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面對常自笑,右手已握住劍柄,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常自笑明白不能輕敵,但是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來應(yīng)付眼前這個小女子是綽綽有余的,看著蘇意晴他就算不是態(tài)度輕松,至少也是神色自若。
日正當(dāng)中,夏風(fēng)吹刮起的不只是薰炙的燥熱,還有一絲黏膩,那感覺像極了一種紅色液體,從人身上流出的那種。
就在一瞬間兩人同時出招,那是屬于高手間的默契。
蘇意晴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配合連常自笑都不得不贊的輕功,當(dāng)真是一招未畢,二招已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繞到其后,速度之迅疾、變招之靈動,實臻一流境界。
常自笑不免有些訝異,蘇意晴遠比他預(yù)估的要棘手得多、難纏得多。如果他不全力應(yīng)付……
“嗤”的一聲,他右臂的衣衫已被劃破。
常自笑心悸之余,終于開口道:“看來今日我勢必得全力以赴。你可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哼!”蘇意晴冷哼一聲,手上、腳步仍未有片刻停滯。
他一改之前七分守御,三分攻擊的方式,每掌都蘊蓄內(nèi)勁,運掌不快,但招招均有雷霆萬鈞之勢,這下子無論蘇意晴如何變招,長劍再也不能挨近他周圍三寸。
二十招后果然她漸落下風(fēng),一方面是自己這般騰挪奔躍,時間一長確是大損體力,一方面是常自笑拿出真本事來。
“著!”常自笑輕喝,手掌已然拍上她的右肩;蘇意晴登時感到一股排山倒海之勁襲來。長劍脫飛,半個身子都痛麻了過去。
但是她無暇去顧及傷勢,因為對手的殺著又馬上跟至;現(xiàn)下她更是左支右絀,抵擋得甚是狼狽。
“好,難得以你年紀之輕,能逼我使上全力,我就送你一個特別大禮,到閻王面前也就不會太寒酸了!
“看清楚了,”他接著說。“這是我自創(chuàng)的‘陰陽兩極掌’!”
蘇意晴自不會坐以待斃,她向后縱躍;但兩人游斗這許久,常自笑對于她輕功的路子已摸準(zhǔn)了五成,左右兩掌封住了她所有的進退,讓得前面便躲不了后頭。
無可閃躲──她前胸后背各中一掌,喉頭微腥,一口鮮血噴將出來,染紅了白衣。蘇意晴只覺五臟六腑仿佛全移了位,整個人摔跌在地再也無力起身。
此時,一粒石子破空而來,發(fā)出嗤嗤兩聲急響,力道大得異乎尋常,硬是逼得常自笑側(cè)身翻閃,與蘇意晴隔開數(shù)尺。
常自笑猜到來者是誰,半譏刺、半得意地微動了動嘴角!澳悻F(xiàn)在來不嫌晚嗎?”
項昱根本無暇去理會他的冷嘲熱諷,他俯下身去,兩手有些顫抖卻仍穩(wěn)穩(wěn)地抬扶起她的上半身。
一衣素白上的大片血漬不斷地鞭笞著他的眼、他的心,喚醒項昱內(nèi)心的疼痛。
“是……是……是……是你!碧K意晴吃力睜開眼,見到項昱無法不感訝異。
“是我。”他也很吃力才能讓自己表現(xiàn)如此鎮(zhèn)靜,天知道他這副平靜下是如何地波濤洶涌。
蘇意晴雙手開始抵住他的胸膛,使勁地要推開他!胺拧盼蚁隆聛,我不要你……你……管。”
實際上她根本是沒有任何勁力可以使,意晴卻依然固執(zhí)地不愿屈服。
項昱明白,誤會還沒澄清之前,眼前的她是不會讓自己照顧的;他不為所動,很快地封住她幾個要穴護著她的心脈,再輕輕地讓她躺著。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復(fù)原的。”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最真摯的謄戀毫不保留地交給了她。
之后他起身,面色立刻凝重了起來,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常自笑。
“遺囑都交代完全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們一些時間?”常自笑嘴里雖然這么說,但實際上他全身上下無處不在防備著,因為他也明白,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項昱。
蘇意晴緊握著拳,一方面是身體上的疼痛難熬,一方面是她心底的憂懼,不用閉眼她就能憶起項昱渾身浴血的模樣,和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
乍然見到他出現(xiàn),她竟不知是恨、是喜,是心痛還是感動,事實上她不是沒有發(fā)覺,當(dāng)那熟悉的臉孔占據(jù)視野時,歡喜和心安的感受也相伴而來;即使現(xiàn)在,她亦無法漠視自己為他的憂心。
不!不能,她一想到他和蘇忠的血狂涌而出的景象,她就決定說什么也不要再有那種飽含歉疚與傷痛的感覺;蘇意晴沒有法子站起來卻仍勉強自己慢慢地、非常慢地朝那把掉落的劍移動。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際、背脊不斷流下,甚至刺疼了她的眸子,但這都不打緊,因為現(xiàn)在流汗總比以后流淚來得好,不是嗎?
