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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不相忘 第六章

  “異鄉(xiāng)人……”

  張伯冠驀然從回憶中驚醒,瞪著臥在床上,不知何時開始夢囈的異兒。

  七年前的回憶與夢魘,他時時刻刻苦苦壓抑著,如今卻這么輕易便被這個瞧起來神情有點(diǎn)呆,年紀(jì)有點(diǎn)小,舉止有點(diǎn)笨的丫頭給破功了!

  天不知何時亮了起來,從窗外投射入房內(nèi)第一道明亮刺眼的曙光。

  張伯冠轉(zhuǎn)頭瞪向窗外,怔怔地看了好一陣子后才又轉(zhuǎn)向床鋪,卻看見床上的人兒已然清醒,眨巴著眼睛,對他露出開心的一笑,手腳并用地爬下床,不假思索便撲到他的身上大聲叫道:“異鄉(xiāng)人!異鄉(xiāng)人!”

  原本的煩悶,不解,在她一聲聲的叫喚中,忽地全部轉(zhuǎn)變成怒氣,張伯冠倏地站起身,讓她重重摔在地上。

  “誰準(zhǔn)許你這樣大不敬的叫我了?再怎么說,我都是錦繡莊的主子,你理當(dāng)叫我一聲大當(dāng)家。你是誰?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張伯冠拚命用怒火來掩蓋緊張、不安,和……一絲絲的期待?

  “我是……是……”她被他的口吻嚇到了,囁囁嚅嚅了老半天,“我是異鄉(xiāng)人,異鄉(xiāng)人……”這事連她自己也解釋不出來。玉兒姊姊說她昏睡七年,清醒時睜眼張嘴第一句話便是“異鄉(xiāng)人”,而她更以為自己就叫“異鄉(xiāng)人”,不然,這三個字怎么會念出來這么順口又順耳?

  “你是異鄉(xiāng)人?”張伯冠一聽,怒火不降反升,惡意地往跌坐在地上的小丫頭俯身,故意用半邊猙獰的臉孔面對她、恐嚇?biāo)!澳悄阌挚诳诼暵暯形摇愢l(xiāng)人’是什意思?說!是不是你知道了些什么,以為我這個主子好欺負(fù),故意在我面前亂說話,還是有什么企圖要惹我注目?”

  盡管擁有生意人的頭腦及手段,但七年前的張伯冠,可說是“人性本善”的優(yōu)良典范,但是自從蜜絲在他懷中斷氣那一刻起,他的性格劇變,從天竺回到錦繡莊后,更是陰陰冷冷、戚戚郁郁,教人在他面前不敢喘一口大氣,一張半人半鬼的五官嚇走每一個派來服侍他的奴婢。

  但是,為何這個小丫頭到現(xiàn)在連一點(diǎn)兒懼色都沒有,反而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一張小臉頂認(rèn)真地由下往上看了老半天,臉上閃過一點(diǎn)點(diǎn)難受加上一點(diǎn)點(diǎn)失望,偏偏就是不見恐懼的神色?

  “異鄉(xiāng)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覺得”啦!“你以前好好,不是壞壞的!

  “誰教你這樣說話?!”既驚且怒,張伯冠被踩到痛腳,掄起一手,可是對上那張小臉時,巴掌竟然怎么樣也甩不下去,只是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這一幕教站在半敞的門口外的張仲亞先是一看就緊張,再看就納悶,三看轉(zhuǎn)而啞口無言,四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話進(jìn)來。

  “咳嗯~~”先用咳嗽聲打破僵局,小的那一個是糊里糊涂回過頭來看他了,可是低頭瞪人的那一個大的卻保持原姿勢,動也不動,連白眼也不肯施舍一記……可人家是大哥,他這個做人小弟的只有認(rèn)了,不然還能怎么著?

  “唔,”異兒眼睛眨眨,“二當(dāng)家!”她想起了這個長相俊美的男人是誰,馬上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禮,可在行禮完畢后,卻又把雙掌合十,再鞠了個躬才算數(shù)。

  “你是在拜拜嗎?”張仲亞有些失笑了,“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嗯?大家不是都這樣行禮的嗎?”好奇怪,她的想法有錯嗎?每次她這樣行完禮后,玉兒姊姊就會糾正她說不對,其他人也會用有點(diǎn)怪怪的表情看著她,異兒真是不明白為什么呀,她不是很有禮貌了嗎?真怪!

