，“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看完�！倍业任铱赐甑臅r候，你大概早就不在臺灣了；也許我此生都不會再有看它的時候……她在心里默默地加了這一句，勉強(qiáng)自已微笑，“你還是看你的松本清張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張，而且我從未說過喜歡松本張清，”允寬微微嘆了口氣，“如果你不想把泰戈爾詩集借給我可以推薦一些其他的書嗎？”
“櫥子里有那么多書，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專家，不是嗎？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薦的書，”允寬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詩集，“那么，等你信得過我的品位時，也許會愿意和我討論泰戈爾這樣美麗的作品？”
天哪！他怎么可以在說著這些充滿暗示的言語時，還表現(xiàn)得如此無辜！于嵐狂亂地別開臉去，假裝自己正在流覽書籍。一整個晚上，她都盡力在忽視彼此間波濤暗涌的感覺，忽視他所有語帶雙關(guān)的言詞，告訴自己說，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多心。因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進(jìn)漩渦中去，慘遭滅頂，再也掙扎不出……于嵐挫敗地垂下肩膀。
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跌進(jìn)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經(jīng)跌進(jìn)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來過。她曾經(jīng)用了那樣多的心力來說服自己，說他已不是當(dāng)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當(dāng)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寬，依然，甚至是更強(qiáng)烈地吸引著如今的于嵐！如果她可以把當(dāng)年的情感貶低為少女的迷戀，現(xiàn)在的情感又該怎么說呢？于嵐絕望地合上雙眸。她愛他！再逃也沒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愛他！
但是他呢？
于嵐打了一個冷顫，允寬的聲音立時在身后響起，“有點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單薄了�！�
何止是單薄而已��？我需要一件盔甲。于嵐苦笑—下，盔甲有什么用？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來自她的內(nèi)心�！笆钦l像命運(yùn)一樣驅(qū)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彼执蛄艘粋�冷顫，允寬輕輕嘆息一聲。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霧，別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圖書室，手里緊緊抱著的，還是那本泰戈爾詩集。
她愛他，她到了現(xiàn)在才知道……
于嵐厭倦地調(diào)開眼睛，把這篇愛情小說推到一旁。已經(jīng)進(jìn)入十一月了，臺北的陰濕簡直觸手可及，在這樣灰色的天空下，著實叫人無法提起工作興致。于嵐嘆了口氣，自已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允寬真的才回來兩個星期而已嗎？她搖搖頭，再次勉強(qiáng)自己去讀桌上的小說。心神不寧已夠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響到自己的工作，這篇稿子，昨天就應(yīng)該審?fù)炅�，她卻一直拖到現(xiàn)在。于嵐看了一眼墻上的鐘，還有半小時才十二點，她埋下頭去，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
這是一篇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觸的那一種。于嵐勉強(qiáng)將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說的結(jié)構(gòu)、文筆、可刊登性……一時間全被她拋出了腦外，直到一陣敲門聲將她驚醒。