項昱瞪視著常自笑,許久才冷冷地說道:“我想這次該好好向你請教了是嗎?鬼王!
“好說,項莊主?磥,我必須一開始便使全力,對你我可沒十足把握!
僵硬的氣氛在兩人出招之后一變而為熾熱。
項昱雙掌飄飄,朝常自笑直發(fā)了去;常自笑不慌不亂以拳迎掌,準(zhǔn)備和項昱來個硬碰硬。
常自笑相信,即便項昱在招數(shù)精奇上已達巔峰,內(nèi)家真力卻必須按部就班修練,無法強習(xí),而以其年歲而論,絕不能勝過年逾半百的自己。
在雙方即將拳掌相交之際,項昱倏忽化掌為指,分別向常自笑臂下“淵液”、“京門”兩穴拂去。
常自笑一驚,項昱掌勢如風(fēng)如電,竟然還能在這極短的時間、空間差距下變招,但他畢竟為一派宗師,也立刻改變?nèi),直探對方中宮,以攻為守,逼得項昱不得不回掌架隔。這一著讓兩人更加振作精神,全心應(yīng)戰(zhàn)。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和這小子居然已對招千余,他不禁略感焦躁,因為他明了自己長項昱三十歲,多了三十年功力,但在氣力上絕比不上正值青壯的項昱,更何況,他乃以內(nèi)力見長,招式上端的是簡勁樸質(zhì),換言之就是蘊內(nèi)勁于外招以補其不足,而現(xiàn)在雙方僵持不下,繼續(xù)纏斗肯定于己不利。
他不免后悔方才自恃身份,未趁項昱剛至心神激蕩之時解決項、蘇二人。如今要求全身而退,不使些計謀是不成的了。
常自笑以眼角余光瞄向草地上低伏的白影,有個念頭驀地而生,事既至此,他已無意在武功上硬爭面子。
難道項昱真是如此沉得住氣,絲毫不曾心亂?
其實他也是有所揣想,有所顧忌的,畢竟常自笑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但是項昱更明白這場交手是非勝不可,這個體認讓他得以強抑心緒,凝神對敵。不過到這步田地,他依舊少不得心急,時間再拖下去,只怕意晴的傷勢……
常自笑故意慢慢收回勁道,仿佛是氣力不足漸呈衰象,突然左側(cè)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下右肩大下破綻。
項昱認為機會稍縱即逝,一掌拍在常自笑的右肩。
常自笑借著他的掌勢,身子朝蘇意晴伏地的方向飛出去,拚著受這一掌也得以蘇意晴為質(zhì)。若是直接去擒拿蘇意晴,項昱是萬萬不會讓他得逞的。
他一把提起無力站起的蘇意晴,左手扣住她的咽喉!澳阕詈昧⒖套∈!
項昱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澳阋鯓硬趴戏湃耍俊彼还諒澞_,直接問道。
蘇意晴雖然身受重傷,但是神智仍十分清楚,她明白自己和項昱的處境。只是,她內(nèi)心另有打算。
“項莊主,”常自笑面露詭笑,只道現(xiàn)在是立于不敗了,對于項昱那掌引起的半身麻痹倒不放在心上!澳阍敢庖宰约阂簧砉αQ她的命嗎?”