  張伯冠聞言渾身一僵。

  的確,雙掌合十鞠躬才叫行禮——在天竺的話,正是如此……

  “你怎么會認(rèn)為大家都這樣行禮?”張仲亞發(fā)現(xiàn)這小丫頭純憨中又透著一抹不是很明顯的嬌蠻潑氣。

  按常理來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zhì)不該同時并存在同一個人身上,但是這個名叫異兒的新來丫頭倒有點(diǎn)不太一樣。

  張仲亞這時倒能理解兄長一直盯著她看的緣故了。她……很耐人尋味啊!

  “你……再過來一些!比滩蛔∠蛩姓惺,見她順從地走了過來。張仲亞想將異兒看得更清楚仔細(xì)些。

  “咦~~啊!”異兒才踏出第一步,左臂就被張伯冠出手拉住,突兀得讓異兒差點(diǎn)往前傾跌,卻又及時被他往后一扯,仰倒入他的懷抱。

  “異鄉(xiāng)人?”異兒才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就被張伯冠扣住下巴,往上抬著,對上他低俯的臉孔。

  由于背著光線的緣故,張伯冠被火燒過的傷處看來更教人毛骨悚然,張仲亞這個旁觀者都想用力吞口水了,更遑論那個被欺壓在下方的小丫頭片子?張仲亞兩道很是憐憫的目光凝了過去。

  但那顯然是多余的!異兒被迫看著張伯冠的臉,她眨了眨眼睛,鼻頭掀一掀,嘴巴微啟,臉上就是不見一絲害怕,反而是愈看愈……入迷?

  “好久好久沒看見了呢!”異兒著迷道。

  張伯冠的手勁終于略一放松,異兒沒有馬上掙脫逃開他不說,反而踮起腳尖想把臉湊得更近。“異鄉(xiāng)人啊,再讓我多看一會兒吧!”她請求的口吻不嬌也不媚,但就這么理所當(dāng)然似的,他竟也順理成章地定住身形不動,任她看了起來。

  中邪!這絕對是中邪啦!張仲亞在一旁張口結(jié)舌到不行,俊臉完全沒有形象可言。但,到底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是呀,是誰中了誰的邪呢?

  原來以為已經(jīng)死寂的心湖,現(xiàn)在又滾滾波動著,張伯冠扣住她下巴的指尖放緩力道,轉(zhuǎn)為徐徐的磨蹭,粗糙的手指摸著她,令她舒服地瞇起眼睛,任他俯首在自己耳邊拂息低語——

  “那摩斯戴——”如果她是“她”的話,理當(dāng)知道這句天竺語的含義。

  “你好。”她應(yīng)得又自然又快樂,下意識的,毫不考慮的。

  她話才說完,他的臉色一變,雙手改為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用力摟入懷里,緊緊緊緊的,完全沒意識到懷中人兒用小雞般的力氣在掙扎反抗。

  “大哥,松一下手吧!這丫頭快換不過氣來了。”張仲亞,在場人中唯一沒“中邪”的那一個,雖然不怎么情愿,也只能姑且“棒打鴛鴦”一下了。

  “仲亞!睆埐诼曇羝狡降亟袉镜馈

  “呃?”張仲亞卻是整個人都被叫得呆住了。

  這可不能怪他,張伯冠這七年來口中除了“蜜絲”外,對其他人根本視若無睹呢!

  “是,大哥?”強(qiáng)忍滿心狂喜,張仲亞彷佛又看見“死去”七年的大哥,再度復(fù)活了過來,就是因?yàn)檫@個新來的丫頭嗎?

  “我要她來服侍我。”張伯冠表情依舊是那么冷沉,可是內(nèi)心情緒卻是那么激動,擁抱著異兒的雙臂是放松了一點(diǎn),卻不曾真正放開……而且,這輩子再也不會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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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兒從一個小園丁一躍而成大當(dāng)家的貼身丫頭!