差五分十二點，于嵐納悶著來人會是誰。今天是周末，哪—個人不是急著下班呢？也許是既嵐？但既嵐從來不曾如此斯文過，進(jìn)她辦公室還敲門……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一掠而過，于嵐簡單地說，“請進(jìn)�！�
推門進(jìn)來的是趙允寬。
當(dāng)然是他，于嵐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怎么是你？哥哥呢？”謝天謝地，她的聲音和往日一樣平靜。
“他下午有個應(yīng)酬，陪客戶吃飯去了�！�
于嵐點點頭，開始默不作聲地收拾桌子，允寬看著她和細(xì)膩的動作，忽然開口問道，“一道吃中飯好嗎，小霧？”
于嵐微微一僵，沒有說話，允寬懊惱地嘖了—聲，“呆，我干么問你，等你上了車，我把車往外一開，嘿嘿！”
于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確定你留學(xué)的地方是德國而不是阿拉伯嗎？”她問，“我們的女權(quán)什么時候低落到這步地了？”
“我不認(rèn)為綁架行動和女權(quán)運(yùn)動之間有什么相關(guān)，”允寬笑著說，“再說，強(qiáng)盜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騎士精神，照樣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國有羅賓漢，中國有楚留香�！�
于嵐一時間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辯駁：騎士精神并不等于女權(quán)運(yùn)動。
“怎么樣，小姐，你自己選擇被綁架的地點吧？”他淘氣地看她，然后又加了一句，“其實，吃過午飯，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忙�！�
于嵐戒備地看他，允寬搖了搖頭，“我餓死了，先去吃飯，好不好？”
他要不說的話，就算拿鐵錘也敲不開他的嘴。于嵐拿過皮包，走了出去。
允寬進(jìn)來的時候，并沒有把辦公室的門帶上，依舊留下半公尺寬的空隙，于嵐—拉開門，就看到好幾張臉同時轉(zhuǎn)過去，各自作出忙著收拾桌子的樣子，她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也懶得再去和他們打招呼，自顧自地昂著頭向外走去。
“吃過飯以后，陪我去買點東西好不好？”允寬切開碟子里的明暇，“我很不會挑禮物，尤其是送給中年婦女的禮物�！�
“啊？”
“你媽媽的生日快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從既嵐那兒問來的�！�
于嵐放下了刀叉，“不對吧？”她說，“我不認(rèn)為我哥哥會告訴你這些。尤其是，當(dāng)你的動機(jī)如此明顯的時候�！�
“我有什么動機(jī)？”
“‘聊以報德’的動機(jī)。”于嵐搖了搖頭，“真是的，允寬，哥把你當(dāng)自己兄弟看，你住我們家里，就沒有必要這樣見外呀！還特意問生日，送實禮物一—�！�
“小霧，”允寬打斷地，“你為什么要這樣想呢？如果你的家人真是我的家人，送他們生日禮物也不能算什么‘聊以報德’，不是嗎？你送自己母親生日禮物時，也不會朝這方面去想的，不是嗎？”
于嵐沉默了—下，“我道歉，”她勉強(qiáng)自己微笑，“我大概是一—是人情往還的圈子里打滾太久了。不過，我還是不能想像，你會直截了當(dāng)?shù)貙葝拐f：嘿，你家里的人生日都是什么時候��？”
“呃——老實地說，我并沒有那樣誠實，允寬承認(rèn)道，“我騙他說我正在研究星座占卜�！�
于嵐看著他—對狡黠的眼睛，垂落在前額那—綹微擲的黑發(fā)，真是一點脾氣都發(fā)不出來，“趙允寬啊，”她笑著搖頭，“我要把你怎么辦才好？”
“陪我逛街！”
他們?nèi)ス淞私�，看遍商店里所有奇怪與不奇怪的禮物。
于嵐其實也不是個會挑禮物的人，尤其當(dāng)沈太太什么都不缺的時候，不過忙亂了一下午，也總算塵埃落定。于嵐看著他吩咐店員將一條項鏈仔細(xì)包裝起來，微低著頭的側(cè)面寧靜溫和，而自己站在他身側(cè)。她突然臊紅了臉，這不正是人間的情侶或是夫妻嗎？羞不羞啊，這樣地胡思亂想！在他眼里，我只是朋友，又是妹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還愛著他！不能讓他知道！于嵐咬緊了下唇，但是為什么不能讓他知道呢？
——因為他表現(xiàn)得太飄忽，因為你有自尊。重要的是，你不敢再相信他！