“要我自廢武功!”項昱再冷靜也難掩目光中的一絲惶急,只要常自笑左手微微用力,意晴將毫無幸存的可能。他緊握雙拳,仍不斷告訴自己要沉著,先看清四周,或許有扳回劣勢的樞紐。
“你是聰明人,應(yīng)該不用我重復(fù)!背W孕p松地說,卻無法不注意麻痹的感覺逐漸擴散開來,顯然是那掌的沖擊遠較他預(yù)估的大。
“如果我拒絕呢?”項昱讓自己的唇角硬迸出冷冷的一笑,他向前跨了一步,右腳前方正是一顆拳頭般大的石頭。
“你最好不要測試我的耐心!背W孕ο肜K意晴往后退和他拉開距離,卻馬上感到四肢的僵硬。
項昱低首佯作思考,暗地里卻在盤算以足發(fā)石教人的勁道和方向。事實上,這是相當(dāng)冒險的。常自笑被冠以“侏儒”之名即是因他身材較一般男子為矮,如今蘇意晴被他拿來當(dāng)盾牌,幾乎使他大半隱在其后,唯一外露的是他的面門。
項昱暗暗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冒險,即使沒有十成把握;否則今日就是蘇意晴和他的死期。
“好,”他抬頭重新正視常自笑,左手慢慢舉起,對準(zhǔn)胸口的“膻中穴”!拔掖饝(yīng)你!本驮诖藭r,一直低垂眼睫、默不作聲的蘇意晴如閃電般地將眸光對向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項昱立刻停下動作,因為在她澄澈如鏡的雙眸中,他看到了什么,這份領(lǐng)悟讓他打從心底害怕起來,那種恐懼驚駭?shù)某潭仁撬麖奈丛鴩L過的,即使是看到她中掌倒地那一幕也不及現(xiàn)在,他甚至可以感受血液在瞬間結(jié)成堅冰,骨頭發(fā)顫格格作響,卻怎么也無法抑止寒意的不斷流竄。
她笑了!失去血色的唇輕輕上揚,在一張絕世的容顏上綰成個美麗的弧度。此時此刻,她不再在乎什么復(fù)仇、背叛,只在乎自己最真的心,就算項昱真欺騙了她,她也收不回自己的心。
她希望他能永遠記得的,是她的笑,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他曾說過“你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而她一直記得,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
“不!不要!”
就在項昱吼出心里吶喊的同時,蘇意晴沒半點兒遲疑地將左手的劍斜斜微向上地往自己小腹插進去。
常自笑還沒搞清楚項昱那聲急切的怒吼,就發(fā)現(xiàn)冰冷而鋒利的金屬毫不留情地刺進自己的身體。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透過蘇意晴身體、在陽光下泛銀光的劍。不是一切都在算計中的嗎?不是馬上就能解決這兩個難纏的小鬼了嗎?怎么會……
蘇意晴咬牙承受利刃帶來的痛楚,她不愿發(fā)出任何會讓項昱難過的呻吟。
一點都不會后悔,這是她在被常自笑持住的那一刻便萌生的想法。她知道項昱會想法子救自己,但她卻不要項昱冒任何危險,即使只有一丁點兒也不要。那把好不容意才重回手中的劍,也許已無力使出精妙招數(shù),但是蘊蓄剩余內(nèi)勁回刺自己卻還是可以的。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傷在已受重創(chuàng)的蘇意晴的劍下,他將全副精神專注在對付項昱之上,卻完全忽略了最靠近自己的敵人。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蘇意晴。
常自笑忍著疼,用力推開蘇意晴,他現(xiàn)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趁項昱為蘇意晴分心之際遁逸。
項昱覺得天地間仿佛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熱、色彩,他正處在一個黑闃凜冽的世界。他飛快地來到蘇意晴身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她,一眼望著妄想逃走的常自笑,心中的悲憤驀地上涌,第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用上十成力踢腳邊的小石。
那顆大小不過小指的石子卻如響鎬般在空中發(fā)出清亮的鳴聲,準(zhǔn)確地釘入常自笑后腦的“玉枕穴”,并自其前顴突破面出。
他──侏儒鬼王常自笑──來不及發(fā)出任何哀嚎便已氣絕,胸腹間的傷口兀自汨汨流著鮮血。
項昱輕輕抱著蘇意晴,從她逐漸渙散的目光知道她無力再支撐自己了。
蘇意晴努力地將視焦定在項昱臉上。她貪婪地,企圖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一切一切狠狠地刻在心版上,那么即使是孟婆湯也奪不走、抹不掉了吧?