  這前所未有的情形,在錦繡莊里引起一陣喧然大波。

  不少在織坊或是別的所在地工作的長工、仆婦、丫頭等,都陸陸續(xù)續(xù)、三不五時前來一睹異兒的真面目。

  “欸,還只是個小不點(diǎn),能耐得了什么呢?”

  年紀(jì)較長的評頭論足后,用力搖搖腦袋,很是擔(dān)心異兒能在陰陰冷冷的大當(dāng)家身邊熬上多久?

  “異兒呀,姊姊會擔(dān)心啊!若真受不住的話,要告訴姊姊,姊姊一定會去哀求大管事,把你調(diào)回織坊來的!

  玉兒也沒想到這個七妹會這么厲害,一跳跳到去服侍恐怖的大當(dāng)家!嗚嗚嗚,異兒會不會留個全尸回來呀?

  “異兒呀,你可要多擔(dān)當(dāng)一些了。大當(dāng)家真的是個好人哪!盡管現(xiàn)在是不茍言笑了點(diǎn),面容破相了點(diǎn),可是,千萬別在他面前露出害怕或嫌惡的表情,那可會傷了大當(dāng)家的心哪……”

  大總管和老趙等元老級家仆則是一片苦口婆心。

  雖然沒人知道,張伯冠是哪里不對勁,竟在七年來不準(zhǔn)生人近身后,又找了異兒做貼身丫頭?可是這貼身丫頭,除了要幫主子打掃房間,端飯送菜,侍立在旁外,倘若主人在夜間要求就床侍寢,也是不容拒絕之事。

  這就難怪每個人都忍不住對異兒那平凡無奇——最多只能說是清秀有余的容貌——再三打量的原因了。每個人心底都在納悶著,大當(dāng)家究竟“看上”她哪一點(diǎn)呢?

  也或許是他們想太多了?!瞧這異兒又憨又平凡的模樣,一定是異兒先前不知道哪里惹到大當(dāng)家了,他故意要整她才讓她當(dāng)貼身丫頭的吧?唉唉,異兒,先為你念聲“阿彌陀佛”!

  “我為什么要怕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俊碑悆罕粬|問一句,西詰一句,還夾帶了一大堆奉勸與安慰的詞兒,愈聽愈糊涂了呢!“你們也為什么那么怕他呢?”

  “呃……”眾人料想不到,異兒竟會提出這種反問,一時間啞口無言。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dāng)家的臉傷得很嚴(yán)重、很可怕嗎?”

  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dāng)家總是冷冰冰的瞪人,不開口說話,會教人喘不過氣來嗎?”

  再搖頭。

  “異兒,你不覺得大當(dāng)家……”

  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

  接二連三的發(fā)問,也終于讓異兒動氣了,“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臉上是有傷,可是還是長得很好看哪!”

  “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他不愛說話沒關(guān)系,那就異兒說給他聽嘛!”

  “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異兒喜歡他、和他在一起都來不及了,又怎么會討厭他呢?”

  “啊?”這個……異兒每一句話都不是他們想像中的答案哩!眾人面面相覷。

  “好了,請姊姊、各位伯伯叔叔、阿姨嬸嬸別擋著我了!我要給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送中飯了!

  好不容易突破層層人墻,異兒一看時間不早了,便急呼呼邁開小腳往冠居跑去,怕飯菜涼了,怕他餓著肚子了。

  “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這稱呼,是異兒的堅(jiān)持加上眾人強(qiáng)力糾正的綜合結(jié)果。

  她走入冠居外的庭苑時,赫然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如往常地伏首在屋內(nèi)桌案之前,而是面對一排青蔥高木佇立著,背手仰首注視。

  他是在看著那一片片被輕風(fēng)吹拂的長大葉子?還是由樹縫葉隙間灑落而下的斑斑陽光?

  異兒內(nèi)心忽地緊繃了起來,淚水簌簌從眼眶中滑落下來。

  好奇怪,她既不敢上前去驚擾他,一面卻又想從后頭狠狠抱住他……

  嗚嗚嗚……地為什么會哭呢?她在難過些什么呢?誰能來告訴她一個答案。繂鑶鑶琛

  “怎么,午飯是被你燒壞了,還是被狗給吃掉了?”張伯冠不知何時已走近站到她的面前,半冷半涼的詢問聲中,夾雜著一絲溫暖的關(guān)懷。“不然是你還沒用過飯,肚子餓壞了不成?”