是的，因為你不敢再相信他，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再度抽身而退，使你又一次傷痕狼藉，你也不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承擔(dān)一次這樣的絕望。沈于嵐啊，你是個貪心而又膽小的女子，只能在患得患失中作永恒的擺蕩�？尚Φ氖�，你只敢用這種方式處理自己的愛情。如果說這就是愛情酸澀苦楚的部分，那你又為何不能接納安全且無刺激性的人物呢！例如孫毅庭？
——因為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偏又無可救藥的膽怯且害羞！于嵐暴躁地將筆扔在稿紙上，站起身來在辦公室里兜著圈子，不要去想了，這個死結(jié)是解不開的！只要你還愛著他……上帝呀，于嵐低語……我是如此地愛他！
但是他呢？
那個英浚得過分、聰明得可惡的趙允寬，每天只是沒事人兒一樣地陪她上下班，他甚至不再提泰戈爾這種敏感且雙關(guān)的話題。他親切，但不親昵；他輕松，但不輕��；他常在于嵐身旁出現(xiàn)，但不是黏膩，也顯不出刻意。于嵐無法拒絕他，也——在她內(nèi)心深處知道——不想拒絕他。允寬永遠(yuǎn)有辦法令她微笑甚至大笑，永遠(yuǎn)能引她討論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觀念、話題，有時根本只是言語間的激辯，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在允寬面前露出太多感情，但是那種親切溫和愉快明朗的相處狀況里，要想將自己繃得像根絞緊的弦是太難了。更何況允寬從來不再提起任何叫她緊張的東西。
于是，隨著時日的流逝，于嵐的自我防護(hù)愈來愈薄，戒心愈來愈少。雖然，在獨處的時候，她會因心底隱隱的需求而痛苦，她會一再提醒自己：要小心呀，要小心呀……然而只要和允寬相處超過五分鐘，這些防護(hù)就全部被趕得無影無蹤了。
日子就在工作的忙碌和內(nèi)心的擺蕩中過去，于嵐再也無心去顧及社里同仁好奇的、探索的眼光，以及背地里竊竊私語。
紀(jì)郁璜那神秘兮兮的笑容，她早已學(xué)會淡然處之了，卻是有一回，連林靜蕓這純真的女孩都有意無意地在她面前提到“孫毅庭好像很久沒到這邊來了”，倒真令她吃了一驚。當(dāng)時她只是平平淡淡地用“大概他事情忙吧”應(yīng)付過去，事后卻愈想愈是不快。然而腦袋掛在別人脖子上，嘴長在別人腦袋上，這又不是專制時代，她也不是集權(quán)君主，如何杜絕得了天下蕓蕓之眾口？生氣只不過給自己找罪受。
于嵐將自己的憤怒摔開。真是的，連自身的感情都應(yīng)付不了了，還有精神去理會別人的閑言閑語嗎？于嵐照常上班，照常忙她的事。
但是，她心底隱隱有一種感覺：她被孤立了。至少，雜志社里的人對待她的方式有了一點生疏。也許這種疏離本來就存在了，畢竟人們對“當(dāng)權(quán)者”（多可笑的名詞！于嵐從不曾這樣看過自己。）總有點隔離，何況于嵐是如此年輕的女子。
但卻從不曾浮現(xiàn)得如此鮮明過。中國人仍舊習(xí)慣于以道德來衡量一個人，即使這種道德早已過時，早已不合理，早已變得偏狹、單薄且可笑。
于是有那么一天，于嵐正忙著接電話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于嵐頭也不抬，只是用手掩了一下話筒，“請進(jìn)！”她揚(yáng)聲道，眼睛兀自在桌上的稿件上流連，“是，一切照您的要求，跨頁的銅板紙……好的，我會派人給您送去，再見�！睊炝穗娫�，她向門口那人瞄去，一面不經(jīng)意地道， “有什么事情……”
她的話聲消逝在喉嚨里。
孫毅庭隨手將門帶上，頓了一頓才轉(zhuǎn)過身來。他的臉色很蒼白，而且明顯地消瘦了，衣著發(fā)型倒還是干凈整齊的，只是整個人都黯淡了。
于嵐的心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無言地盯著他看，不曉得應(yīng)該開口說些什么。
孫毅庭深沉地看著她。
“你愈來愈美麗了，于嵐�！彼曇舻统拎硢�，“我聽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美麗的，你……愿意接受我的——祝福嗎？”
于嵐握緊了拳頭，“我不知道你聽到了什么，但我相信你聽到的都不是事實�！�
孫毅庭啞然一笑，但笑意并不曾進(jìn)入他眼里。
“何必瞞我呢，于嵐？趙允寬天天陪你上下班總是事實，不是嗎？”
怒意飛入于嵐眉睫之間，“他不過是搭我哥哥的便車上下班——”她咬著牙說，然后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別人質(zhì)疑也還罷，連孫毅庭也趟進(jìn)這團(tuán)渾水里來攪局！當(dāng)然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關(guān)心，但她已經(jīng)十分清楚地拒絕他了呀！于嵐眼瞼輕垂，將臉別開，冷淡地道：“你只是為了這種謠言來找我求證嗎？”
孫毅庭僵了一下。