好冷!她打了個哆嗦,想要整個人偎向他的懷里、想要出聲喚他擁緊一些,卻都無法做到。溫度一點一滴自體內(nèi)散佚,但這明明是個艷陽天呵!
項昱感受到她的顫抖,將她又抱緊些。那染遍白衣的紅色液體泛濫到他的衣上、手上和心上,是溫?zé)岬,足以融化他?nèi)心因哀絕而凍結(jié)成的冰,成為淚水,一樣是溫?zé)岬,也一樣是帶著咸味兒?br />
“不!不可以!”他終于忘情地發(fā)出如受傷野獸般痛苦的哀嚎!澳懵牭搅藳]有?不準(zhǔn)你就這么放棄和我的決斗!你答應(yīng)過的,你答應(yīng)過的。”
項昱封住她傷口周圍幾處穴道以阻止血流,但仍然有股沖動想把涌出的奪目鮮紅撥回去。
蘇意晴第一次看到項昱的淚,很動容,卻無法不心痛,她好想伸手為他抹去淚痕,就像他曾對自己做的那般,可是……她做不到,因為──
她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再也沒法子為他做什么。甚至,她沒聽到項昱在她合上眼的同時向天地發(fā)出的悲哮。
項昱橫抱起人事不省的蘇意晴,不敢耽擱任何一秒,以輕功飛快地往附近的小鎮(zhèn)面去,他必須盡快,否則懷中的身軀不久就會成為冷硬的尸體。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她!救她!救她!
如此發(fā)足狂奔怎么可能不累,何況他方才與人纏斗千余招?但他未曾停歇,因為那個意念不斷地催促著他:救她!救她!救她!
※ ※ ※
項昱坐在床沿凝視著蘇意晴,她依舊昏迷不醒,已經(jīng)整整三天了。
來到這個小鎮(zhèn)的三天里,項昱已經(jīng)請了包括鄰村的大夫共八人,得到的卻同樣是搖首嘆息,和同情他的目光。
血行不足,氣衰脈弱!
生死有命,全不由人!
不!即使是逆天而行,他也要讓她完好無缺地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項昱撫了撫她的雪頰,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他劃破自己的左腕,血登時迸流,并用數(shù)個碗盛著,直到血凝,便再劃破,最后共盛了八碗。
項昱把幾碗鮮血強行讓蘇意晴服下,自己只感全身無力,極度疲倦。實在是這些天心憂形勞,加上適才的失血,饒是他身強體健、內(nèi)力深湛,也無法再這么硬撐下去。
盤坐運功一個時辰后,項昱精神氣力已振作許多,而蘇意晴原本慘白如紙的雙頰此時也略略恢復(fù)紅潤。
項昱稍寬心,不過她卻仍未醒轉(zhuǎn)。就這樣又灌了三、四次血后的第二天,她終于緩緩張開眼。
“這……這是哪兒?”她開口問道,乍現(xiàn)的光線讓她微瑟縮一下!
“一家客棧!表楆湃崧暣鸬,心中歡喜得不知該怎么表達!澳阋呀(jīng)昏迷好些天了。”
意晴看著他憔悴卻欣喜萬分的臉,內(nèi)心也是說不出的感動。“你該不會這些天都沒合眼吧?”項昱眼下黑圈已經(jīng)回答這個問題。
她比了個手勢要項昱靠近自己,她伸出手撫上了他滿是新生胡渣的頰,虛弱卻情重地說:“你總是待我這么好,我欠你太多了!
項昱一手覆上她在自己臉頰輕撫的柔荑,一手掩住她的櫻唇!皠e說什么欠不欠的,我們之間不該有這個字的!
意晴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任他握著自己的手、靜靜地瞅著他瞧,仿佛一生一世都瞧不夠似的。
項昱輕問,握她的手卻不禁微微收緊!澳悴缓尬伊?那個誤會不存在了?”
意晴淡淡一笑,宛如晨曦下沾染朝露半綻的玫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它還存不存在,可是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專心一致地恨你。”
“愿意給我一個機會解釋嗎?那會是一個復(fù)雜曲折的故事!
“嗯!