  “嗚……唔……”見她急忙用手背揩淚,仰頭一笑,笑得慘兮兮的,同時肚子竟也真的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響。

  嘴角一束肌肉在抽搐著,張伯冠悶不吭聲掉頭走入屋內(nèi),落坐桌旁,等著她一一從飯籃中取出菜肴,再乖乖站在他的身邊侍立——這是昨兒夜里玉兒為這個小妹“惡補(bǔ)”的貼身丫頭規(guī)炬之一。

  “坐下。”反手撈來一張板凳安在身旁,張伯冠如是命令道。

  “不可以!碑悆喊杨^搖給他看。“玉兒姊姊說,我要先服侍你吃飯后,才可以自己吃飯。”

  “坐下。”既然是他的貼身丫頭,自應(yīng)奉他的話為圭臬才是。這個異兒顯然連最基本的服侍規(guī)矩——順從,都還沒學(xué)會呢!還敢在那里振振有詞。

  “不可以,我是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的——”

  “坐下!”張伯冠一掌拍向桌面,也拍得她嚇得跳到板凳上,乖乖把小屁股放下去。

  嗚嗚嗚——“你以前不會這么兇……”低下頭咕噥著,沒主意到他夾菜的手,因?yàn)樗f出來的話,而微頓了頓。

  “你以前好好的、笑笑的,都——咦?”怎么會有一塊魚肉飛到她嘴巴里去了?異兒也不及細(xì)想,便一口咬定——香滑可口!再抬眼,看見他唇邊若有似無的淡哂,原來,他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笑笑的嘛!異兒開心地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

  張伯冠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另一塊雞肉。

  “咕嚕!”異兒忍不住咽著口水,巴巴地蹭著身子挨過去,還先睜大眼睛,小嘴圓張地等待哩!

  張伯冠用眼角余光瞄她,夾肉的筷子停頓在半空中默數(shù)一二三,再喂入。

  “啊——啊啊啊!”異兒由期待慘跌入失望深淵,張伯冠將雞肉送入口中細(xì)嚼慢咽不說,還咂然有聲哩!

  “你欺負(fù)我!”異兒馬上嚴(yán)正指控著,而那隱含一絲嬌蠻撒潑的口氣,對他而言是如此地熟悉,也是如此地心痛……他倏地轉(zhuǎn)臉面對著她,把她嚇到了,眼睛不住地眨巴眨巴。

  她是被嚇到了沒錯,可是當(dāng)張伯冠又開始夾菜時,她又開始急呼呼眼巴巴地靠過去,雙眼和小嘴還同時自動自發(fā)“就定位”哩!

  這就像水池中的鯉魚,只要一有人影倒映在水面上,條條尾尾就飛快趕聚過來,等人撒飯?jiān)鼉撼,一旦有人故意拍打水面,就又一哄四散;可是等下一次人影又再度出現(xiàn)時,馬上又游呀游呀游過來……

  嗯,張伯冠這回又慈悲地喂她一口青菜,可是下一匙的熱湯便落入自己腹中,再下下一口喂給她一口白飯,以及一塊燒鵝……

  他本來都要將燒鵝送入自己的嘴里了,但突然略一遲疑,就連異兒都大感意外之下,筷子不按照輪流次序地將燒鵝送到她的小嘴前。

  “呃……”這下子,她反而嚇得身體一繃,脖子一縮,連小嘴都牢牢閉緊著,只敢拿她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懷疑”他。

  “我是在這塊燒鵝上抹毒了不成?”張伯冠將一記白眼殺過去,當(dāng)下“嚇開”她的小嘴。

  “異鄉(xiāng)人——”“大當(dāng)家”這三個字還沒說出來,咕咚!燒鵝精準(zhǔn)無比地被丟入她的嘴中。

  “叫我‘異鄉(xiāng)人’。”下一塊雞肉,隨著這句冷冷的命令,又一古腦兒被丟入她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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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用膳開始,張伯冠巧妙地將異兒拉入自己的生活步調(diào)里。