“對不起，于嵐�！彼吐暤狼�，“我沒有權(quán)利……”
“算了，”于嵐不想再聽下去，“我們還是辦正事吧�！�
孫毅庭抿了抿嘴，一言不發(fā)地將卷宗在于嵐桌上攤開。
允寬輕快地走進(jìn)這棟辦公大樓，離午餐時間還有十分鐘，把于嵐從辦公室里拉出來應(yīng)該不要緊吧？他對著自己微笑。在中午休息時間找人一向不是他的習(xí)慣，畢竟這段時間太短了，但他們今早才剛完成施工草圖，總有理由來點小小的慶祝吧？就算只是在街邊吃一點速食品也罷，他希望于嵐能陪著他，陪他走一小段微濕的街道，為他展露甜美的笑容，分享他的成就感，以及歡喜。
他走進(jìn)雜志社。
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他�？諝庵兴坪跤幸环N隱隱的敵意，隱隱的排斥，甚至是一點緊張……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張力，允寬蹙了一下眉頭。這些人一向如此不友善嗎？上一次——他和既嵐進(jìn)來找于嵐，結(jié)果撞到她和孫毅庭在一起的那一次——好像并沒有這種現(xiàn)象呀？這個雜志社如果那么不喜歡外來者，為什么不在門口掛一塊“閑人免入”的牌子算了？還是為了什么原因，這些人把我當(dāng)闖入者一樣地排斥？允寬甩甩頭，甩掉那種變成箭靶子的感覺，徑自走向于嵐的力室，敲了幾下——
是不是他的錯覺�。吭谒瞄T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好一霎時整個死寂下來。寫字的聲音、翻紙的聲音、打字的音、談話的聲音……全都消逝殆盡，只余留下窗外微雨沙作響。允寬真想回頭去瞧它一眼，但于嵐的聲音已經(jīng)清清楚地傳了出來：“請進(jìn)。”
允寬走了進(jìn)去。
于嵐沒有抬頭，她還在專注地看著桌上攤開的文件，孫毅庭也沒有抬頭。他在于嵐身邊，正專心一致地在解釋一些什么東西。允寬不覺蹙了一下眉頭，想起外面那些人奇特的反應(yīng)。就在此時，孫毅庭的解說告一段落，抬起眼來，兩個男人的視線碰個正著，孫毅庭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于嵐也在同一時間內(nèi)發(fā)現(xiàn)允寬的到來，她在驚訝中微笑，正要招呼他孫毅庭卻搶先了一步。
“啊哈，趙先生，是什么風(fēng)把您的大駕給吹到這兒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一雙手有意無意地搭上于嵐的肩膀，“到底是歸國學(xué)人，到那兒都飽受禮遇，上班時間可以如此自由自在。像我們這些坐辦公桌的人哪，可就沒有這種福氣了。你說是不是，于嵐？”
于嵐尷尬地側(cè)了一下肩膀，卻沒能將孫毅庭的手避開。而她也不好做得太明顯，只有任他的手留在原地，她太明白孫毅庭這些日子來心里所受的折磨了，對他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攻擊和發(fā)泄，不忍心再作任何的責(zé)備。
該死，小霧，她慌亂地責(zé)備自己：如果你方才肯向他解釋，自己和允寬之間并不是他想像的那種情況就好了！現(xiàn)在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但我是沒有義務(wù)向他解釋什么啊！更何況，誰料得到允寬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于嵐焦急地抬眼去看著允寬，眼里帶著抱歉和請求：請你不要和他計較，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允寬的眼神變得冰冷了，他滿心高興地跑來找她，誰想會碰上這種局面！先是一大群人的敵意，現(xiàn)在又是這樣的言語。難道孫毅庭對小霧不曾死心，還在繼續(xù)追求她嗎？難道小霧終于被他打動了嗎？難怪整個雜志社的人都排斥我，因為我是他們之間的闖入者！允寬的眼睛瞇了起來，憤怒的情緒霎時蒙蔽住他清澈的理性，他本能地還擊了：“我一向知道工作能力和工作時間成反比的——在別的地方也一樣。所謂規(guī)矩，只是人們用來保護(hù)自己的堤防而已�！�
孫毅庭嘴角浮現(xiàn)一個扭曲的微笑，“這就是你自以為對任何事都可以予求的原因吧？”他尖銳地說，“難道你不曾聽說，天才和瘋子往往具有同一張臉孔？”
允寬冰冷地看他，“當(dāng)然，不同的是前者清楚自己的界限，而后者一無所知�！彼难哉Z也像冰一樣的冷漠。血色自孫毅庭的臉上褪去，他知道自己完全被擊敗了，而允寬不再理他，徑自轉(zhuǎn)向于嵐。
“吃飯去吧，小霧，午休時間到了。”
怒火自于嵐腦中升起，他在用什么口氣和她說話！
命令的、占有的、強(qiáng)制的……他以為他是什么人？她的主人嗎？還是她的君王？