項昱娓娓道出當(dāng)年的事實和八年后兩人誤會的真相,蘇意晴聽得驚心動魄,原來完顏霍等人城府竟是如此之深、算計竟是如此之辣。
“他們何必要這么大費周章地除去我父親和項伯伯?”她不解。
“蘇家貴為國戚又是數(shù)朝名相,我父親則是抗金義勇軍的首領(lǐng),金賊說什么也要除去這兩個眼中釘!
“是啊,他們大概害怕我們的父親攜手反金吧!”她嘆道!罢嫔!我爹是不可能這么做的,對他而言,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關(guān)心的事!备赣H孤獨而總是憂郁的身影清楚地映現(xiàn)眼前。
“或許吧,但他們是寧可錯殺也不愿放過。”
“你呢?不是加入抗金行動?那現(xiàn)在……”意晴突然想到,沖口而出,心下滿是愧歉。
項昱凝視著她許久,才緩緩說道:“一旦人失去繼續(xù)生存的意義,那么一切理想、事業(yè)也就全部失去價值了。對我而言,你的存在才賦予了我理想、事業(yè)和生命存在的意義!
看著她淚光瀅瀅,他忍不住又問:“我很傻是嗎?”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因為那人不是別人,是你!”項昱也是一笑,爽朗得像是秋日無云卻微有涼風(fēng)的晴空。
意晴有幾分羞赧,項昱很少說得這么直接的。她閉起眼躲開他的注視,兩片紅暈卻罩上了她的粉頰,燦爛似錦,柔美不可方物。
項昱不禁心神一蕩,輕輕地在她丹唇烙下一吻。“你還是休息吧,傷勢才好得快!
意晴安心地睡去,她殘留最后意識是項昱低沉的聲音:是你!是你!是你!
※ ※ ※
又過數(shù)日,意晴精神已恢復(fù)得差不多,外傷無甚大礙,雖仍有點疼痛,但是痊愈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讓項昱擔(dān)憂的是她之前中的那兩掌。
他在以內(nèi)力為她療傷時,發(fā)覺蘇意晴體內(nèi)兩股真氣相互激蕩,一是至陽至剛,一是至陰至柔。按照醫(yī)理推論,陰陽互補互調(diào),可是這兩股性質(zhì)極端的真氣卻相形相生,不斷沖擊她的五臟六腑和周身大穴;項昱曾經(jīng)想要用自己的內(nèi)力試著收束常自笑的陰陽真氣,但是這種情形前所未聞又怪異已極,貿(mào)然行事只怕適得其反。
目前項昱唯一能做的是,在她心脈四周筑起一道厚厚的真氣護壁,心主直脈、藏神,而血走通體,這樣至少一時之間不致有性命之虞;不過他沒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因為陰、陽兩氣有愈激蕩愈增強的趨勢。
就他所知,這世上唯一有可能醫(yī)治這怪象的人,是“醉淳于”韓若風(fēng)。
待意晴外傷結(jié)痂之后數(shù)日,項昱決定啟程南行,時間拖得越久,對蘇意晴的內(nèi)創(chuàng)越不利。
※ ※ ※
“韓叔,她……”項昱急切切地抓著韓若風(fēng)的手,語帶焦灼。
“暫時沒事!表n若風(fēng)反手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認識項昱這么久,第一次見他神色如此慌張!安贿^,那女娃娃情況很怪異,你能不能把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也好找出救她的方法。”
項昱忍著憂心忡忡把蘇意晴如何中掌、自戕,他又是如何不顧一切想挽回前腳已踏進鬼門關(guān)的她完完整整告訴韓若風(fēng)。“離開小鎮(zhèn)后一路上都好好的,怎知在快抵達‘衡洛園’之際她會突然全身發(fā)顫如墮冰窖,肌膚偏又滾燙似火!
“陰陽兩極掌?”韓若風(fēng)輕輕搖頭,表示未曾耳聞,這樣的話要想治愈眼前這絕美的女娃娃就難上加難了。
看他一臉凝重,項昱心中也有個譜了,但是他仍然不愿相信地執(zhí)意一問:“您──無法救她嗎?”
“依目前的情況來說,的確。”韓若風(fēng)據(jù)實以告,突然有個想法影影約約浮了上來!暗鹊龋蛟S有法子……我這兒有顆金風(fēng)玉露丸,是我用八十一種至烈和至寒的藥材煉制而成的,或許能治她的內(nèi)創(chuàng),不過在服此丸前需有性質(zhì)至潤的‘溫涼翡翠’作為藥引,否則……我沒把握以她現(xiàn)在的虛弱是否能夠承受金風(fēng)玉露丸與體內(nèi)異種真氣調(diào)和時的沖擊!