  “我要寫字!贝罄蠣斔婚_口,貼身丫頭便忙著開始進(jìn)行準(zhǔn)備。

  異兒跑來跑去的慌張模樣落入一雙靜靜等待的視線中,她倍覺這情景眼熟親切,不知不覺也跟著張伯冠喊出——

  “倒水……洗筆……磨墨……”

  突然間,沒有聲音了,張伯冠的喉頭梗了一大塊作疼的東西,教他再也命令不下去。

  反倒是她,手忙腳亂之余竟還能夠自得其樂起來。

  她手頭上一面動作著,嘴巴則即興地哼哼唱唱——

  “倒水……洗筆……磨墨……倒水……洗筆……磨墨……”繞口令似的唱了一遍又一遍。

  異兒果然真倒了水——嗯,灑了些出來。洗了筆——呃,筆尖分岔開了毛。磨了墨——唔,磨得太淡了。

  “倒水……洗筆……磨墨……”咦,為什么好像還少了點(diǎn)什么?才三項(xiàng)事情嗎?還少了一項(xiàng)吧?三缺一呀三缺一……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異兒停下手頭上的工作,交叉起雙臂環(huán)胸偏頭,努力思考的模樣,可愛又熟悉得令他心弦大動。

  “攤紙!”神情乍然一亮,她拍拍手,興匆匆地張羅。

  而張伯冠一點(diǎn)也不意外看到她將一張紙鋪得有點(diǎn)皺摺有點(diǎn)凌亂——真的,他一點(diǎn)也不意外。

  在她忙得正高興時,他抬起眸光,靜靜落定在她身上……

  “好了!”大功告成啰!異兒末了揮灰塵似的拍拍兩手,嘻嘻一笑看向他。

  張伯冠覷了她的笑容一眼,挪手提筆振書。

  他才書寫了一橫下去——

  “一!”異兒突然叫了出來,喜孜孜又得意。“這是‘一’!”

  張伯冠提筆的手頓了一下!澳阕x過書?”

  “沒呀!碑悆阂贿呏嗣运频亩⒅准埳系哪且粰M,一邊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道!翱墒俏抑姥剑∵@是‘一’,對不對?”她沒察覺到自己的話正互相矛盾著。

  “然后‘二’……”她伸出手指來當(dāng)筆用,懸空在白紙上頭比畫著,畫了兩下。

  “三……”畫了三下。

  “四……”指尖忽地略略遲了一下,好似在決定是不是該畫四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張伯冠微一揚(yáng)眉,故意提筆在“一”下頭又添了三畫!八模俊

  “不不不,”異兒跳了起來,哇啦哇啦道:“‘四’才不是長得這副德行呢!是,是……”指尖也跟著激烈揮動著,張伯冠不動聲色的將筆遞過去,她接手,又慢又專心地畫著,終于寫出個歪歪扭扭的“四”字。

  然后,“這是‘五’……這是‘六’、‘七’、‘八’、‘九’……”終于,“一橫中間加一豎,就是‘十’啰!”異兒抬臉,露出燦燦笑靨。“我沒記錯吧?”

  “沒錯!笔堑模瑳]錯呀……張伯冠雙眼光華燦燦,必須竭盡力氣才能夠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落筆的動作仍然有著一絲細(xì)微的顫抖。

  那絲顫抖細(xì)微到只有他自己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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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斗滿空,一只散著檀香的大浴桶被搬入了冠居。

  搬運(yùn)大浴桶的阿丁阿奇是對兄弟,幾年來都在做這項(xiàng)搬浴桶、備熱水的工作,而張伯冠往往等他們離去后才會現(xiàn)身,然后兄弟倆在翌日一太早才又前來冠居收拾,所以根本和張伯冠這大當(dāng)家沒什么接觸的機(jī)會。但現(xiàn)在異兒可算是最親近張伯冠的人了,因此阿丁阿奇有滿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她。

  “異兒呀,服侍大當(dāng)家很辛苦吧?”