更過分的是，他竟然完全無視于她的求情，當(dāng)場給孫毅庭這樣的難堪！毅庭的攻擊固然盲目孩子氣，但那只是因為他所受的太過不堪。他根本沒有必要作這樣尖銳的反擊！于嵐真想對著他大吼，“我為什么要聽你的？”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所受的教養(yǎng)，她本身的個性，都不容許她在孫毅庭面前惹一場爭端，她只是憤怒地瞪了允寬一眼，回過頭去看那遭刺傷的孫毅庭。她的眼睛里有抱歉、有安慰，有那么多無可奈何，有那么多憐惜和歉疚……
孫毅庭仿佛被雷電當(dāng)場劈下，本已慘白的臉完全變成了鐵青。這樣的憐憫和歉疚，對一個男子而言，是如何不可忍耐的施舍��？何況是在自己的情敵面前？更何況，他才剛剛被這情敵擊倒過？孫毅庭悶吼一聲，猛轉(zhuǎn)過身，沖出了辦公室。
門“砰”的一聲大響，震動似乎良久方息。
于嵐憤怒地回過身來。
“你太過分了！”她咬著牙道，“誰給了你這種權(quán)力，跑到我辦公室來侮辱我的朋友？”
“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是你的朋友先對我開火的，”允寬把“你的朋友”四個字吟得好重，“我不過是反擊而已�！�
“反擊而已！”于嵐沖口而出，“你這小小的反擊已經(jīng)把他給擊成碎片了！你怎能忍心做這樣的事？你看不出他會那樣桐待你，只是因為——”
“因為他把我當(dāng)成情敵？”允寬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因為于嵐對孫毅庭明顯的袒護(hù)而愈來愈激怒，“他憑什么把我當(dāng)成情敵？除非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分和理由！”
于嵐無法招架地僵立著，允寬的眼睛憤怒地瞇起。
“告訴我，小霧，”他往前欺近了一步，聲音里隱隱透出危險的訊息，“你——給了他這樣做的身分和理由嗎？”
于嵐氣得全身發(fā)抖，這個人有沒有腦袋呀！她拒絕孫毅庭時，他是親眼看見的！這段時日以來，她根本沒有出去約會過，他也是知道的，如今竟然表現(xiàn)得像一個—一像一個——于嵐高高地昂起來，怒火在她眼中閃爍。
“你又憑什么問我這種問題？是不是你自以為有了這樣的身分和理由？”
允寬的身子震了一下，嘴唇抿得像個鐵尺畫出的“一”，于嵐話才出口，便覺自己說得太重，急急將嘴巴掩住，空氣里一時間只剩得異乎尋常的靜默。
就在此時，街口傳來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接著是車子碰撞的聲響。于嵐離窗口只有幾步遠(yuǎn)，本能地移過身去瞧。
只看上一眼，她的臉色便整個刷白了，允寬投給她詢問的一眼，于嵐搶過桌上的手提袋，顫聲道：“毅庭·是毅庭的車……”
“啊？”
于嵐深深吸了口氣，猛然打開辦公室的門，沖了出去，允寬緊緊跟在她身后，低聲說：“小霧，不要太緊張，你很可能是看錯了，又或者那根本是別人的車，同樣的車滿街都是……”
于嵐搖搖頭，又點點頭，腳下的速度可一點也不曾放緩。
午休時間，辦公室里反常地都是人，倒像是不約而同留下來的，當(dāng)然也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街口的車禍了，這時正匆匆忙忙往外趕，一時間整個辦公室便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街上早已亂成一片，細(xì)雨擋不住人們圍觀熱鬧的興致，車禍現(xiàn)場外擠了好一圈人，一輛斜岔出去的小貨車橫擋在路上，打開的車門旁站著比手畫腳、毫發(fā)無傷的司機(jī)，正提高嗓子罵：“他媽的，那有人這樣開車！明明是紅燈，還硬往前闖，還好我閃得快，要不早他奶奶回老家去了！不會開車就不要開嘛！什么玩意兒！”
另一輛車，大概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闖了紅燈之后，拚命掉車方向盤，卻又轉(zhuǎn)得太兇，硬生生撞上安全島去了。滿地的玻璃碎片瑩瑩閃閃，駕駛?cè)税c坐在椅子上，面孔朝下地埋在方向盤里，自側(cè)面看去，只看得到他額際鮮血直流，卻不知道人是死是活。雖然看不到臉，從那衣著及身量上來看，準(zhǔn)是孫毅庭無疑。于嵐臉色一白，差點摔倒在地上，允寬連忙自一旁扶住她。
這時救護(hù)車和警車都已經(jīng)趕過來了，他們打開車門，把孫毅庭抬出車子，于嵐站直身，輕輕推開允寬，排開人群，直直地朝救護(hù)車奔去。
允寬看著她奔向救護(hù)車，和醫(yī)護(hù)人員說話，跟上了救護(hù)車，車子駛離車禍現(xiàn)場，呼呼嗚叫的聲音漸去漸遠(yuǎn)。行人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允寬伸手摸摸頭發(fā)，才發(fā)現(xiàn)一身都讓細(xì)雨給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