“哪兒能得到‘溫涼翡翠’?”項昱的劍眉微微上揚,不管怎么說韓若風(fēng)的話確像入幃春風(fēng)般吹醒了他心頭的希望。
“玉石掉落潮中,半浸水中其性屬寒,半曝日下其性屬熱,時久呈半黑半白,世稱‘溫涼玉’,此雖罕見倒還尋得著,但‘溫涼翡翠’嘛……老實說,我這一把年紀也從未看過,所知所悉全都來自醫(yī)書!
“溫涼玉不能代替嗎?”
韓若風(fēng)搖搖頭,吁嘆出聲!耙悄芫秃昧?上貨鲇裥再|(zhì)差別明顯缺少調(diào)和之切,‘溫涼翡翠’則不同,對著光可以發(fā)現(xiàn)碧綠晶瑩的表面下隱約流動一朱一青的光華。”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有些沉重地。“昱兒,咱們當(dāng)然會盡一切努力來尋這藥引,即使難如登天亦然。不過,我是一名大夫,我必須向你明說,女娃娃能等的時間不多,這是第一次發(fā)作,往后次數(shù)會愈來愈頻繁,情況也會愈來愈嚴重。唉!盡人事聽天命,只能如此呀!”行醫(yī)多年,看慣了生老病死,卻仍免不了發(fā)出感慨。
項昱無語,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是的,“必須”,但是天曉得──他有多不愿意去面對。靜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她何時會醒?”
“六個時辰后!
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便推開門往她房間走去。韓若風(fēng)瞧著他頎長卻顯得落寞陰郁的背影,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冷靜夠冷靜,沉著夠沉著,但追根究底仍是重情的人,而重情的人總是逃不過喜樂哀愁的羈絆。韓若風(fēng)抓起擱在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 ※ ※
“唔……”床上昏睡已久的人兒嚶嚀一聲,喚醒兀自盯著她陷入沉思的項昱。蘇意晴慢慢睜開眼,雖然床沿邊的人背光以致不易辨識,但她依舊能夠很確定地輕喚出他的名!绊楆。”
“是我!彼钋榭羁畹鼗氐。“感覺好些了嗎?”
“嗯,沒事了。倒是身子骨躺得有些僵硬了!表楆朋w貼地半攙半抱起蘇意晴,讓她坐起身來!坝纸o你添麻煩了,我真是……”
“你老這么說,分明是把我當(dāng)外人!表楆泡p斥著,一雙大手很自然地覆上了她的。
蘇意晴只是淡淡一笑,用她靈澈的眸子直直瞅著他,平靜地說:“老實告訴我吧,是不是陰陽兩極掌?沒關(guān)系,我受得住!我……我還有多少日子?”
“意晴!彼傲怂宦,傾他所有的溫柔。她問得如此直接他反倒不知如何回答。這……這該如何說出口呵?或者該問的是,他說得出口嗎?
“項昱!彼靼姿倪t疑所以沒多說什么,只是再次輕喊他的名。他會懂的,她知道。
的確,她那雙明澈如鏡的眸子毫不保留地透露著她的堅決,他怎么會不了解呢?可他也能這般毫不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她嗎?能嗎?
項昱垂下眼暗自躊躇思量,遲遲無法作出決定;當(dāng)他抬起眼重新與她四目相對,她眼中敘述的訊息始終如一。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說了,實在難以拒絕她無聲的執(zhí)著呵。
項昱把韓若風(fēng)的看法擇要向蘇意晴說明。
她沒說話,甚至──沒有表情,平靜得令他心慌。項昱收緊了握著她的手,他寧可她有激烈的情緒反應(yīng),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安徽f點什么?”