  “不會。”怎么又有人在問她這種問題呢?就異兒來看,服侍張伯冠真是一件“利人又利己”的工作。

  想想,服侍他吃飯,她可以順便一起吃;服侍他寫字,她可以順便一起學(xué);服侍他散步,她可以順便在庭苑里溜達(dá)溜達(dá)!怎么想都是何樂而不為的美事,如何“辛苦”得起來呢?

  “說真的,我是很敬仰大當(dāng)家啦……”嘩啦啦,阿丁將一桶熱水倒入大浴桶里!翱墒撬菑埬樥娴奶斎肆耍〗涛叶嗫匆谎鄱疾桓,也甭提跟大當(dāng)家多說上幾句話了!

  “對對,我也是!卑⑵婷忘c(diǎn)頭附和著,“倘若大當(dāng)家肯笑一下,或不要老是把表情擰得那么緊也好,否則咱們做下人的,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哩!”

  “是呀是呀,大當(dāng)家那張臉——哦!”講得才在興頭上,后腦勺就被一只騰空飛來的硬東西給砸個正著,阿丁痛得手中熱水桶一翻,燙得自己哇啦哇啦叫。

  站在阿丁對面,阿奇可把經(jīng)過都看得一清二楚了!皻G!異兒,你怎么脫鞋兒來砸人——。 彼仓小靶绷,當(dāng)下又失手打翻了另一桶熱水,被熱水燙著痛得又叫又跳。

  “哇啦啦!異兒!”總而言之,這對兄弟是變成了鞋靶子,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還來不及找人算帳呢!異兒一看兩只鞋兒都砸了,房里一時間也沒什么東西可以順手拿來“繼續(xù)”的,索性小腳一邁,身形一沖——對,把自己整個人給砸了過去。

  “不許你們說他的壞話!異鄉(xiāng)人一點(diǎn)都不兇,他人好好又笑笑的,和以前一樣的!”

  咚!咚!咚!“瞧我用頭砸死你們……”撞過去!

  啪!啪!啪!“瞧我用手打死你們……”巴過去!

  還有,“瞧我用——”

  “這是在做什么?”門口響起不怒而威的斥喝,張伯冠一瞧清楚異兒騎在大男人身上,掄拳揍人的模樣,再怎么冷靜也不禁啞然,旋即瞇緊雙眼往前走來,毫不考慮地傾身抄臂,僅用一只手便將正在“與人把命拚”的嬌人兒從阿丁身上拽下。

  “放開我!放開我!”情緒仍是激動得很,異兒在他雙手合攏的臂彎中扭得比毛毛蟲還要嚴(yán)重!拔乙虬⒍“⑵妗

  兩個被點(diǎn)到名的男人捧著屁股,狼狽地閃到一邊,怕怕地能離多遠(yuǎn)就離多遠(yuǎn),若不是張伯冠在場,直瞪著他們瞧,他們就算軟著腿用爬也想爬出去。

  好、好可怕。倓偸钦l說服侍大當(dāng)家這差事會很“辛苦”的?恐怕是被服侍的大當(dāng)家才會很“辛苦”吧!

  “怎么回事?”張伯冠好不容易壓制住異兒后,才有心思分一眼過來瞪人,詢問阿丁和阿奇。

  如果說,莫名其妙生氣打人的異兒是只張牙舞爪的母老虎,那么,用一雙深冷森寒的眼睛瞪人——不不,是吃人的大當(dāng)家,就是頭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狼了!阿丁和阿奇欲哭無淚,互相抱在一起用力發(fā)抖!

  “異鄉(xiāng)人走開啦!”發(fā)現(xiàn)自己被牢車箍緊無法如愿打人的異兒,索性舉起小手連他都一起打下去!拔乙蛩麄儯∧悴挪粌,是他們在亂說,他們才很壞!”打人的理由是稚氣了點(diǎn),卻認(rèn)真無比。

  兇和壞?張伯冠腦筋一轉(zhuǎn),稍微有點(diǎn)頭緒了。

  “你們方才是說了些什么?”口氣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的慍惱,但就足以嚇得兄弟倆變成除了搖頭和發(fā)抖,就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的可憐蟲。

  低低冷冷一笑,張伯冠哪會不知道他們在懼怕些什么?怒氣交織心頭,讓他不自覺的厲聲斥喝——

  “滾出去!”