意晴唇角竟揚了揚,她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與他的交錯、交握。然后語氣極其輕柔地開口:“其實,當(dāng)劍反刺入腹部時,我就沒抱存能茍活的念頭,如今,我又多了好些天能有你在身邊,我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對。”
項昱輕輕支起她的下頷,長長的睫毛還是下復(fù)的,卻被他發(fā)現(xiàn)上頭沾染了幾滴晶瑩,驀地他心頭揪緊作痛。不,就算是他貪婪好了,就算是他奢侈也罷,他要的是比好些天多出好些天、好些天、好些天呀!“咱們?nèi)フ摇疁貨鲷浯洹,哪怕是在雪山巔、東海底,咱們也要去尋。”
他說得激動,反而是她沉靜得令人心驚!澳氵記得我一直很想去一個地方嗎?”
項昱用力點了點頭,緩聲道:“曲湄。”
“你能陪我去嗎?”意晴終于正視他!坝米詈筮@幾天?”深深的凝睇中有她最誠摯的懇求。
項昱再度語塞,他該答應(yīng)她嗎?可那無疑是任她香消玉殞,他能答應(yīng)她嗎?
“或許,這是我最后一個請求了……”
“不,不會!表楆篷R上截斷她的話,有些粗魯?shù)卣f。
“不,你聽我說!彼朴普f道。“老天爺終究待我不薄,讓原本對這塵世不再有任何情感的我遇著了你,是你讓我的生命又有了色彩、有了甜蜜的滋味。你知道嗎──當(dāng)利刃刺穿肌膚的瞬間我想的是你平安無事真好,我能為你而死真好。那時我真的覺得我好幸!,F(xiàn)在,老天爺多給了我這么些天,有你陪我去達到最后的心愿,你說我還能有什么不滿足嗎?”意晴臉龐恍若有春風(fēng)拂過,有著無限深情,散發(fā)出熨人心肺的璀璨。
項昱緊緊地摟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他能說什么呢?她的一番話竟能讓他堅實的臂膀顫抖起來,這種震撼十足的動容有什么樣的言詞可以表達?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只有行動吧!
她的眼仍是濕了……她何嘗不希望能天長地久、能相守到老?只是當(dāng)這盼望如同鏡花水月時,她可以抓在掌心的是現(xiàn)在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豁楆艙碓趹牙锼茌p易地感受到他的思緒起伏如潮,她也是這般──蘇意晴環(huán)上他的頸項。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僅有他倆彼此汲取對方的力量、提供對方安定力量……
于是隔天一早,項昱和蘇意晴自“衡洛園”消失了,來去之間不過二日……他們甚至連項瑋和應(yīng)浣寧的面都沒碰,就這么仿佛晨霧朝露般不見蹤影……
十幾天后,在一個靠海的小漁村卻多了兩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天下沒幾個人知道這小小的漁村有個很美的名字──“曲湄”一樣。
她緊緊靠在他懷里,一只手無力地攀搭在他的頸項;她真的已經(jīng)沒有什么氣力了,連日來發(fā)作的真氣沖擊幾乎讓她耗盡了所有,但是她仍然試圖開口:“放我下來吧,你已經(jīng)抱著我走了好幾十里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項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輕托她身子的手臂更收緊了些。
離開衡洛園后沒多久,蘇意晴體內(nèi)的異種真氣第二次發(fā)作了,很快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個一個出現(xiàn),而他每每只能看著她飽受內(nèi)寒外熱的煎熬折磨,卻無法為她分擔(dān)一二。她也明白他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實在不下于她的,所以再難忍、再難挨,她從不開口呻吟,甚至連一絲扭曲的表情也不愿露出,咬著牙也要笑著呵……是的,即使這樣會耗盡氣力、生命力她都不要項昱內(nèi)心有沉重的負擔(dān)……項昱又何嘗不解?這是他們的默契,無奈到獨自思之都忍不住落淚的默契。
可是,蘇意晴還是不支了,這幾天若不是項昱抱她上路,她可能根本到不了曲湄。她最清楚不過──油枯燈盡的那天不遠了,她能擁有的時間幾乎沒有……
“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下?我瞧你臉色蒼白得嚇人!表楆湃崧晢柕。
意晴倚在他胸膛的螓首微微搖了搖!拔覀冎苯拥胶_,好不?”她怕呀……怕自己隨時可能……
項昱聽她的話,心下不禁一酸,表面上卻仍是溫柔寵溺地對她說:“嗯,聽你的,我也想看看海!
他向人問明了路徑,擁著她朝陸地隱沒的方向踏步而去。
※ ※ ※
兩個重疊的身影埋在滿丘銀白如浪的蘆葦叢中,不遠的前方是翻騰如蚊的海,風(fēng)吹得緊……他們已經(jīng)在此一天一夜了,看過光爍爍的朝陽、紅嫣嫣的夕日,也看過清冷冷的月和黯淡淡的星。而現(xiàn)在又即將破曉,只留存一片黑色浪濤的盡頭已漫起了深沉的紫。
“項昱。”
“唔?”他俯首凝視懷抱中的她,容色依然略呈蒼白。但那如波流轉(zhuǎn)的眸光使得多日來精神明顯不佳的意晴看起來神清氣爽,更添清雅茌弱。項昱心里憂喜參半……只求是喜呵!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彼宕嗟穆曇舯臼菒偠说,可此刻項昱內(nèi)心的陰影卻逐漸擴大。
蘇意晴自懷中取出兩件物事,她知道現(xiàn)在再不交給他,恐怕……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涼颼之氣已經(jīng)逐漸在她體內(nèi)流竄,接下來會愈來愈嚴重,她了解這回該是真正的結(jié)束了。
相對于蘇意晴的平靜,項昱情緒起伏卻甚于波濤,他不敢不愿去接過兩件物事,因為那無疑是承認她大去之時不遠矣。原是極為容易的事,現(xiàn)下卻怎么也舉不起那恍若千斤的臂膀。他一直以來強抑心頭的所有感受終于再也擋不住、攔不了了。
蘇意晴見他默然不語也不禁一酸,花費好大工夫才筑成的心理建設(shè),險些在他痛楚難當(dāng)?shù)谋砬橄聞x那間崩潰。她說過,她要笑著走的……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把東西交付給他。
是一枝蕭和一個錦囊。
“讓他們代替我留在你身邊吧!”
可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你呵!這句話終究沒從項昱口中說出,他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他依舊無言。
“唔!彼蝗惠p叫一聲,寒氣已經(jīng)團團裹包住她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但她還有話要說……有話要說呀!
“怎么啦?”他關(guān)懷備至的聲音焦灼地響起。
“沒……沒事!币馇缛允琴M勁地擠出笑容,她必須撐著,死命地撐著,至少讓她把話說完吧,老天!“打開錦囊,里頭的玉是當(dāng)年逃離雍親王府時父親交給我的,唔……這些年來我一直貼身帶著,等我……等我去了之后……希望你能妥為收藏,見玉……如……見人!
她還是太自私了。她悲哀地想著。她應(yīng)該讓項昱對她的情隨著她的死而煙消云散,一切關(guān)于她有形的、無形的都沒有必要留下來,可她還是自私地希望他不會遺忘這段感情……但她能不能任性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時間已不允許她自責(zé)了。體內(nèi)蝕骨的陰氣如狂潮、如巨濤沖擊著,讓她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伴著陰寒真氣的肆虐,體表肌膚的溫度開始急遽竄升,她拚著最后一口氣翻離項昱的懷抱,現(xiàn)在的她猶如炙熱的烙鐵。
“意晴!”項昱立刻一撈,將她狠狠摟住,他不怕被灼傷,如果那熱是由她身上面來,他甘愿、他甘愿的!
“對……對不……對不起。”她的眼神慢慢渙散失焦,出氣也比入氣多,口里卻迭聲輕喃著,重復(fù)不斷,破碎的字句就像是她眼中碎散而逆流的淚。
為她帶給他的所有痛苦,過去的、現(xiàn)在的,未來的、內(nèi)心的、外體的深深深深感到憐惜、感到抱歉。
項昱只覺剎那間一顆心空蕩蕩,沒個著落處……她真的就這樣棄他而去嗎?天哪!她已經(jīng)飽受命運無情的試練和打擊,也一一克服了,難道最后的結(jié)局仍是這般?老天,你實在太沒同情心、太不公平了!
項昱怔怔望著她在自己懷里一步一步踏入死亡,他甚至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流盡……而他卻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瞧著她香消玉殞?
他的頰也濕了,徹徹底底地濕了……
她好想安撫他,只是沒力氣了,真的沒力氣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蘇意晴緩緩合上眼,未及聽見他顫抖而哀極、悲極的長聲狂嘯!安哗ぉぃ
海的那頭,很諷刺地露出萬道金光,朝陽初升……
朝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