  可是這聲斥喝對兄弟倆而言卻如同大赦,他們跌跌撞撞地連滾帶爬逃出了冠居,瞧那模樣,就算是冠居里擺滿了金銀珠寶,他們也不敢再踏進(jìn)一步了。

  “不要跑——”異兒仍不放棄地在張伯冠懷里邊掙扎邊喊,待他終于肯松開她,追出去時,哪還看得到兄弟倆的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哩!

  “都是你啦!”異兒回過頭來找他出氣,雙手擦腰三七步,架式比誰都還要兇。“你不早點(diǎn)兒放開我,害我打不到人!

  “打不到就算了!弊⒁暤孛嫔弦黄瑵皲蹁醯臒崴,再看看只裝到四分滿的大浴桶,張伯冠若有所思,盯著那清澈的水面一會兒,然后回頭瞟她一眼。“我要洗澡,替我寬衣!

  “哦。”異兒一聽,他居然沒有討回公道的志氣,反而還下令支使她做事,雖然很不服氣,卻也只能依令行事。

  她走到他身前,用著仍不熟練的動作為他拉開衣襟,里頭尚有里衫,腰際還有紳帶,下裳里頭有長褲、裹腿,鞋子。

  “好怪,好麻煩喔!”脫著脫著,小手好累,忍不住要抱怨了!盀槭裁茨腥艘┻@么多東西在身上呢?為什么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呢?異兒……蜜絲?”問句很輕,雙眼一狡一亮,故意在叫喚她時試探地多喊了一聲——那個令他魂?duì)繅艨M的名字。

  不像什么呢?異兒也恍惚了。為什么她的眼前會浮現(xiàn)著張伯冠穿著完全不同的另一套服飾的模樣?他胸膛赤裸,下身著裙,發(fā)不梳髻而綰束于頸后,意態(tài)溫和中別有番瀟灑……

  “是呀,你應(yīng)當(dāng)要那樣穿才對。”不知不覺的,異兒將心中思緒全都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是嗎?”強(qiáng)忍著心里萬般激越,張伯冠只敢先用手背輕撫愛憐著她的頰膚……突然抽手轉(zhuǎn)身,逕自跨入了大浴桶里。

  應(yīng)該還不到時候,但是他禁忍七年之久的欲望卻已經(jīng)蘇醒了。他泡在大浴桶中背對著她,想要好好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思,弄清楚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沖動是怎么回事。

  沖動?是沖動沒錯。他第一眼見到這丫頭時就沖動了,正如第一次見到了他的蜜絲。

  那是種體膚發(fā)燙、脈搏加速、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的沖動!不……這或許不是什么沖動,而是種沒有藥石可救的絕癥,甘愿歡喜患上一生一世的絕癥。

  也是因?yàn)檫@種沖動,他聽進(jìn)了她似是而非的言語,任其字字句句撞擊拍打著他的心頭,想起了蜜絲臨死前的囈語,他更加無法自拔。

  我好不甘心……我好想同你生活一輩子……

  我死后,一定要去跟大神求情……干干凈凈重生,與你在一起……哪怕只做個奴仆……你還會不會要我?

  “我怎么會不要你呢?蜜絲……”想得哀傷,不覺渾然忘我,張伯冠既酸苦又甜美地低語:“我的蜜絲……”

  異兒先是傻呼呼杵在原地,搞不清楚張伯冠為什么突兀地轉(zhuǎn)身入了大浴桶的舉止,她也沒有半點(diǎn)男女區(qū)別的觀念——誰教她一覺睡了七年,什么思考都睡得有點(diǎn)笨了呢!玉兒是教過她要把張伯冠當(dāng)主子看,可卻忘了教她要把張伯冠當(dāng)成男人來看!否則早該在張伯冠命令她替他寬衣時,就該臉紅耳赤心跳跳了,哪還會去抱怨什么衣裳怪不怪、麻不麻煩之類的。

  就像現(xiàn)在,她算是飽足眼福,大看了一場裸男出浴圖,口干舌燥是沒錯,卻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只想到——

  “啊!”猝然小小驚喊了一聲,她往大浴桶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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